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斷地努力就能夠靠近你了解你的世界，真好。

  1
  秦桑在哈佛表現不俗，功課很好，聰慧靈敏又有自己的想法，做事十分認真，許多教授和同學對她這樣認真努力的女孩子印象不錯。

  可她依然像以前一樣寡言內向，於人多的地方總是格格不入。

  小的時候，是因為自卑。

  再長大一些，是因為需要安靜地對付功課。

  到了現在，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

  最重要的一點原因是，她怕自己的內向，會對周衡造成困擾。

  “真是個乖巧孩子，吃點東西再看書吧。如果我們這麽吵你還看得進書的話。”似已經習慣並且早已料到她會拒絕，周衡塞給她一個牛皮紙袋，橘子葡萄三明治餅乾巧克力裝了滿滿一袋。

  留學生宿舍樓裡的許多同學，都見過這樣的場景。

  穿素色上衣的秦桑抱著周衡給的一袋子食物，安靜地站在門邊，看著高挑的周衡噔噔噔地再次跑上樓去。

  周衡跑到樓梯拐角的時候，回頭對著仍安靜地站在原地看自己的秦桑笑了一下。周衡笑得很燦爛，仿佛再深的夜，都會被他的笑染得陽光明媚。

  周衡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後，秦桑才會退進門裡去，輕輕把門關上。

  周衡給的食物，她會分門別類好好地放在冰箱裡，很認真地吃完它們。

  一直有很多女孩去找周衡。

  多到秦桑都無法完全記住她們的名字。周衡似與她們每一個的關系都不錯，但又似與她們每一個的關系都不那麽親近。

  秦桑心裡很想但卻絕不敢去問她們中的誰是他喜歡的女孩，是喜歡他多年不改的朱米妸，是嫻雅嬌媚的由美子，還是熱情奔放的蒙西卡，或者是美豔逼人的韓慧慧，還是其他的她沒記得住名字的女孩。

  她有些小心眼地慶幸著的是，周衡沒有在任何公共場合承認過喜歡她們中的任何一個。

  他這樣優秀，不可能沒有女孩喜歡。

  可是，他喜歡的女孩，會是多優秀的女生呢？

  偶爾，秦桑也會問自己：會是我嗎？
  然後，寂靜的黑夜裡，她聽到自己回答了自己：不會。

  答案與多年前仍然是一樣的。

  有一天，秦桑剛從實驗室裡出來的時候，看到走廊裡的人都趴在窗邊往樓下看，好多人的嘴裡還在叫著“kiss！kiss！kiss！”，秦桑想，大概又是誰在向誰表白吧。真好。

  秦桑沒有擠過去看，而是轉身下了樓，所以她也不知道樓下表白的人是蒙西卡，被表白的人是周衡。她從樓梯走出來的時候，只看到蒙西卡很落寞地站在一堆玫瑰花圍成的心形中，還有已經轉身走出十米開外的周衡的背影。

  晚上，樓上周衡的房間裡的燈一直亮著，但一直很安靜，沒有什麽聲響。大約十點多的時候，才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從臥室走向小客廳，然後走到陽台，再然後走向門邊打開了門。

  然後，那腳步聲走到了她的門前。

  他敲門的時候，她就在門邊，幾乎他敲門的同時，她就把門打開了。

  2
  周衡好看的眉眼閃過一絲錯愕，眼神忽然就明亮起來，抬手揚了揚手裡的半袋白麵包：“我餓了，想吃你的桑葚果醬，你還有嗎？”

