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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過海來看你》第8章
  第8章

  我總是做一個很悲傷的夢。夢到他很愛我。

  1
  上海好像沒有什麽變化,但又好像,變了許多。

  感覺與六年前差別不大,但又感覺已成另一個新世界。

  “小姐,到了。合歡街不讓進出租車。你從街口步行進去,得走一段路。”

  出租車停下了,司機很有禮貌,笑容也很親切。秦桑說了謝謝,付了錢,司機還下車幫她把行李箱從車上拿了下來。

  正是人間四月天,樹都碧綠,花開正好。

  陽光亮得就像周衡去三班的教室找她要與她認識的那一天一樣。

  他闖入了她的生命,從此再不曾離開。

  合歡街是上海城外灘舊使館區裡為數不多的幾處私宅之一。當然也是豪宅,即使在當年,也是上海城有頭有面的人物才住得上的房子。落到了寸土寸金的二十一世紀,更是豪宅中的古董豪宅,即使有錢也不一定住得上。

  秦桑有一點點的詫異,她聽說過,周衡家的經濟很好,但她不知道,是這樣有歷史厚重的家庭。

  上海外灘合歡街45號。

  秦桑看著這門牌號,站了好一會兒,才平複了情緒。

  她來到了,他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地方。感覺有些不真實,但是,又正在發生。

  那鐵門有些年頭了,鏽跡斑斑,那花紋卻古樸雅致,像一個美好又憂傷的故事。

  秦桑猶豫了一會兒,才伸出手抓住銅色的門環輕輕地叩響。

  銅質門環敲打在雕花鐵門上的聲音清脆雅致,但屋裡悄無聲息。

  秦桑一共敲響了那銅環三次,裡面才傳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私人住宅,不開放。不見客。”

  那老太太的聲音蒼老而乾澀,似一個久未說話的人終於難得開了口,本想優雅洪亮,卻未料澀啞難聽,於是匆忙結了尾。

  說話的人,應該就是他的鍾小姐吧?
  秦桑停了一秒,心怦怦地在跳,隨後深深地呼吸一口氣,才找回了自己平靜的聲音來回應她:“鍾小姐您好。我叫秦桑,是阿衡的同學。請您開一下門好嗎?阿衡說,我可以住他的房間。”說完後,秦桑的心仍在胡亂地跳,很害怕鐵門的那一邊,會傳出來一句拒絕。

  裡面靜默良久。久到秦桑幾乎以為裡面的人沒有聽見她說話要再喊一次的時候,門鎖“嘀”地響了一聲,門打開了。

  秦桑伸出手,輕輕地慢慢地將鐵門推開,院子裡瘋狂地生長著的花草植物讓她狂跳著的心忽然漏了一拍,撥開一枝橫到了門後的玫瑰,她有些惴惴。她不知道是要讚美主人對花草自由生長的豪放,還是要暗暗驚歎一下她對花園的疏於打理。

  提著行李箱走進去的時候,秦桑小心地撥開長著尖刺的狂亂玫瑰枝,踩著被瘋長的草覆蓋的石板,好一會兒才走上了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歐式門廊。

  象牙白的門半開著,但她還是象征性地伸手敲了兩下,才輕輕地推開了門。

  2
  迎門而立卻並非歡迎之勢的老婦人穿著青底暗紋的旗袍,一頭銀發,頸間的珍珠項鏈幽幽地閃著華麗冷傲的光芒。

  她好美。

  阿衡,你的鍾小姐,她好美。

  鍾小姐用她那雙蒼老卻依然清亮銳利的眼睛,盯著眼前這個清瘦安靜的、氣質有些清凜的女孩,她沒有見過她,但即使她不告而來,似乎也並不那麽討厭。

  這女孩不似那些貴氣張揚的小姐,她內斂,有禮,有些自卑,有些特別。

  她會是阿衡的女友嗎?
  “你是阿衡的什麽人?”鍾小姐劈頭就問了秦桑這麽一句,讓秦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因為阿衡這個名字緊張了一下,隨即才慢慢地溫柔下去,變成一片潮濕:“我是阿衡的高中同學,我們在美國也是留學同學。我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暫時沒有宿舍。阿衡說,我可以住他的房間。”

