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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過海來看你》第11章
  第11章

  即使遇見你是為了告別,我還是會選擇遇見你。

  1
  “偷聽隱私的是你,不是我。”電腦屏幕上那個正在跑步機上慢走的男人充滿了一種似會隨時爆發的張力,他的臉經過去疤手術後似又變了一些,長期與疼痛的對抗,讓他的神情愈加冷峻而堅毅,一雙眼睛深邃海,似包容了一切,又似能顛覆一切。

  他只不過是想念對方想知道她的情況而已。相愛的人之間,這很正常對不?

  “我是自願的嗎?”胡一樺都要跳起來了,他日乾夜乾,累成了一條死狗,終於完成了那個什麽狗屁軟件的開發,然後他愉快地去向周衡申請休假。

  但正一邊做有氧運動一邊痛得快發狂的周公子說不行,公司現在剛有點起色要緊接著開發新產品。

  胡一樺連續三個月沒有睡好過感覺自己已經快掛了,哭喪著繼續要求休假,結果周公子露出了恐怖的微笑,他說:“想休假也不是不可以。上海的房子正好裝修需要人看著,你回上海去休假順便幫我做點小事。”

  胡一樺看著他露出那樣的微笑,哪裡還敢說不。

  自從用了一回止痛劑後,回到醫院的周公子好似已經與身體裡的新骨頭徹底杠上了。

  他以常人不可能做到的忍耐力抵抗著恐怖的疼痛的同時,開始堅持恢復正常生活。也就是說,他拒絕任何人的照顧。雖然這樣一來,他每一刻都比以前在忍耐更多的疼痛。但他堅持下來了,如果不是了解他經歷的人,很難判斷出他還是一個病人。

  但對於在他身邊的唐信,維克還有春一樺來說,這真不是一件好事。需要極大意志力忍耐的疼痛讓他變得更陰晴不定,除了與秦桑有關的消息,一天即使進帳一億也不會讓他心情稍微好一點。

  “新臉很帥。”其實胡一樺惡趣味地想問問周公子你換到臉上的皮膚是哪個部位的,不是聽說你的身上已經沒多少沒傷痕的地方了嗎?
  周衡沒給他機會,啪地就關掉了屏幕,甩給胡一樺一個無情的黑屏。

  德國。

  從浴室裡出來的周衡一身水汽,浴袍下兩條小腿勁瘦而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力量,就像這個男人隨時都會暴發一樣,裸露出來的皮膚上布滿了細密的傷痕。

  正站在門口處等著的維克一如既往板著的臉,嘴裡卻很不正經地吹了個口哨:“如果我不是你的主治醫生,我不會相信你痛得快死了。”

  “所以你才找不到止痛的方法的嗎?”周衡將潮濕的亂發整理到腦後,長腿向門口邁了過去。

  維克趕緊閃到一邊,果然周衡一腳把他特意帶過來的輪椅踢到了一邊,自徑直出門走向檢查室。

  維克摸摸鼻子,很無奈地承認了自己的無能。

  給周衡換的骨頭很成功,沒有感染,沒有排斥,只是一年過去了,周衡仍然疼痛難消。

  但此刻看周衡筆直地走路的背影,他不禁又懷疑,這家夥真的在痛嗎?那可是不動都會痛狠的疼痛,他這樣強行恢復了正常的活動甚至開始運動。換作普通人早痛死了,他為什麽看起來好像反而比平時強大了?
  2
  檢查做完之後,周衡工作了兩個小時,他一邊做按摩一邊聽唐信做報告。

  兩個小時裡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他緊繃的肌肉讓按摩師又累又為難,但是又不得不想盡辦法讓他稍微放松一些。

  唐信不知道他是否一直在聽還是睡著了,但他一點也沒敢馬虎。如果說在那戶農家初見到很糟糕的周衡時,他對他只是有一點欽佩的話,現在周衡在他心裡簡直已經是一個神一樣的怪物。