  “有。”她有些尷尬，怕需要解釋為何他剛敲門，自己就打開了門。

  “我可以進去嗎？”他微笑著問，眼裡的光亮更盛。

  他們倆樓上樓下住了一年，她很少讓人進她的房間，他亦從來沒有進去過。

  “好。”秦桑猶豫了一下，才讓開了門。她的房間簡潔素靜，幾乎沒有任何裝飾，除了書還是書。就連小小的餐桌上，都堆了一遝書。

  “你很特別。”這一句話周衡發自肺腑。

  因為性格開朗交遊廣闊，參加各種聚會的時候，他見過不少女孩子的房間，各種碎花與圖畫的裝飾，大多華麗而瑣碎，充滿了女孩氣息。

  秦桑的房間裡，除了淺粉藍的素雅桌布，幾乎沒有任何裝飾，但卻素淨而幽雅，透著一股內斂舒適的書香之氣。這是他見過的最不像女孩的房間卻又最有女孩氣息的房間。

  “呃？”秦桑正從冰箱裡挑選果醬，從外面買來的那瓶吃完了，只有半瓶她自己做的，“只有這半瓶了。是上個月做的。桑葚的季節過去了。”

  她的手指白皙纖長，就連那小了一截的尾指也十分可愛。

  她在他對面輕輕坐下的時候，一縷直發順滑下去，露出了一小截肌膚光潔的脖子，她大丹鳳眼裡的眸光在燈光下似有光華流轉。

  周衡覺得自己的喉嚨緊了緊，深呼吸了一下，才找回了平常的理智：“有就好，我餓壞了。”

  他打開瓶子，接過她遞過來的杓子將果醬抹上麵包遞給她一片：“你應該也餓了，一起吃吧。”

  “謝謝。”她輕輕接過，小口小口地吃。她的眼瞼半垂，唇形小巧卻接近完美，唇色是粉紅色的，唇角沾了一點果醬，她下意識伸出舌頭去舔掉。

  周衡倒抽了一口氣，趕緊大口大口吃著麵包，以掩飾狂亂的心跳。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秦桑看周衡吃得太快，起身去給他倒了一杯水。用的是一隻很普通瓷杯。

  周衡接過的時候，環視了一周，沒有看到其他杯子，心裡想著，這大概是她自己平時用的杯子。這麽想的時候，心又莫名漏了幾拍。

  隨著那杯溫度恰到好處的水喝下去，周衡心裡那些被蒙西卡大張旗鼓的表白而她卻一無所知引起的鬱悶，慢慢地消散開去。

  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臉上，漆黑明亮的眼眸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戲謔：“果醬裡好像有鹹味，你放鹽了嗎？”

  “呀。沒。沒有。”秦桑的一絲驚慌幾乎掩飾不住，臉居然紅了。

  周衡站起來，不著痕跡地掩飾自己的耳熱心跳：“吃飽了。我走啦。謝謝，加了鹽的果醬很好吃。”

  秦桑的臉已經紅得完全說不出話來了。他的味覺怎麽會那麽靈敏，她只不過是在做那批果醬的時候，恰巧掉下去了一滴因往事而起的眼淚。

  “晚安。”

  “晚安。”

  因為窘迫，臉紅的秦桑這一次沒有目送他上樓，而是快速地關上門，門關上了好一會兒，周衡還沒有走，而是輕輕地說了一句“my girl”，才轉身上樓。

  秦桑窘迫了許久，才想到一個問題，周衡對自己，是不是有些不一樣？可是，到底哪裡不一樣呢？她仔細地想了想，又說不出來。

  周衡開朗活潑，聰明又幽默。他對其他的同學，和對她，好像也並沒有什麽區別。

  3
  他參加聚會的時候，總會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明知道她會拒絕，但還是會來邀請她。聽到她的拒絕，從來都不會生氣。沒有聽過他邀請其他的朋友，是因為其他的同學早已經決定去並且正在等他同行。

  去年聖誕節的時候，他抱著一大堆禮物來請她幫忙包裝，朋友太多了，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她和他花了一個下午才把所有禮物完全包裝好。