  “樓上左邊第一個房間。”鍾小姐沉吟了一小會兒,沒有再多問,反而直接告訴了秦桑房間的位置。

  去年年初周先生突然心臟病複發去世後,她一個人住了一年多了。

  她獨自住得太寂寞了。如果不是她不容易對一個人產生好感,她都考慮想把房間租出去一個,以便這幢房子裡會出現鍾點工以外的活人。

  秦桑這才松了一口氣:“謝謝。”

  樓梯上有淺淺一層灰,樓上亦然。看來鍾小姐很少上樓來。

  走到周衡的房間前的時候,秦桑回頭看自己的腳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謹小慎微。

  阿衡,我終於走向了你。

  “東西你都可以用,但要保持整潔。”鍾小姐的聲音從樓下轉來,聽不出情緒。但比起剛才因為長久寂寞的沉默而生的乾澀,這一句有了些潤意。

  秦桑想,鍾小姐並不討厭自己,大概是因為她愛屋及烏想起了她的阿衡。

  秦桑放下行李,一張一張地卷起家具上那層防塵的白色布幔,還原了房間本來的樣子。

  周衡在留學生宿舍裡的房間,從失事地點回來後,秦桑進去過一次。因為有新的留學生要搬進去,她去收拾了周衡的一些東西。那裡是大量的書,簡單的衣服,汽車與飛機的模型,以及一些他自己設計的實驗小樣品。理科男房間的簡潔有力,並沒有太特別的地方。

  倒是這個房間有些不一樣,簡潔清新又帶著男生的稚嫩又剛硬的氣息,家具設計並不時尚,但都充滿了科技感,藍白色的床飾,流線型的觸摸台燈,竟然還有一個高而大的書架,佔了整整一面的牆壁,書架下是一個可以移動的沙發。

  恍惚間,秦桑竟似看見了五年前那個少年,坐在那張舒適的沙發上,長腿一蹬書桌,沙發便帶著他滑到書架邊,他抽起一本書,再滑回書桌邊。

  沙發滑動中引起的微風輕輕揚起了他的發絲,少年的神情歡快而專注,再難的功課,於他,都似只是一個遊戲。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完美的男孩子,他的性格謙遜而溫潤,活潑而有禮,堅韌而靈動,他的外貌俊俏而英氣,瀟灑而帥氣,優雅而迷人,他聰明而智慧,善良而有趣。他完全沒有不完美的地方。

  有的。阿衡。周衡。你就是我眼裡世界上的唯一的最完美的男孩子。

  3
  秦桑住進周衡的房間的第一個晚上,她果然在抽屜的舊相冊裡,找到了一張周衡坐在沙發上滑動的照片。照片裡的美少年對著拍照片的人笑,一手拿著書,一手調皮地伸出了剪刀手,笑得幾近風華絕代。

  秦桑伸出一隻微微顫抖的手指輕輕地滑過相中人的臉,照片磨砂的紙質有著細細的斜紋。

  她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想忍住眼淚,可它們最終還是重重地滑了下去。

  怎麽不叫她傷感,照片裡這個陽光而自信的少年第一次站在她面前和她說話的樣子,還仿若如昨。

  第二天,秦桑起得很早。但鍾小姐似乎起得更早,她換了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已經坐在露台邊喝茶,剛剛到達的陽光落在她的銀發上,有一種歲月永遠無法奪走的美。

  征得鍾小姐同意後,整整一天秦桑都在打掃衛生。她像一個勤快的小姑娘,把樓上打掃得纖塵不染,又讓樓下整潔如新。

  “你的手怎麽了?”她在抹樓梯扶手的灰塵的時候,鍾小姐忽然出現,她的眼睛緊緊盯著她的左手,問得很是尖利。

  長久以來,秦桑見過很多各種各樣看她的殘指時的目光,大多數都是驚異或者遺憾,家人們都是淡淡的接受與遺憾,也有像維克那樣“哇,基因這個鬼東西在搞什麽鬼”之類的研究型,還有卡洛爾“完美的珠寶為什麽要有瑕疵”的飲恨型。