  這位爺據說是哈佛大學最有前途的也是最年輕的太空新材料專業博士後,也就是說如果他願意,完全是美國太空署最想招攬的人才。

  他倒霉地從一架死得精光的失事飛機那裡活下來,本身就已經是一件神一樣的奇跡了,但這家夥居然開始拚命地用以前都放在銀行裡沒怎麽動過的祖產賺錢,更恐怖的是他的投資就沒有失手過。外界都說唐信是華爾街狙擊手,事實上,不管是數據分析還是投資策略,他隻及周衡的分毫。

  如果這些都不算什麽的話,那麽當他的腿骨全都換成了號稱太空生命的新材料製成的人工腿骨之後,眼看著他痛得徹夜不眠,再眼看著他痛著站起來行走、跑步,甚至與正常人無異。

  面對這樣的人,唐信除了服氣還是服氣,跟著他給他做牛做馬也覺得牛得不行。

  “安排飛機,我要回上海。你回美國。”唐信合上報告後,周衡宣布了他的決定。然後他揮退按摩師,自己站了起來,“不用通知任何人。”

  換骨手術後的這一年,他的身高長了五公分,修容手術後的五官都有了一些變化,聲音也因為聲帶有些受損而變得喑啞低沉,再加上疼痛導致他緊繃而完全不能放松的神色,如果不是十分熟悉的他的人,會以為他根本就已經不是周衡。

  “是。”唐信很明白周衡的意思。周衡見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購買了一架目前為止最先進的私人飛機。為確保安全,每一次起飛之前,也需要他去親自監督安全檢修。

  因為不放心,唐信還是去找維克再次確認周衡的身體狀況。

  “第一次發現這樣的情況。檢查顯示是骨頭與他肌肉及神經組織在互相入侵。也就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那什麽,骨肉相連?”維克解釋到最後,還賣弄了一下中文。

  唐信挑挑眉,都懶得回應向他解釋骨肉相連是什麽意思:“疼痛的程度是減輕了還是加重了?在忍受范圍內嗎?”

  “當人的肌體在進行生物生長與修複的時候,神經末梢會向大腦傳遞癢感。但是當生物肌體被異物入侵的時候,神經末梢就會向大腦傳遞疼痛感。”

  “意思是,他現在又痛又癢?”唐信眼裡都是不可置信,只差沒寫著“周衡是怪物嗎”這句話了。

  “他沒有說。但是檢查結果是這樣的。”維克的表情在告訴唐信“周衡確實就是一個怪物”。

  “算是好現象嗎?”

  “不能算惡化。”因為沒有以往的案例可以參考。

  “他能回上海嗎?”

  “我說不能他就會不回嗎?”

  顯然不會。

  唐信了然。他現在對那個叫秦桑的女孩開始好奇了,是個什麽樣的寶貝能讓周衡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始終沒放棄?

  3
  鄒棉在機場截住了又要出國休假的秦桑。眼前這個隻穿了普通白襯衣淡灰外套的女孩素淨的臉有一股十分吸引人的氣質,令他沉醉。

  “你要去哪個國家,我陪你,結伴而行吧。”鄒棉掂掂手裡的行李箱,提出來的要求很直接也很坦誠。

  秦桑已經正面拒絕過他,也無數次明示暗示她已有男友。但是,他就是無法做到放棄。他不由自主地想跟著她走,他還能怎樣?只能用這樣連自己都不齒的方式跟著她,幻想她會回頭,期望她會感動。

  每一天入睡之前,鄒棉都會告誡自己,夠了,這是你喜歡她的最後一天了。今天結束了就讓你的喜歡也結束吧。但是,第二天醒來之後,他還是想去找她,還是希望他的念念不忘可令她有所回響。

  每一天他都失望地叫自己要結束。

  但每一天他又會重新給自己希望,周而複始,無休無止。

  “抱歉。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去的地方,我希望一個人去。”秦桑有些無奈,但她從不曾對他拖泥帶水。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想去的地方。”鄒棉收拾好片片粉碎的心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要去烏克蘭做什麽?”