  但他送給她的禮物並不在他們一起包裝的那些禮物裡，是一個小小的筆記本，淡得幾乎看不見顏色的淡藍色封面，扉頁是有音樂的，一打開就會響起一句音樂，是民歌《茉莉花》。

  幾次他的朋友每一次到他的房間裡聚會，他都會問她去不去，都會給她送來一堆食物。偶爾他會拿著白麵包來敲門，問她有沒有果醬。

  又或者什麽也不拿，只是問她今天實驗室裡的小意外是否嚇著。

  愚人節，他被好多朋友開各種玩笑，而她就與他在同一個實驗室裡工作，同一間教室裡聽課，同一個圖書館裡找資料，同一家超市裡購物，她一次也沒有被惡整。

  唯一被整的一次，是同實驗室的一個很愛開玩笑的法國男孩雷蒙把一隻剝了皮的青蛙放進她的水杯裡。後來雷蒙因為拉肚子請假了三天。恢復上課後第一時間就跑來向她道歉，表情十分悲壯只差沒有磕頭了。

  有些什麽好似要呼之欲出，但是，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周衡太優秀了。

  教授們總是在誇他。

  他已經在讀博士，而且成為全美最有名的教授的助手，他可以經常跟著教授全球各地去參加研究與會議。

  他每一次都表現得很好，簡直成了完美優秀的版本。上課的時候，甚至有好幾個教授會不約而同地拿他的事情舉例。

  這種時候，秦桑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時期，身邊的女生在哇哦地小聲誇周衡聰明又帥氣，然後她一邊做著筆記，一邊任由心裡的花一朵一朵地開放，滿滿都是美好。

  她想，就這樣吧。就這樣就很好。如果更前一步會破壞什麽，那麽她寧願就這樣就好，她拚盡全力地努力，希望能永遠站在離他近一些的地方，就只是一直這樣隻安靜地看著他散發光芒，就好。

  平安夜那天上午，他懷裡抱著一大堆購物袋，雙手各拿著一隻蘋果來敲開她的門：“秦桑，我需要你的幫忙。”

  她跑步回來剛洗完澡，匆忙套上一條裙子去開門，頭髮濕漉漉地披在肩膀上，衣服很快被打濕，露出了胸部美好的輪廓。

  周衡的笑容凝結在臉上，眸子忽然變得無限幽深：“秦桑，如果不是我了解你，我會以為你在誘惑我。”

  秦桑“哇”的一聲驚叫，緊接著門“砰”的一聲關掉，好一會兒，她還能在屋裡聽到周衡爽朗的笑。

  “喂，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快開門，我需要你幫忙。你如果拒絕幫我，聖誕老人會懲罰我的。”他堅持不走，不肯錯過有借口與她相處的機會。

  4
  再次開門的秦桑穿上了遮得嚴嚴實實的高領毛衣。周衡不敢太過放肆，伸手把手裡的蘋果遞過去：“來，吃完蘋果然後開工吧。”

  那一整個下午，秦桑都沒怎麽敢抬頭看周衡。

  她覺得很尷尬，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歡喜，覺得好像她和周衡之間，正在走向一個充滿未知的方向。

  秦桑專心致志地包裝禮物的時候，周衡慢條斯理地整理著包裝紙與彩帶，他一點也不像需要幫忙的樣子。

  他大概永遠不會告訴她，從去年到今年，她幫他包裝的禮物他從來沒有送出去過。

  送出去的禮物早在禮品店就包裝好送出去了。

  她親手包裝的每一樣禮物，都好好地放在曼哈頓家裡臥室的櫃子裡。他偶爾回去一次，看到那些禮物都會覺得高興。全是他看著她親手包裝的，每一樣都很精致。每看一件，都會想起她專注認真的樣子，心就會歡快得像一條春天的溪水，又歡快又明朗。

  他不著痕跡地搗亂，把她折好的花結打亂，將東西放錯盒子。

  他喜歡聽她難得地透出焦急的聲音：“嗨，阿衡，不是那樣放的啦。”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但焦急的時候，慌亂的時候，偶爾會。

  “明天聖誕節你有空嗎？一起去看電影怎麽樣？”他忽然將心裡放了好久的計劃說了出口，然後，看到她用剪刀絞到了自己的手指。

  周衡臉都白了，抓住她流血的手指，一邊拿紙巾按住，一邊悔得腸子都要青掉了：應該等她用完剪刀再說的！
  看著手裡的紙巾被快速染紅，周衡眸光深沉，一手捏住秦桑的手，一手摟著她的肩膀往外走，出了門就往右邊第四個房間大叫：“維克！快來！有人受傷了！”