  但似周衡那樣明明看到了卻能自然地接受好似什麽也沒有看到一樣的人,還有與周衡截然相反似鍾小姐這樣一針見血地問出來的人,秦桑都還是第一次見到。

  “嗯,它少了一個指節。出生時就這樣了。大概是基因序列出了些小問題。”

  幸好,時至今日,她早已能正面面對自己的生理小缺陷。

  “阿衡是完美主義者。”鍾小姐臉上毫無笑意,她的表情和她的聲音一樣,有一種硬邦邦的冷漠與尖銳。

  她說了這一句之後,那雙蒼老卻不失智慧的眼睛,用一種“沒有什麽瞞得過我”的眼神看著秦桑,那眼神裡有揶揄有試探有細微的敵意,仿佛在說阿衡那樣一個完美主義者怎麽會讓一個手指有殘疾的女孩住進他的房間。

  刹那間有自卑似刀鋒一般從秦桑的心房劃過,但很快又有一抹屬於陽光溫暖的笑容瞬間治愈了它。

  “是的。阿衡追求完美,所以他非常優秀。我們學校裡有全美最嚴苛的教授,但每一個都對他讚賞有加。”秦桑停了一下,加了一句,“他說這是因為他很像你。我與他認識這些年,他提起最多的就是他的鍾小姐。”

  秦桑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時候自己臉上的微笑有沒有很清晰,但是她努力地表達了她來自內心的真誠。雖然,有一些小小的拍馬屁成分。

  她說了一個小小的謊言。事實上,周衡與她聊天的時候並不多,提起鍾小姐,也只是很有限的兩三次。更沒有說過自己像鍾小姐。

  4
  但是,秦桑知道周衡最掛念的人就是鍾小姐,所以,她不希望鍾小姐對自己有敵意。

  “阿衡是比他的父親更像我。”鍾小姐眼中的銳利瞬間淡了下去,竟然露出了一個帶些小得意的微笑。

  這世界上,大概就不會存在不深愛孫子的老太太。

  而且,她感受到了秦桑的誠意。

  秦桑能感覺到鍾小姐對自己的敵意已經悄然隱退。她暗暗安撫差點兒跳出來失控的驚惶,指著花木與雜草共生的花園問她:“花園,也要幫你修剪一下嗎?”

  “你愛修就修吧。我自己是修不動了。”鍾小姐丟下這一句,拄著那根似是香檀木做的拐杖,慢慢地走回了房間。她的腿腳不便需要那根拐杖,但她依然穿著精致的半跟皮鞋,背影從來挺得筆直,有一股十分吸引人的氣質與風姿。

  鍾小姐對秦桑接受的程度出乎秦桑意料的好。這讓秦桑覺得幸運又傷感。阿衡呀,怎麽辦?她總讓我更想你。

  鍾小姐的房間就在周衡的房間正對的樓下。也許,昨晚她整夜掉著眼淚在房間裡摸摸索索低聲絮叨的時候,她也在樓下清醒地側耳傾聽。

  就像,前幾年住在樓下的她對樓上的他一樣。

  長瘋了的玫瑰園旁邊,竟然有一棵有些格格不入卻蔥鬱生長著的桑樹。

  秦桑仔細地看了看周圍,玫瑰旁邊的月季,月季旁邊的薔薇,薔薇圍著院牆長了多年,又無人打理,早已張狂地探出了院牆外。鍾小姐大概很喜歡薔薇花科的花,所以,院子裡有薔薇花的拱廊,但是沒有樹。一棵樹也沒有。

  也許是某一棵桑樹種子意外長在了這裡。也許是誰特意在這裡栽種了它。

  桑樹長了有兩米多高,正是果熟的時候,暗紅的桑葚綴滿了枝丫。秦桑進屋找了個籃子,把熟透的桑葚都仔細摘了下來,竟也裝了滿滿一籃。

  晚上,她留了一些新鮮的果實放進冰箱,把剩下的都仔細洗淨,放進鍋裡,準備做桑葚果醬。

  “你在做什麽?”鍾小姐拄著拐杖,出現在廚房門口。

  秦桑放下手裡的活兒,把洗好的桑葚端出來給她看:“我在做桑葚果醬,下午我整理的時候,在花園裡發現了一棵結滿了果的桑樹。桑葚結得很好,你要嘗嘗嗎?”