  “我要去找周衡。”秦桑語氣平靜,卻又帶著不假思索的堅定。

  “你還沒放棄,還一直在找他?”雖然鄒棉已經隱約知道她確實如此,但還是很期望能聽她親口說出否認。

  “是。”上次在德國的時候,她覺得她差點兒就找到他了。他一定就在那個酒店的周圍,甚至有可能在酒店裡,只是不知道他為何不肯與她相見。

  “如果你一直找不到他,我能有機會嗎?”鄒棉覺得自己幾乎是厚著臉皮地無恥追問了。他所有的自尊與驕傲都在秦桑面前一敗塗地,偏偏再一敗塗地他都覺得理所當然,甚至不會再因為被拒絕而覺得尷尬。

  “抱歉。”

  “如果今天我一定要跟著你去,你會怎樣?”

  “會很困擾。”秦桑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回來之後,我會辭去研究室的工作的。”

  鄒棉側過頭,看向平靜地回答了自己後,眼睛卻在盯著顯示屏上的登機時間的秦桑,有一種鋪天蓋地的無力感洶湧而來,讓他不得不握緊拳頭,以便讓自己不要流出沮喪的眼淚:“別。今天我不會跟你去。”

  “謝謝。我該走了。再見。”秦桑站起來,拖著她並不大的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安檢處。

  鄒棉看著她的背影,隻覺得一陣委屈湧上了喉頭,被他用力地咽了下去後,又一陣更大的委屈湧了上來。

  秦桑的飛機起飛的時候,一架來自德國的私人飛機征得了機場同意正在降落。飛機上短睡了一小會兒的周衡忽然睜開了眼睛看向機窗外,白雲的深遠處,一架波音飛機正沒入雲端。

  4
  “三年前,好像曾經有一名受傷很嚴重的亞洲男子來就醫。”

  “真的嗎?能確定嗎?有照片,或者就醫資料嗎?”

  秦桑緊緊抓住那名中年女護士的手,因為太過激動,她的身體都有一點顫抖。她不斷地重複確認,用俄語、烏克蘭語及英語各問了一次。

  這幾年她又學了一點俄語,為了這次的烏克蘭之行,也臨時學了一點烏克蘭語。為的就是在她所能到的地方的醫院裡尋找和問詢時能夠良好溝通。

  “照片沒有,就醫資料也不知道是否還在。因為我們的條件比較簡陋,他的傷勢太複雜了。”中年女護士的手都被秦桑抓痛了,她掙扎了一下,秦桑趕緊道歉並且送上了她的小禮物。

  為了能夠打聽到更多的消息,她總是在包裡準備一些小禮物。她希望給人以快樂,即使這種想法很雞湯,她也希望這快樂能夠傳遞下去,期望有一天能夠傳遞到周衡的面前。

  “抱歉,他是我的愛人,我找了他三年了。這是我第一次有了他的消息。謝謝你。我很需要你的幫助。”

  “那你跟我一起去問問吧。”

  “謝謝你。非常感謝。”

  從那間鄉鎮醫院回到酒店已經接近深夜。秦桑坐在床邊,幾乎坐到了天亮,有好幾次,她不得不伸出一隻手捂住心臟疼痛的地方才能喘息。

  他的腿骨都碎掉了。

  他的身上全是沒有得到及時處理自行愈合的可怕傷痕。

  他的臉也因為傷痕幾近猙獰。

  他在疼痛與受傷的折磨下暈迷了至少三個月。

  他看起來很糟糕,像馬上就會死掉。

  在那個小醫院的醫生看來,他也就是靠著一點奇跡般的頑強在吊著一條命而已。

  如此種種,僅僅只是通過那名接診過他的醫生與護士的描述,秦桑每聽一句都覺得心臟似被人大力攥碎一般,痛得難以忍受,不得不張開嘴大口地呼吸。

  那名送他到醫院的東方男子是誰?他帶著他去了哪兒?
  是去了德國嗎?