  幾乎算得上全球醫科學生裡的頂尖天才維克，在充分了解表面開朗內心卻為了眼前這個女孩能無比腹黑的周衡的情況下，他一臉木然地包扎好了秦桑手指上的小傷口，甚至為了以示隆重，他用紗布把她的整隻手掌都纏住，最後還打上了一個代表了聖誕快樂的蝴蝶結。然後，維克用他德國人特有的嚴肅表情對秦桑說了一聲聖誕快樂後，又轉身用更嚴肅的德國臉一本正經地對周衡說：“她傷得非常嚴重。請務必照顧好她。”

  已經清醒過來的周衡用清冷的眼風掃了維克一眼：“她如果留下疤痕，我保證你會很難畢業的。”

  維克的撲克臉馬上就變了，一串德語說了出來。周衡也用德語冷冷地回了幾句。

  然後，兩個年輕的男子就盯著秦桑不說話了。

  秦桑困窘又尷尬，兩隻手不知道往哪兒放才好。她的英文很好，法語也學得可以，日語也會了一些，甚至自學了意大利語，但她沒學過德語呀。

  從維克房間裡出來的時候，秦桑決定去學一學德語，以避免今天這樣明明知道他們在說與自己有關的事情她卻一句也聽不懂的事情發生。

  在他身邊，不斷地努力去了解他的世界的感覺很好。

  5
  聖誕節的電影，他們還是去看了。

  周衡下午四點就來敲門，問秦桑可不可以陪他早點出門，因為他中午被教授臨時起意抓去幹活，沒吃午餐，他現在很餓。

  秦桑換上一件外套就跟他出門了，出門的時候沒忘記給他帶了一盒牛奶讓他先墊墊肚子。

  結果在餐廳裡剛落座，就遇到了維克和他的女友，巧合的是，他們是鄰桌。

  維克的女友是超級熱情型的，只差沒把兩張桌子拚在一起聊天了。

  前菜還沒開始上，卡洛爾摟著他的辣妹女友一臉討好地走了過來，問他們可以不可以一起坐，因為聖誕節太難訂到座位了，而他一天前還不知道自己可以泡到辣妹。

  然後，秦桑和周衡兩人就開始看對面的兩對養眼情侶又親又抱又互相喂食各種秀恩愛。

  周衡原本還明朗的臉，在維克把桌子移近過來拚成大桌時不笑了。

  在卡洛爾落座在他右邊並且旁若無人地與女友來了一個長達一分多鍾的法式深吻後，他的臉凝上了冰霜。

  好不容易在尷尬氣氛裡吃完了晚餐到了電影院，秦桑剛剛接過周衡遞過來的熱奶茶，一幫人轟一聲又跑了過來。

  以蒙西卡為首，都戴著聖誕帽子衝著他們喊聖誕快樂，他們有雙雙對對，也有湊熱鬧的單身狗：“嗨！周衡！嗨！秦桑！聖誕快樂！”

  然後，在那幫朋友的歡聲笑語中，周衡全程黑臉地看完了那一部很歡樂的聖誕電影。

  回到宿舍的時候，周衡的臉還是黑的。

  秦桑察覺到了他的低落情緒，有點疑心是不是自己沒能很好地與他的朋友們交流所以讓他覺得尷尬，她在他面前的自尊心本來就脆弱，逃也似的說了再見然後進屋關門的樣子都快哭了。

  周衡是內心是鬱悶的，幾乎接近崩潰：那幫家夥！是故意的吧！知道他為了這個聖誕節策劃了多久嗎？！
  他憤憤地轉身上樓的時候，想的是，以後再也不要和他們玩了！
  第二天，周衡便開始忙碌。