  “桑葚?”鍾小姐尖著纖細白皙的手指,拈起一隻暗紅的放進嘴裡,桑葚的微酸讓她的眉頭皺了皺,但她到底是吞下去了。

  “阿衡高中的時候,有天忽然說想吃桑葚,那會兒正是冬天,我和他爺爺出去找了很久都沒買著。他自己不知道從哪兒找了桑樹,說要自己種。種了好幾年都沒結過果,沒想到這會兒倒是結果了。做吧。做好了放著,等阿衡回來嘗嘗。”

  “好。”秦桑均勻而仔細地攪拌著鍋裡的暗紅色醬液,它們濃綢而碧透,透著酸楚也透著甜蜜。

  阿衡,你是想起了我,才要種一棵桑樹的嗎?
  5
  不知怎的,秦桑的眼睛裡忽然又蓄滿了眼淚。它們太多了,差一點就掉進了紫紅色的桑葚醬裡。

  慶幸鍾小姐此刻已經走出了廚房,秦桑趕緊轉身,輕輕將它們抹去再繼續攪拌果醬。被眼淚壞了味的桑葚果醬味道不純。

  他的味蕾特別好,哪怕只是一滴眼淚,他竟也能吃得出來不同。

  晚餐是秦桑做的,做之前她去問了鍾小姐菜單。鍾小姐說想吃麵條。

  “阿衡年初打電話回來的時候,有提過可能會有個女孩來住他的房間。那個女孩就是你嗎?”晚餐的時候,鍾小姐先是嫌棄秦桑煮的面條太軟,吃了兩口後,就又提起了周衡。

  秦桑發現鍾小姐真的很喜歡提起周衡。

  她太寂寞了,只有提起他時,她那張滿是憂傷、寂寞和細紋的臉,才會湧上一些自豪又慈愛的微笑。

  “是我。他說,如果我回上海工作的話,可以住他的房間。我家在蘇州的鄉下,離上海很遠。”在鍾小姐面前,秦桑盡量做一個完全誠實的人。

  鍾小姐的眼睛很銳利。秦桑希望鍾小姐看到她的真誠,又有些害怕被她看穿了一切。

  “你家是農村的?”鍾小姐問這句的時候,眼睛盯著這個充滿了真誠但又卻不足夠坦誠的女孩,目光灼灼,半是可惜,半是歎服,“出身鄉下竟也留學回來了,不容易。鄉下來的女孩,少有你這樣大方的。”

  “鄉下地方小,見識也少些。”秦桑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她並不嫌棄自己的鄉下出身,對別人的嫌棄也能坦然回應。

  幸好鍾小姐看起來並不似嫌棄鄉下人的人,她只是寂寞得太久了,急於想與她交流。

  秦桑覺得,她也越來越喜歡鍾小姐了。

  “哈,阿衡看女孩的眼光,也不知像誰。他的爺爺,老家也在鄉下。他家祖輩都是木匠。這根拐杖,就是他在病床上最後給我做的。這老頭真不安好心,臨死還要給我磨根拐杖。說我年輕時冬天了也愛穿裙子露著腿,臨老一定會腿腳不便,給我做根好拐杖備著。嘖,這還真被這老頭說著了。現在我沒了這根拐杖都走不了路。”

  鍾小姐的話越來越多了。

  她不但開始提起了周衡,還提起了周先生。秦桑靜靜地聽她說,偶爾回應一兩句。鍾小姐與周先生一定十分恩愛,因為鍾小姐說起周先生時,嗔怪裡滿滿都是甜蜜。

  秦桑喜歡喜歡聽鍾小姐說起往事。

  因為她是周衡的鍾小姐,因為她說起的一切多多少少都與他有關。

  住進合歡街45號的第三天,秦桑開始忙去學校報到的事情,她讀博的專業是生物化學研究,她這次回國是接受了複旦大學的教學工作,是學校新開的一個熱門新專業,很需要她這樣的專業人才。另外,她還接受了一家化學研究室的邀請,每周去工作三天。