  她上次在德國時的直覺沒有錯對嗎?他確實在那裡,他確實還活著,他只是因為容貌被毀無法走路所以才不出來與她相見的,對嗎?
  會嗎?似擁有全世界一樣自信開朗的周衡會是那樣自卑的一個人嗎?是什麽時候開始自卑的?是一年之內失去了雙親之後嗎?還是,她總是因為自卑不敢回應他的靠近的時候?或者只是,這一次嚴重的受傷幾乎摧毀了原來那個周衡?
  天快亮的時候,秦桑終於冷靜了下來,理智地分析一下。

  她不應該只在這裡心痛。她應該如何利用她所有能夠利用的資源去尋找周衡在哪兒,她要去告訴他她的心意。即使他不能接受,也希望能陪在他的身邊。

  卡洛爾會知道嗎?有可能。不不,她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維克!對!維克是一個醫科天才,幾乎可以算是全球最頂尖的外科醫生,他一定知道阿衡的下落!該死!她之前為什麽會忽略這一點?為什麽去德國的時候,只顧在各個醫院裡問詢,而忘記了維克就是一個德國人!就在德國做醫生!

  5
  秦桑幾乎馬上就叫前台訂了去德國的機票,她在收拾行李的時候,身體僵硬,手指顫抖,激動、悔恨、心痛,各種情緒讓她渾身緊繃。

  上了去機場的出租車之後,她的情緒才稍微平靜了一些。輾轉了幾個國際電話後,她終於要到了維克的聯系方式。響了兩聲,正在健身的維克接起了電話:“你好。”

  “維克,阿衡是不是在你那裡?”秦桑連招呼都沒打,直接用德語問維克。

  “嗨!秦桑。周衡並不在我這裡。”雖然一周之前他真的在。維克對於秦桑會打電話來有些驚訝但也覺得在情理之中,聽說她一直在找阿衡。

  “他在哪兒?”秦桑質問道。

  “他應該在上海了吧。”維克在記憶裡搜索那個在周衡面前總是拘謹而又安靜的女孩,有點難以相信她在電話裡都能顯現出這種極有張力的氣勢。

  “你能確定嗎?”秦桑這句詢問總算是正常了,“我已經訂了去德國的機票。”

  “別,不要來德國。”雖然他也挺期待與秦桑見面,但如果讓剛把自己折騰到上海的周衡知道他讓秦桑白飛了一趟德國的話,他好像有點不敢承擔後果,“我確定他在上海。”

  “謝謝。”秦桑一直吊著的心落了下去,雖然還沒有落到底,但是不再那樣吊著了。

  “不客氣。”維克在考慮,為了以後周衡能夠變得和氣好相處些,他是不是應該奉送給秦桑幾個比較有用的彩蛋。比如說,周衡完全靠著她的照片與錄音才度過了最艱難的康復期?但是,阿衡會不會並不希望她知道呀……好矛盾……

  秦桑在機場改簽櫃台上辦理改簽手續的時候,正填寫著資料單,忽然似感覺到什麽一樣,嬌小而又線條纖好的身體忽然一凜,隨即飛快地轉身望向身後,在離她十米開外,果然有一個個子很高戴著墨鏡的男人在面對著她。

  是他嗎?
  眉眼很像,臉形好像也有點像,唇形也相似,但是,身高好像比他更高一些。

  不。不是他。如果毀容可以修複,臉形會變,但是身高不會變。而且,她的阿衡,他的腿,已經徹底地斷了。

  但是,他怎麽會長得與阿衡這樣相像?不是臉形不是身高也不是氣質,而是感覺。

  感覺就像這個人,他就是阿衡一樣。

  秦桑深呼吸一次,閉上了眼睛平複情緒,再次張開眼睛後,她的眼神恢復了清亮明淨。正要轉身繼續填寫表格,那個男人卻開口了:“秦小姐。”

  秦桑聽到這聲音後,愣了一下才再次回頭。她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他出事前那一晚打給他的電話。

  “秦桑。”

  “嗯。”

  “秦桑。”

  “嗯?”