  他要準備論文答辯，還有導師新推進的研究課題，還有準備新年假期後他要陪同導師參加的幾場國際會議的材料。

  雖然同在一個校園裡是樓上樓下的鄰居，但因為兩個人都很忙碌，秦桑見到他的時候很少。在他出發去德國之前，只在實驗室的走廊裡見過他一次。

  那天她剛剛得知自己獲得了畢業前最後一個年度的全額獎學金。

  他們在實驗室外面的走廊遇見，周衡穿著白色的實驗室袍子，身量高挑筆挺。秦桑穿綠色的實驗室製服。

  周衡右手拿著一遝資料，左手拿著一杯咖啡。在秦桑眼裡，面前這名男子眉如遠山，眸若濃墨，他的唇角總是有無情緒都微微揚起，還有他的酒窩總在說話的不經意間出現。

  “嗨，秦桑，祝賀你再次拿了全額獎學金。”

  6
  他的聲音似永遠都像最初那般一出現就會令秦桑的心狂跳。

  “啊。謝謝。”她盡量平靜回答，以掩飾心跳的失控，以及，也許還沒有消散有聖誕夜時的尷尬。

  “明年就畢業了。準備好去哪兒工作了嗎？”

  “不知道。也許會回國。”秦桑有時候也會討厭自己從不熱情活潑，她生性謹小慎微，即使內心充滿著猶如火山熔岩般熾熱的情緒，臉上卻仍然波瀾不興。

  “會回上海嗎？我聽導師說上海現在很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的鍾小姐就獨自住在上海。你要是回上海工作的話，可以去住我家。我房間窗外的風景特別好。”

  周衡熱情真誠地邀請她。他的個性恰恰與她相反。他的熱情開朗幽默有趣，讓他不僅僅是在留學生的圈子裡，即使在優秀的教授與歐美同學中，都很受人歡迎。所以即使那樣公開的場合拒絕了蒙西卡，卻並沒有與她交惡。

  “哦，謝謝。”秦桑不敢一口咬定應承，她現在有些害怕了，害怕自己因此而對他生出更多的期待。喜歡一個人總是會這樣，會期待更多的不可能，期待更多的美好發生。

  “那就這麽說定啦。我下次打電話的時候，會和鍾小姐提一下。如果你回上海，一定要住我家哦。就當替我陪陪寂寞的鍾小姐。我父母和爺爺離世後，她孤單極了。”說話間，周衡已喝完了紙杯裡的咖啡，漆黑的眼眸似閃過一絲不舍，但很快消失。

  他用一個投籃的姿勢，把空紙杯投入兩米開外的垃圾桶的樣子，高挑的側影灑脫帥氣，不失可愛：“我要去忙了。再見。”

  “再見。謝謝。”秦桑的聲音很輕，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身形筆挺的男子漸行漸遠，背對著她左手舉起擺了擺，那是一個既代表了再見又代表了不用介意的手勢。

  他挺拔的背影挺拔消失在實驗室門口最亮的燈光處，似神走入了他永恆的所在。

  周衡是23號離開的，要先去柏林，再去莫斯科。走之前，他拿著行李箱去敲秦桑的門，但屋裡沒人。

  他把手裡的一盆小植物放在秦桑的門前，在上面貼了一張便利貼：我是肉類植物山地玫瑰，請幫忙照顧一下我，謝謝。

  秦桑那天回來的時候，遠遠就看到了門前的小花盆。之前一個小時開始下雪，雪花已經薄薄地在花盆上蓋了一層。秦桑小跑著過去，把花盆捧了起來。

  那張便利貼剛剛巧就隔住了雪層與那株像綠色的玫瑰一樣的植物。秦桑彎腰將它捧在手心，表情像呵護最好的珍寶。

  那天晚上，秦桑有點失眠。總覺得迷蒙中能聽到周衡走上樓的聲音，踩著雪花，咯吱咯吱地響。

  醒來後，窗外寂靜一片，但雪下大了。

  之前周衡也會經常跟著導師出差，但是，好像沒有哪一次比這一次對他的思念更深。

  7
  周衡給秦桑打過兩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是他剛到柏林的時候。大概是剛忙完，他的聲音有些放松的疲憊：“秦桑，雪停了嗎？”