  她把自己的時間排得很滿,她不想讓自己空下來。

  她需要更忙碌一些,她要賺足夠的錢,讓爸爸媽媽和秦繭到上海來團聚,她還想利用所有的假期,去找她的阿衡。

  她從沒放棄過。

  6
  鍾小姐第一次問起周衡的消息,是秦桑搬進周家兩個多月之後。

  當時秦桑已經上班,在學校裡每周工作四天,另外三天她需要去研究室工作。

  她已經忙起來了。每天很早就會出門,回來的時候,通常鍾小姐已經上床了。她會敲門與她道一聲晚安,然後才上樓。

  這天晚上,當她說完晚安後,鍾小姐卻並沒有說晚安,而是問她:“阿衡有給你打電話嗎?他有一年多沒給我打電話了。我打過去,那邊總說佔線打不通。”

  坐在床上的鍾小姐手裡拿著一本書,戴著優雅的眼鏡,似是隨意,但看向秦桑的目光如炬,似能照進她的內心深處。

  秦桑察覺到自己只有兩節的小指動了一下,趕緊把它藏了起來。她不善說謊,這根手指是她的命門,然後,她對鍾小姐搖頭,輕聲說:“沒有。阿衡他很少給我打電話。”

  其實並不算少,她還沒去美國時,他偶爾都會給她打一個電話,說一些似乎是無關緊要的話。或者發郵件,從不曾斷過聯系。到了美國之後,好似每天都能見到,所以電話與郵件沒有了。但是他不在美國的時候,偶爾會給她打一個電話。

  那件事情發生之前,他連續幾天晚上都給她打電話。

  “沒事了。你去休息吧。晚安。”鍾小姐低頭看書,不再看秦桑。

  秦桑心裡卻難受得很:“下個周末我開始休假兩周,我需要去一趟德國。”

  “知道了。”

  秦桑輕輕地關上門,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幸好,她並沒有問,她去德國做什麽。

  她要去找他。想去他住過的酒店,然後從他起飛的機場,也飛去莫斯科。

  他走過了哪一條路?經過了哪一片天空?他驟然驚恐的位置下方是哪兒,她都要去看看。

  她決定,余下的人生,隻用來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尋找他。

  她堅信他沒有離開。

  因為,她總是做一個悲傷的夢,夢到他很愛她。

  秦桑再次回到上海的時候,已經要入秋了。

  院子裡那棵桑樹,在她整理了花園後,在整個夏天裡,嘩嘩地躥了個子,很快就傲立於一園的玫瑰月季薔薇之中,很是精神。

  假期還有一天,秦桑決定給它施些肥料,讓它來年結的果實甜蜜一些。

  挖開樹根周圍的泥土的時候,一個鐵盒跳了出來。

  鐵盒裡是三個大小不一的玻璃瓶子。

  秦桑看著那些玻璃瓶子,呆住了。

  她認得它們,那是當年媽媽給她裝桑葚果醬用的,不是什麽名貴東西,都是舊的罐頭瓶醬料瓶洗乾淨後的再利用。媽媽怕她覺得丟臉,用了些心思,裁了牛皮紙和麻繩封口,倒也看著別致。記得當時有幾個瓶,吃完後洗乾淨放在窗台上,忽然就不見了。

  原來在你這裡。

  秦桑抱著那三個玻璃瓶子,坐在桑樹下默默掉眼淚的時候,鍾小姐終於在屋裡打通了之前被秦桑悄悄地處理過的而總佔線的國際電話。

  7
  知道了周衡飛機失事已經過去一年多這件事情後,鍾小姐沒有大聲哭泣,也沒有張狂地憤怒尖叫,她只是在陽台上望著遠處的天,整整坐了一天。

  晚餐是秦桑做的,她也沒有吃,把自己關在屋裡,讓秦桑不要打擾她。

  秦桑回到房間,收到了維克的郵件:抱歉,鍾小姐打通了電話,她已經知道了阿衡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秦桑發現,鍾小姐本還有些灰的頭髮就白透了。