  “晚安。”

  是。盡管這個人叫她秦小姐的聲音與阿衡的聲音根本不相像,而阿衡也不會叫她秦小姐,但秦桑心裡就是再次湧現了那種“他好像就是阿衡”的感覺。

  “你好。”秦桑整理了情緒,點頭行禮。

  “我是阿衡的朋友。我的飛機正好在這裡,他拜托我,把你捎回上海。”

  6
  直到飛機起飛好一會兒之後,秦桑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名堅持要用私人飛機將她送回上海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周衡的朋友。

  是否是騙子這個問題,她也想過。

  但她有什麽可騙之處,讓一個騙子不惜動用私人飛機來騙她呢?
  秦桑拘謹地坐在豪華舒適的座位上,盡量不去打量對面仍戴著墨鏡的男人。

  他好高。他最少比一百八十一公分的阿衡要高上五六公分。他就坐在她前方左側的大沙發上,長腿很隨意地放在面前的腳凳上,墨鏡下的臉沒有什麽表情,秦桑也無法觸及他的視線,不知道他是在閉目養神還是在打量自己。

  他是誰?長相有些相似,感覺這樣熟悉,他是阿衡的兄弟嗎?

  秦桑很想問些什麽。但對方一直沒有出聲,也一直沒有動。有乘務員拿著毯子過來,輕輕地幫他蓋上。

  他仍然沒有動。大概,是睡著了吧?

  在長久的沉默中,滿懷疑惑的疲憊的秦桑終於被睡意侵襲。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她又做了那個悲傷的夢,夢見他很愛她。

  醒來的時候,他仍然坐在位置上,墨鏡摘下了,手裡拿著一本書。秦桑看著自己身上的毯子,正是睡著前看到乘務員蓋在他身上那張,臉上莫名地有些發熱:“謝謝。”

  他沒有回答。只是那雙眼睛看了過來,夜空一樣的黑與深,似有星辰閃耀,又似死寂一片。

  秦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被他一眼看得亂跳了幾拍,讓她差點兒忍不住想伸手去安撫莫名激動的心。

  “你睡了兩個小時。”他的聲音有些喑啞,但厚重又富有磁性,不知是不是因為在正在飛行的機艙裡的關系,秦桑覺得他的聲音就像在她的耳邊響起一樣,令她的耳朵發熱。

  “抱歉。”秦桑有些不好意思。就這麽在一個陌生男人的面前睡著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就對他放松了警惕。

  他沒有回答,只是那雙夜空一般深的眼睛看著她的臉,似有一瞬的停滯,隨即移開,拿起了旁邊的電話:“請備晚餐。”

  他很帥氣。

  他很熟悉。

  他到底是誰?
  “阿衡,他,還好嗎?”問出這句話之前,秦桑有些猶豫,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不問出來,三年多來,她最想知道的就是他還活著。現在知道他還活著,她倒不是那樣迫切地想見到他,更迫切的,是想知道,他好不好。