  他有些慵懶的聲音很好聽，半夜裡，秦桑的耳朵無端有點發熱：“嗯，傍晚的時候停了。”

  “上海沒有這樣的大雪。”

  “嗯。”

  “柏林還不錯。”

  “我沒有去過。”

  “以後有機會，一起來。”

  “嗯。”

  “山地玫瑰好看嗎？”

  “嗯。很神奇。像花一樣的植物。”

  “像玫瑰花。”

  “嗯。”

  “秦桑你給我唱個歌吧，我有點認床，但是明天還得早起參加研討會。接下來三天的行程都排得很緊。”

  “……”

  “不願意就算了。”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

  秦桑很想問一句他，為何要給她打一個這樣的電話，顯得……太過特別。並且，他竟真的沒有掛電話就睡著了。她唱完了那首媽媽小時候經常給她唱的歌，臉熱得幾乎要燒起來了，電話那邊沒有了聲音，只是隱約傳來他平穩的呼吸聲。

  他睡著了。秦桑輕輕地掛掉電話，想象著他睡著的樣子，臉一定很好看，會比醒著的時候更好看吧？
  秦桑又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她要去上課時在路上遇到了維克，維克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很認真地問她：“因為周衡不在所以睡不著嗎？”

  秦桑的臉當即就燒了起來，維克的撲克臉上意外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用了很誇獎的母語說：“哇咧！居然會臉紅！”他不知道秦桑現在已經在悄悄地學德語，接著又用母語說了一串諸如：周衡那個變態從哪裡找來了這麽有趣的姑娘居然會臉紅之類的話。

  秦桑的臉紅得都要燒起來了，趕緊匆忙告辭離開。

  是什麽時候開始，這些人都把她和周衡當成一對兒了？是從聖誕節的時候嗎？還是更早之前？
  秦桑細細地想著來美國之後的一些小事，越想，心臟便跳得越密，想到周衡，他是不是在喜歡我這個問題時，她的心臟跳得都快要讓她喘不過氣來了。

  第二天晚上，周衡沒有給她打電話。

  第三天晚上，周衡也沒有給她打電話。

  7號那天晚上，實驗室裡工作比較多，秦桑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首先摁開了電話答錄機，有一通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問她好不好冷不冷。說了家裡的一些事，秦繭上了高中成績好了一點，趙吉祥和幾個同學朋友開了一個遊戲開發公司。趙如意去了法國。

  秦桑給媽媽回了電話後，有幾次都想打周衡的電話。

  她知道他的移動電話號碼，但是，她從來沒有打過。在學校裡時，隻覺得經常能見到他就好。他跟著教授出差的時候，又覺得沒有什麽事，打過去說什麽都不對，會很尷尬。

  她盯著電話機，一直在猶豫，電話鈴響起的時候，她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8
  “喂。”會是他吧？
  “秦桑，是我。”當然是他。

  “嗯。”她應得簡短，但心裡有小小的激動與快樂，像泡溜了一樣一個一個地往上冒。

  “是剛回來嗎？我也是剛結束。”其實不是，他回到酒店兩個多小時已經把明天出發的行李收拾好了。並且，他已經打電話去問過其他人，都說她房間的燈不亮還沒有回來。

  “是。今天實驗室裡事比較多一點。”

  “如果只剩你一個人就留到明天再做。不要自己一個人留在實驗室裡。”

  “嗯。”

  “明天我去莫斯科，後天到。大概會逗留三天，然後直接飛回去。”

  “嗯。”

  “我14號早上就會回到美國。晚上我能請你吃晚餐嗎？”

  “嗯。好。”

  “秦桑。”

  “嗯。”

  “秦桑。”

  “嗯？”

  “晚安。”

  “晚安。”