  只是,她似乎忘記了昨天的事,因為她問秦桑:“你有沒有阿衡的消息?他有一年多沒給我打電話了。”

  秦桑狠狠地把眼淚忍了回去,搖頭,對她說沒有。

  那天之後的鍾小姐,似在她的腦海裡,設置了一個奇妙的機關,自動把打通越洋電話之後每一天的記憶都乾淨地消除了。

  這樣的對話,在此後的很長很長的時間裡,每一天都會出現在她們之間。

  “秦桑,阿衡有沒有給你打電話?他一年多沒給我打電話了。”

  “沒有。”

  “好。那你去忙吧。”

  “好,晚上見。”

  鄒棉絕想不到,會在自己投資的研究室裡與秦桑重遇。

  這兩年,他不但把從父親那裡繼承的電子業發揚光大,還把箱包成衣祖業做成了可以躋身國際時裝周的服裝品牌,又在醫藥集團投資控股,致力於研究新藥。

  研究室的負責人每月例行的報告裡,提到過研究室裡招到一位能力很強的女博士,工作非常出色也非常努力。唯一的要求就是連續工作三個月後至少要讓她連續休假十五天。

  二十六歲的女博士,年輕得接近天才了。天才總是有些怪癖的。古怪的休假方式也不難接受,鄒棉就批準了。

  這一個月研究室竟然成功地申請了兩項久攻不克的專利,研究室的負責人很高興在報告上大大提到了女博士的功績。

  “秦博士”這三個字讓鄒棉忽然想起了什麽,一個激靈坐直了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體:“秦博士的全名是什麽?”

  “秦桑。蘇州人。”

  鄒棉直接站起來了。

  午餐時間,秦桑還在忙。穿一身白色實驗室製服的她身量清瘦,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高因為比例完美而又比較纖瘦顯得很高挑。

  “秦博士,大老板晚餐請客,就在路口的酒店,你要去嗎?”助手李樂是一個正在讀研究生的男孩,一開始的時候,他真的對容貌俊雅氣質沉靜的秦博士不怎麽信任。

  因為在他看來,長得漂亮的女孩很難有什麽大本事,但秦桑徹底顛覆了他的三觀:秦博士完全不愧為中科大高才生,更不愧為隻用了四年就從哈佛博士畢業的牛人!她掌握至少四個國家的語言,專業書完全都是原文版本的,對各種專業術語了如指掌,思維敏捷做事果斷細致,她簡直太專業了!簡直太敬業了!簡直太帥氣了!
  所以他現在對隻比自己大兩歲的秦桑佩服得五體投地,簡直想一直跟在她身邊做她的跟班。

  “我不去。謝謝。”秦桑仍低頭在自己的工作裡。她很少在外面吃飯,從來都是自己帶便當。

  鄒棉失望地發現,他請了全研究室的人吃晚飯,唯獨不見他最想見到的秦桑。

  8
  晚上七點多,秦桑才從工作室走出來。因為研究室答應了她特殊的休假條件,她做事總是很盡責。

  燈在她身後一盞一盞熄滅,她已經換下了實驗室製服,穿上了自己的鞋子與便服,牛仔褲與白襯衣幾乎是她長年以來的標準衣飾配置,她沒有對自己的外貌多加修飾,卻也從不掉以輕心。

  因為她想的是,她要隨時準備著,等著他回來找她。

  她可不想當他看到她的時候,她不修邊幅又憔悴失態。

  剛走出門口,秦桑就看到停在路邊那輛黑色的車了。穩重而又帶著張力的奔馳越野車,是事業成功的男人的選擇。秦桑其實對車沒有什麽研究,只不過,偶爾聽周衡提起過一兩句,便去做一做有關的功課。一切他所感興趣的東西,對她而言,都是人生的趣味。