  “嗯。”他隻回答了一個字,就覺得有一股疼痛,從雙腿傳到了心臟,在心臟裡回轉了千百遍,又熱又酸的感覺在湧上眼眶,逼得他不得不假裝轉頭去看機艙外被夕陽染紅的雲朵。

  “謝謝。”說完這句簡短的道謝,秦桑不由得紅了眼睛,她忍著眼淚,也別過臉去看窗外,以平複內心湧動的情緒。

  7
  盡管他隻回答了一個字,可她覺得心裡那些千言萬語都有了去處,三年多來日夜重複著的信念見到了曙光,從十七歲那年便刻入生命的念念不忘有了回應。

  晚餐是牛排與麵包。秦桑已從她的座位上被請到了他的對面。原來放腳凳的位置被布置成了餐桌,大概是出於安全考慮,沒有點蠟燭,而是擺上了製作精致的鮮花。

  牛排端上來後,他拿起刀叉便開始切牛排。他的雙手白皙修長,握著刀叉的樣子很有力,切得也很仔細。切完之後,他將秦桑面前已經被切了一口的牛排換到了自己面前。

  秦桑看著面前被切得好好的牛排,尷尬地拿著刀叉的手都不知道要怎麽放才好,一層粉色飛上了她白淨的臉頰。

  對面的男人似乎感覺她細滑的皮膚花瓣一般的觸感一樣,有一團小小的火苗從海一樣深的眼眸深處燃了起來。

  “吃吧。肉冷了味道會很糟。”他裝作自然地低下頭切自己面前那份被她切過一口的牛排,神思卻是恍惚的。

  兩個小時之前,他起身給她蓋了毯子時,手沒能抵抗住誘惑輕撫過她的臉頰。

  就像在夢裡千萬次做過的那樣,他呢喃著叫了她的名字。

  因為在她旁邊蹲下,他的雙腿奇痛難忍,站起來的時候,差一點摔倒。

  但是,心裡卻有很多歡迎的泡泡在跳躍。

  他見到她了。

  她在他身邊了。

  為了這一刻,無論做什麽,都值得。

  從此之後,除非上帝決定讓他再死一次,他再也不要離開她的身邊了。

  “那個,我要怎麽稱呼你?”沉默地吃完飯,秦桑感覺自己沒有那麽尷尬了,決定先開口打破僵局。

  “凱奇。”他回答的是英文。

  “凱奇先生。我有些關於阿衡的問題想問你。”

  “請說。”

  “阿衡,真的在上海嗎?”不是她不相信維克,而是,在機場遇上這個男人讓她覺得太奇怪了。

  “是。你飛機起飛時候,他的飛機剛巧降落。”他沒有說謊。只是他剛從機場出來,來接他的胡一樺就告訴他,關於秦桑的最新消息是她剛剛上了飛往烏克蘭的飛機。

  烏克蘭,那是什麽地方?那裡不斷有軍事衝突,對入境的外國人來說十分危險。所以,他又回到了飛機上,跟著她的腳步來了烏克蘭。

  看她改簽機票的時候,他再也無法忍耐,上前去打了招呼。

  他知道秦桑應該是認不出來他了。

  如果說,她憑修整過的五官,已經在痛苦中變化的氣質都還能認出他,那麽,他的身高,絕對是一項他不是周衡的鐵證。

  那些不屬於他的、時刻與他身體抗爭著的外來骨頭,令他的身高長了五公分,而且,好像還在長。

  8
  “他的腿,還痛嗎?”秦桑問出這句的時候,心都是痛的。已經碎裂到無法愈合的骨頭,怎麽會不痛,時間過去得再久,也是會痛的吧。

  “還好。”看到她,好像就不那麽痛了。

  看到她這種恨不得那痛由她來承受的眼神,便真的覺得,什麽痛,都不是痛。

  “謝謝。”其實,她想問的問題還有很多。

  比如說,之前他都在哪裡。身邊有沒有人在照顧他。

  現在回到上海了,會回來找她和鍾小姐嗎?

  他知道,她一直找尋找他嗎?

  他還記得,他們的情人節晚餐約定嗎?

  可是這些問題,又怎好問一個陌生的男人。

  他看起來與阿衡好像,可是,他並不是阿衡。

  他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眼底露出了一絲笑意,卻也閃過了一絲妒忌。他竟然,妒忌那個被她關懷與想念的自己。妒忌他佔據了她全部的心神,都看不到他就在她的眼前。

  “秦小姐住在哪裡?”雖然早已知道,但並不妨礙他找話題想與她說話。

  便只是聽她的聲音,即使是讀一段罵人的話,對今天之前的他來說,好像也是一種奢侈。

  “我住在合歡街,和阿衡的祖母住在一起。她喜歡別人叫她鍾小姐。”秦桑並不打算隱瞞他一直在等他的事。

  “秦小姐,有家人嗎?”