  掛掉電話後，秦桑伸手摸摸自己的臉，熱的，一定很紅。然後她飛快地轉頭看桌上的日歷。

  14號。

  是2月14號。

  周衡他，在約她情人節那天晚上一起吃晚飯嗎？
  那……那是什麽意思？
  秦桑在驚惶與不安裡度過了後半夜，有好幾次，她想拿起電話打回去問他，約她情人節那天一起吃晚餐是什麽意思。但又隱約有些害怕，如果他約的不是她一個人而是他所有單身的朋友呢？
  第二天，秦桑是在實驗室裡聽到那個消息的，整個學校都震動了，大家都在看手機網頁上的新聞，到處都是不可置信的：“my god！ my god！ oh no！”

  最先在走廊裡截住秦桑問的人是蒙西卡：“秦桑！周衡在那架飛機上，對嗎？他是今天和教授們一起去莫斯科，對嗎？”

  秦桑隻覺得“轟”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在腦海裡瞬間炸裂，腦袋開始痛得嗡嗡作響。

  接下來短時間內的一些反應，秦桑不太記得了。

  隻清楚地記得三個情形。

  一個自己是撥開來攔她的卡洛爾和維克的手，說：“別攔我。我要去找他。我會找到他的。”

  一個是在飛機上，她短暫地睡了一會兒，做了一個夢，夢到周衡在她耳朵邊叫她的名字：“秦桑。”

  一個是她終於趕上了救援隊，不要命地攔在車隊面前，眼裡全是決絕的眼淚：“請帶我去！我的體力很好！我的愛人，他在那架飛機上！”

  秦桑說的不是husband，也不是boyfriend，而是beloved.
  He is my beloved！

  大概全世界都在鋪天蓋地地播放這條滿載頂尖學者的飛機在山區失事的消息的時候，秦桑已經跟著搜救隊深入到飛機墜落的腹地了。

  飛機墜落在一個山谷裡，與地面接觸時發生了多次爆炸，幾乎失去了完整的機身，行李散落地方圓十平方公裡的各個地方。目前沒有得到有人生還的信息。

  搜救隊一開始的時候，都覺得秦桑是累贅，對她的態度並不友好，但半路上也不能把一個傷心的姑娘丟下，就只能帶著她。

  慢慢地他們發現這個東方姑娘有著美國大兵都難以企及的堅韌，而且體力並不算糟糕。

  9
  最重要的是，她十分冷靜，看到屍體與殘肢不但不驚慌尖叫，反而很積極地幫忙。

  要知道，即使現在天氣寒冷，已經在野外待了一個多星期又經歷過爆炸的屍體無論如何也好不到哪兒去。

  但這姑娘不怕。她幫那些殘肢歸位，又幫他們盡量地整理出面容的時候，她的臉上從沒露出來驚慌惡心甚至是難受的神情，她的表情平和，眼睛充滿了悲憫，還有，愛。

  兩周之後，秦桑得到了搜救隊裡所有人的尊重與喜歡，他們每一個人都了解到了周衡的情況與特征。

  第十九天的時候，一個隊員找給了一件屬於周衡的42碼的白色的正裝襯衣。

  第二十一天的時候，秦桑找到了一隻他的鞋子。

  第二十七天的時候，一個隊員給秦桑帶回來了周衡的背包。

  背包的拉鏈壞了，裡面的東西七零八落也掉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個小盒子，因為放在最裡面的夾層，竟保存完好。

  那是一條吊墜項鏈。吊墜很特別，是一顆用許多小粒的紅寶石鑲成的桑葚。在冰天雪地的荒涼山谷裡，那顆紅寶石做成的桑葚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美得逼人落淚。