  秦桑站在路邊等出租車,對旁邊的豪車只看了一眼,再無關注。

  車裡的鄒棉,一雙眼幾乎無法從她的身上移開。

  比起高中畢業那一年,她似長高了一點。仍是一樣瘦,不,似乎更清瘦了些。頭髮長了些,臉沒有什麽變化,或許是髮型的關系,她有一種介於少女與高知職業女性之間的氣質,看似年輕但缺少活力,好似寧靜又充滿了一種神秘的難以言說的吸引人去發現的張力。

  鄒棉伸出手指,輕輕捏了捏眉心,試圖將見到她的震撼從腦海裡捏走,但是,沒有用。當她上了出租車之後,他發動車子,跟了上去。

  秦桑下了出租車,就看到了等在巷口的秦繭。二十一歲的秦繭上大學了,努力得比較遲,勉強考上了上交大。

  和姐姐同在上海,他偶爾跑過來看看她。

  秦繭一看到姐姐,長腿一邁幾步走近,有些流裡流氣地接過她手裡的提背攬住了她有些瘦削的肩膀:“我們的秦博士最近還好嗎?”他的個子很高,早在十九歲的時候,就已經把一百六十五公分的姐姐當成小矮子了。

  “本來挺好的。不過現在看到你覺得我的錢包可能會有點不好。”秦桑一本正經地開著玩笑。她回國之後,就囑咐爸媽,她來負責秦繭自立前的一切,學費生活費一切費用都由她每月準時打到秦繭的銀行卡上。

  “不會啦,你的錢包很喜歡我,畢竟我長得這麽帥!”秦繭說著話,掂著手裡的上海傳統糕點,“排了兩個小時隊買的。看,你給我錢一點都不冤,我幫你討好你的婆婆可是下了大勁兒!”

  “嗨,她是奶奶。”秦繭對於秦桑為何堅持要寄居於周家追根究底,秦桑就告訴他了。

  原本她以為自己說不出口,但沒想到第一次對自己的親人承認自己對於周衡的感情格外安心。

  是,她就喜歡他。她很努力很努力才走到了他的身邊,她為什麽要害怕承認?
  “奶奶就是太婆婆,更可怕。”秦繭拒絕承認自己搞不清楚輩分。

  9
  “嗨。鍾小姐你好!”秦繭是十分活潑的男孩子,他第一次來見鍾小姐的時候,鍾小姐已經得了失憶症了。每一次他再來的時候,鍾小姐都把他當成第一次見面的感覺讓他感覺搞笑又新鮮。

  “鍾小姐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上海老太太!”

  “你是誰?怎麽油嘴滑舌的?”鍾小姐聽慣了甜言蜜語,可真不算好哄。不過每一次她都會因為秦繭的活潑開朗比較像她的孫兒而喜歡上他,“我以為全國老太太裡我最漂亮。”

  “哎呀,要這麽說的話哪裡止,你肯定是全球最漂亮的老太太呀,你要是出去參加時尚活動,什麽名模算什麽呀,什麽英國女王都不算個事,你一出現,必定豔壓全場!”秦繭拍起馬屁來駕輕就熟。秦桑笑了笑,拿著秦繭買的點心去廚房準備鍾小姐最喜歡的紅茶。

  “少拍馬屁。快說你是誰?”

  “我呀。你猜。”

  “猜不著。快說。再不說報警了呀。”鍾小姐板著臉,目光裡卻有笑意。

  “不如我扶你進屋再說呀。天都黑了,外面太冷。”秦繭向鍾小姐伸出胳膊,十分紳士又有風度。他俊秀的臉上露著青春洋溢的調皮笑容,又讓鍾小姐再一次信任了他。

  合歡街45號門牌下的牆邊,站著一個年輕而高瘦的男人,鐵製大門傳出來的說話聲讓他俊美非凡的臉有些低沉,但他眸光閃耀,水一般的溫柔與志在必得的執著同時在他的眼神裡交織著:既然命運安排他再次與她重遇,那麽他絕不再讓機會從手裡溜走。