  “有父母,與一個弟弟。鍾小姐也是我的家人。”

  “聽說,你會做桑葚果醬?”

  “是的。阿衡在鍾小姐的院子裡種了一棵桑樹,今年結了不少果實,做了一些果醬。如果凱奇先生喜歡,我很榮幸能郵寄一些給你。”秦桑還想說的是,如果你能轉交給也許不願意見我的阿衡,就更好了。

  “謝謝。很高興我有這個榮幸。”

  “不客氣。”

  “可以問一問秦小姐是做什麽工作的嗎?”

  “我在大學裡教書,還在一家藥劑研究室做一份兼職。”

  “秦小姐有男友了嗎?”

  “呃?”秦桑驚訝地抬眼看對面面容冷峻眼眸似海的男子,詫異於他的這個問題。

  難道,他不知道她喜歡的人是阿衡嗎?哦,她忽然想起來了,在阿衡出事之前,他們還不是情侶,而只是,戀人未滿的普通朋友。

  “秦小姐這樣優秀,沒有其他男人慧眼識珠嗎?”

  “我不知道。我很普通。”秦桑並沒有自謙,她一直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只因為喜歡了阿衡,借著他的光,不斷地努力,才成了今天的樣子。

  “秦小姐並不普通。”她如果真的只是普通的女孩,又怎會三年來將他的祖母照顧得無微不至,又怎會明知他凶多吉少、渺無音訊,卻堅持著一個國家一個國家,一個地區一個地區,一間醫院又一間醫院地尋找他。

  如果不是他刻意封鎖他的入院消息,她早就應該找到他了吧?

  9
  “凱奇先生,與阿衡認識很久了嗎?”秦桑察覺他一直在打聽她的一切,但他對自己卻透露甚少,甚至對阿衡,也不願透露更多。

  “嗯。”他隻回答了一個字,二十八年,算不算久?

  “阿衡有很多朋友,但,我從沒聽他提起過你。”這句話,連秦桑自己都覺得有些尖銳,“我認識阿衡所有的好朋友。”

  “哦?都有誰?說不定,我也認識。”他挑挑眉,眼眸深處閃過一抹星光:原來她還有這樣一面,並不一直只是乖巧可人的小姑娘,除了是喝高了還記得給他唱晚安曲的可愛女孩,她還這樣伶牙俐齒。

  “北大的高才生胡一樺是他的死黨好友,還有醫學天才卡洛爾,珠寶設計師的維克,他們都很有趣,你們,一定也認識吧?”秦桑說著半真半假的話,一雙美麗晶亮的鳳目緊緊地盯著男人的臉,不想錯過他的任何表情,以便判斷他是否真的是周衡的好友。

  “是嗎?”他挑挑眉,眼眸深處的笑意更明顯了,“秦小姐是不是記錯了。胡一樺只會玩遊戲並未考上北大。醫學天才是維克,他是個德國人。卡洛爾才是珠寶世家的繼承人。不過有一點你沒說錯,他們確實,挺有趣的。”

  “呃……”秦桑被戳穿,有些尷尬得不知如何應對,瑩白的貝齒咬上了粉紅色的唇瓣,腦子在飛快地轉著,要如何化解此刻的尷尬。

  他眼眸一暗,有些無法將視線她的嘴唇上移開。不禁回想起了在德國那家酒店裡,差點兒被她發現的那一天晚上,他在她隔壁的酒店裡,被那個該死的止痛藥的副作用折磨的感覺。

  他不著痕跡地坐直身體,借垂下的桌面掩飾自己的尷尬:該死!只是看她的嘴唇就忍不住,三年之前的三年,他一直住在她樓下近在她的身邊,他到底是哪根筋抽著了,才沒成為她的男友?