  搜救隊的隊員們看著秦桑，都有點不知道如果這個倔強的女孩哭泣的話應該如何安慰她。

  但秦桑始終沒有哭。

  三個月之後，所有的飛機殘骸清理完畢，發現有跡可循的死者九十七人。找到的屍體裡沒有周衡。

  但是，當時的飛機上一共有一百一十二人。在發生過多次爆炸的情況下，可能有一些人永遠也找不到了。

  秦桑右腳受傷，隨即發生了感染，她在回去途中的時候，幾乎一直是昏迷的。但她的懷裡緊緊抱著屬於周衡的東西，連昏迷過去的時候，都沒有松開過。

  回到美國後，秦桑住院了一周才康復出院。

  回到學校後，幾乎周衡所有的朋友都來向她表示了哀思。

  時間似乎飛速地過去了。

  秦桑恢復了上課，每天清晨起來跑步，像以往一樣在教室、圖書館、實驗室、宿舍之間穿行。

  周衡的同窗與朋友來對她說很遺憾請節哀的時候，她會輕聲說“謝謝”。

  她一切如常。

  唯一不正常的是，她一直沒有哭。

  關於周衡上飛機前一晚最後打給她的情人節約會電話。

  關於她努力找了三個月都沒能找到的周衡。

  一切都來得太快太突然了。

  她好像，還有點不能反應過來。

  回到學校一個月之後，似瘦了一大圈的秦桑平靜地生活著，就像周衡還在學校時一樣。雖然遭遇了重創，但學校裡的其他人好像已經慢慢地走出來了。

  傍晚，維克與卡洛爾在走廊邊聊天，秦桑從實驗室回來，懷裡抱著幾本書，她臉上十分蒼白，瘦得似一張紙片，讓看見的人的心都會不由自主地抽緊。

  10
  “嗨，秦桑。”

  “嗨，卡洛爾。”

  “你還好嗎？秦桑？”

  “我很好。維克。”

  “我們要一起出去吃點好吃的。你要一起去嗎？”

  “不。謝謝。再見。”

  “再見。”

  卡洛爾和維克看著瘦弱得像一根繃緊至極似隨時都會斷掉的弦的女孩走進房間關上了門，互相對看一眼，異口同聲地說：“她看起來很不好。”

  “有什麽辦法可以幫助她嗎？”

  “有。”

  “什麽？”

  “周衡活著回來。”

  “求上帝吧。”

  “我們得想想辦法。否則周衡要是知道我們沒有照顧好她會抓狂的。”

  “周衡已經被上帝召喚走了。”

  “如果上帝又讓他回來了呢？”

  “……我們去給她送點食物吧。”

  卡洛爾給秦桑送去一大包食物的時候，還給了她一張設計圖。

  卡洛爾學的是珠寶設計，但他不得不承認，如果周衡也專注於設計珠寶的話，他大概就拿不到全額獎學金了。

  “半年前，阿衡曾托我做了一件這樣的禮物給你。這是他畫的設計草圖。我想我現在應該把它給你。”

  自從秦桑來了之後，幾乎所有了解周衡的人都一點一點地知道了周衡過去兩年來一直都沒有交女朋友的原因是為了什麽。

  一開始每個人都覺得不太服氣，因為秦桑並不算奪目。但到了現在，誰也沒有再對秦桑得到周衡的青睞不服氣了，因為似乎也沒有哪一個女孩比秦桑更能與他相配。

  聖誕節大家的惡作劇，不過是朋友間的玩笑，誰讓周衡平時為了暗地裡護著秦桑，讓大家明地暗地裡吃了不少苦頭呢？

  “秦桑，失去阿衡我們都很難過。但是，你這樣，阿衡也會難過的。”卡洛爾來自法國，浪漫是法國男人血液裡的基因，但面對秦桑，他好像說不出來更多安慰女孩的甜言蜜語。

  秦桑接過那張圖，輕聲說了謝謝。

  那張設計草圖上就是那只在他的背包裡找到的桑葚吊墜的雛形。

  卡洛爾走後，秦桑關上了門，忽然間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她背靠著門慢慢地滑到了地上，張開了嘴，想號哭一聲，但是，眼淚開始瘋狂地往外湧出，嘴裡就是哭不出聲音來。

  失去周衡的消息之後，雖然她親眼看到了飛機的殘骸，雖然她親眼看到了官方發的訃告，甚至和其他同學一起參加了學校裡為遇難者舉行的悼念聚會，但她始終不願意相信周衡已經不在人世。

  她想也許會有奇跡。

  周衡會喜歡她這樣的奇跡都會發生，他會還活著也會成為奇跡的，對嗎？

  所以，她即使無法忍住眼淚，也決不號啕大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