  第二天一早,秦桑剛剛走到街口,便看到一輛黑色的奔馳越野車停在她面前的路邊,而穿著一件淺卡其色風衣的鄒棉正帥氣地站在車門邊,引得過路的女性都頻頻回頭感歎他那張臉的致命顏值。

  如果說,十九歲的鄒棉只不過算是個憂鬱美少年,那麽二十六歲的他成為一個散發著致命魅力的成熟男子。

  他五官俊美的臉上,多了一種運籌帷幄的氣勢,他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我很迷人但是不要輕易惹我的氣息。

  “秦桑。”看到秦桑,鄒棉本想摘下眼鏡,但最終他放棄了。他向她表白過一次,他失敗過一次了,他不想她在重逢的第一眼就從他眼裡看到他的心事。

  “呃……”秦桑原本看了鄒棉一眼,但並沒有多做停留,她的目的只是打到出租車去上班,“你是……鄒棉?”鄒棉在氣質上變了許多,但那張俊美的臉變化並不大。

  “是我。”因為她記得他,記得他的名字,鄒棉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要知道,他回梁家後,真心的笑容就基本上從他臉上消失了。

  “你怎麽在這裡?”

  “我來接你去上班。”

  10
  德國某醫院的貴賓病房裡,窗邊的輪椅上,一名男子正看著窗外出神。

  他蓋著毯子的雙腿上,放著一遝照片,照片上,一個穿著白襯衣淺灰毛衣配藍牛仔的女孩正和一個穿著淺卡其色風衣的俊美男子在說話。

  陽光一點一點地點亮了窗外的景色,也一點一點地照亮了男子的臉,俊朗的五官十分好看,只是右臉下顎邊的臉頰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傷痕,雖無損他的英俊,但有些滄桑與猙獰,令他添了一種生人勿近的氣息。

  “moning!”一張年輕又俊美的撲克臉在敲門的同時走了進來,冰冷而又禮貌性地說著早上好,但是臉上卻絲毫沒有早上好的意思,反而顯露出“這個妖怪什麽時候才走呀,他好難侍候呀”之類的鬱悶。

  兩周前周衡忽然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維克只能用一個流行詞來解釋自己的感受:我夥呆。我和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周衡到底是什麽樣的妖怪?
  那架飛機上鮮有人生還!而他!居然!隔了那麽久,活著回來了。

  但最重要的問題不是他活著回來了,而是他活著回來後比他沒有死過之前更難搞了。

  比如說,他堂堂一個醫科天才,多少人願意傾盡家財換他一刀。他一看到他受傷,而且傷得還這麽有意思,他就上趕著跑來又是哄又是勸讓周衡接受他的“治療”。

  可是人家不但不理他,還指使他去幹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比如說給他偷拍一些他女友和別的男人約會的照片什麽的。

  “準備手術吧。”坐在窗邊的人頭也沒回,隻說了這麽一句。

  “你說什麽?”維克難得一見的撲克臉上有了驚喜的表情,“你是說,你同意了?”

  “如果我站不起來。你就準備去死。”周衡語調不變,但話語後面的赤裸威脅而殺機四現。

  飛機出事時,他正好在安全門旁邊。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內他決定冒險打開安全門。飛機在墜落的過程中他被甩出安全門。之後,他掉落到一條河裡。

  他第一次醒來的時候,身上的傷如果尚可忍耐,骨折嚴重到已經完全不能使用力氣的雙腿,更令他絕望與沮喪。

  第二次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時間已經是三個月後了。

  他被救了。救他的是一位進山打獵的農戶。當時他在那戶條件很不好的烏克蘭農舍裡,幾乎已經能聞到自己身上死亡的味道。

  再一周之後,他到達了正式的醫院。但腿骨骨折嚴重到已經無法接駁,雖不至於截肢,但無法站立,而且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的意志。

  比起接受已經無法完全恢復的臉,他更難接受的是身體上無處不在的醜陋傷痕。

  而比起身上那些還能感覺到疼痛的傷痕,他更難接受的是,再也無法站立起來的雙腿。

  如果這些他都能接受,那麽他最難以接受的,是再也無法實現與她的約會。就算看到她,他甚至無法自己走到她的面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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