  “那個……抱歉,我記錯了。”秦桑誠懇地認錯,完全不知道對面的男人心裡已經歷了無數個可能發生的愛情故事。

  “他的朋友確實太多了,記不清楚也正常。”如果不是因為朋友太多,他早應該在那個聖誕節的時候就表白成功了。

  “維克說,他能幫到他。那個,如果你能聯系上阿衡,能不能告訴他讓他和維克聯系。”秦桑表情懇切,但又有些為難,這是她的意願,她不知道對面這個男人是否會幫忙,也不知道阿衡是否會接受。

  “他們已經聯系上了。”

  “哦。謝謝。”

  “你,很喜歡周衡?”說真的,此刻他真的在妒忌他自己。

  “是。”

  “初戀?”

  10
  “嗯。”秦桑又開始覺得尷尬了,和一個認識不到一天的男人談起她的初戀,這是不是有點太那個了。“那個,凱奇先生,我想休息一會兒。”

  “好。你請便。”

  秦桑站起來的時候,絕對想不到剛才看乘務員輕輕松松就抬過來裝上的餐桌這樣結實,根本推不開它與椅子之間的距離,質料上好的桌布又長得可怕,她穿著平底鞋都能被它絆到,也不知道怎麽的就失去了重心,她連驚叫一聲都未來得及發出,就要往後倒去。

  他的反應很快。秦桑站起來的時候,作為一名教養已經進入骨子裡的紳士,他也站起來了。秦桑失去重心的時候,他自然就出手拉住了她。

  只不過,他有些用力過猛,隔著桌子,秦桑被他拉進了懷裡。

  隔著襯衣,他感覺到了她剛才誘惑了他的嘴唇親吻在不應該親吻的地方。

  震驚中,秦桑不知道如何反應,傻了一樣一動不動,她的眼睛離他的胸膛這樣近,近得都能感覺到他的體溫,近得她的耳朵都能聽到他急促的心跳,近到,她的嘴唇就在他的襯衣上,好像還正好在不應該在的位置!

  “轟”的一聲,秦桑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衝了上去。她馬上做出了反應,站直身體找到重心,離開椅子與餐桌之間,正確地說離開他的懷抱,在對面男子似乎輕笑出聲的極度尷尬裡,低頭快速走向了洗手間。

  懷裡的女子離開之後,他仿佛還能聞到那種專屬於她的淡得幾乎聞不到的味道。

  她的頭髮是很自然的清香,她的手臂纖細,但是很軟。

  他慢慢地坐回座位,拿起旁邊的毯子蓋在腿上靠進沙發裡,以掩飾內心與身體被她帶來的洶湧變化。

  這一刻,他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天呀,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

  獨自在洗手間裡尷尬了很久,久得他有些不放心,讓乘務員去敲門詢問了她的情況。又過了一會兒之後,秦桑才從洗手間裡出來。她想,這是個意外,大不了她向他道歉就是。可當她走回座位的時候,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這一次,他沒有戴墨鏡。她清楚地看得見他閉上的眼睛,還有他又濃又長的眼睫。

  秦桑慢慢地回到之前她睡覺的那個離他遠一些的座位上,想,這個男人,真的和阿衡好像呀。

  機艙裡的大燈似靈敏地感覺到主人已經入睡一樣,慢慢地暗了下去。秦桑拿出一本書,打開了座位邊的專用小燈,開始看書。

  對面那個原本已經入睡的男人,慢慢地張開了他的眼睛,那一雙比最深的黑夜還要幽黑的眼睛深情得有些貪婪地看著正安靜看書的女子。

  她看了一夜的書。而他,則看了一夜的她。

  秦桑,即使遇到你就是為了與你告別,我仍然會選擇與你相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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