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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全集)》第27章 情愫
  第27章 情愫
  如果不是親身走進來,戴軼舫很難想象這樣一帶繁華的市區還隱藏了如此幽深的一條弄堂。沿著曲徑朝裡走,兩邊是粉牆黛瓦的老式民居,令他頗為驚異,房子已然老舊,在這片寸土寸金之地,竟然還沒被圈拆了用來蓋出幾棟摩天高樓。

  到了盡頭,方看到左手凹進去一塊開闊地,油綠的草坪延伸到祠堂一般的門前,抬眼看,一塊大黑的燙金匾額,繪著遒勁的草體,被遮蔽在濃密的綠蔭裡,仔細端詳,才分辨出依稀就是“滋生堂”三個字。

  堂側繞過一條靜謐的護城河,河畔一排老槐樹垂下長長的枝條,偶爾有碎葉或花瓣跌入水中,隨波流淌。

  原來這茶館竟是枕河而居,真正一塊鬧中取靜的地方。

  步入門內,入眼先見露天的雕欄玉砌,木橋,石山,地方雖小,卻真是費了心思,頗有姑蘇園林的味道。四面人聲皆無,隻聞得清澈的流水聲,他轉首望去,石山處掛下一小片瀑布,清涼宜人。

  戴軼舫興趣盎然的步過木橋,低頭看,水中點綴了幾片荷葉,婷婷的枝乾上,晚放的花苞尚緊緊裹著,幾尾紅鯉穿梭其間,於不經意中流露出閑適。

  其實布局說不上來有多精致,但戴軼舫久居國外,猛然間置身於如此純正的古樓畫舫般的中式建築內,不能不覺得欣喜。

  還是有服務生的,一律的唐裝旗袍,與茶館的氣氛相得益彰,從堂內含笑而出,問明了客人,遂帶他前去赴座。

  這茶館想必是年代久遠的古宅改造過來的,從外頭望進去,隻覺得光線極為昏暗,走進來,卻是另外一番景象,亮光從一排排雕花木門的空隙漏進來,柔和而不刺眼。房梁挑得甚高,三面均有活門,夏末的熏風穿堂而過,仿佛被憑空冰鎮了一回,拂到面上,竟是絲絲清涼,根本無需空調。

  寬闊的深褐色方桌前,早已端坐了一位女子,轉眄流精,光潤玉顏,一頭烏發在腦後看似隨意的挽了個髻,卻是恰到好處。一身寶藍色的真絲套裙,襯的皮膚愈加白皙粉凝。

  戴軼舫呆了一呆,因為沒想到約見自己的會是這樣一位出色的女子,含辭未吐,氣若幽蘭。他骨子裡還是喜歡傳統的古典美女,於是越發感到驚豔,幼時讀過的一句詩詞赫然浮上心頭,“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隻覺得貼切無比。

  正胡思亂想間,那女子一眼瞥見他,立刻放下手上的瓷杯,起身相迎,笑起來明眸皓齒,“是戴先生吧?”

  一向應對自如的戴軼舫此時也不免有些失神,訕訕一笑,回復了一聲,“在下戴軼舫,孔小姐準時得很啊。”

  孔令宜待他入座,才微笑著解釋道:“邵董臨時有急事要耽擱一會兒,囑我跟您打聲招呼,應該就在路上了。”

  戴軼舫含笑點頭,並不介意。

  孔令宜見他腦門上微微起汗,不禁訝然,“戴先生是走來的?”

  “是啊,巷子窄,的士進不來。”說著從桌上抽了紙巾,拭了拭汗。

  孔令宜抿嘴一笑,“那您定是讓司機哄了,有另一條路可以進來,不用下車走的。”戴軼舫愣了一下,才呵呵笑道:“無妨,步行過來,風景也是相當好——孔小姐很會挑地方。”

  “哪裡,是邵董選的,他偶然隨朋友來過一次,覺得不錯。本來,我是建議他直接請您去公司,他說辦公室太過正式了,聊起來不盡興,一定要在外面,結果讓戴先生好找。”

  孔令宜邊說著,手上已經開始替他斟茶,戴軼舫此時已經恢復了自如,隻覺得說不出的舒暢,笑吟吟道:“這麽有意思的地方,如果沒人介紹一定不會知道,即使費點腳力也是值得的。”

  孔令宜將斟好的茶杯恭謹的遞到他面前,“明前的龍井,夏天喝很解暑。”

  戴軼舫道了謝,忍不住低首啜了一口,果然好茶,悠淡的茶香中隱約還含了一絲薄荷的清涼。

  “戴先生在國外住久了,不知道喝不喝得慣?也許咖啡更合適,只是在這種地方,好像有點不合時宜。”

  “我還是喜歡茶,每年回國都會帶一些過去。”戴軼舫品著茶,悠然道。

  孔令宜很自然的把話鋒轉了過去,“聽說戴先生是MIT的工科碩士,又在KGL做了十年,真是不簡單!”

  戴軼舫素來沉穩,只是笑了一笑,但能被她這樣的女孩誇讚,還是忍不住高興。“雖然在KGL幹了這麽長時間,接到國內企業谘詢的case還是第一次,你們邵董想得相當長遠。”

  孔令宜嫣然一笑,“他常說,不進則退,目前公司涉及的領域又比較雜亂,不成體系,所以希望能夠借此機會有所整合。”

  孔令宜言談舉止,進退分寸把握得相當好,既不讓人覺得生疏,又不會有套磁的誤會,顯然在商界鍛煉已久,但看年紀也不過三十不到,不得不令戴軼舫刮目相看。不過就一盞茶的工夫,孔令宜似乎分了下神,聽了聽外面的動靜,臉上立刻浮起一絲微甜的笑意,對戴軼舫說:“邵董到了。”

  戴軼舫不免驚詫,因為這女孩與邵雲之間的默契,他心生好奇,不知那位素未謀面的邵雲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竟能培養出如此出色的一位助理。

  孔令宜起身向外迎去,他也不覺尾隨其後。

  滋生堂的後門其實是一塊區域不小的停車場,稀稀落落停了幾部車。邵雲正從其中的一部裡出來。

  炙熱的日頭下,只見他剃了極涼爽的板寸頭,一件雪白的T——shirt,米灰色長褲,穿著隨意,又不是風度。皮膚微黑,但清爽的著裝反而令他看起來有種健康的美感,實際上他並不胖,反而是略略顯瘦的,也許因為身材較高的緣故。

  戴軼舫之前跟他有過接觸,但主要是通過電話和網路。印象中,邵雲應該是個相當沉穩練達的中年人,此時見了,有些吃驚,因為沒想到這位邵氏的掌門人竟然如此年輕,還頗為英俊。他的目光飛快的掃了一眼身邊的孔令宜,倒沒有看出什麽端倪。

  邵雲一眼瞧見了他們,立刻微笑著快步過來,他的笑容毫無保留,十分純正,近乎有些——無賴,戴軼舫被自己腦子裡跳出的這個詞匯嚇了一跳,而邵雲的手已然向他伸來,他趕忙迎了上去。

  “想不到邵董如此年輕有為,想不到啊!”戴軼舫這話真是發自肺腑的。

  邵雲坦然的握了握他的手,打量著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谘詢專家,沒有客套的回復幾句恭維話,只是笑意更深。

  落座前,邵雲還是問了一句,“這裡還可以嗎?”

  戴軼舫點頭稱讚,“不錯,很幽靜,的確適合深談。”

  兩人都心領神會的大笑起來。

  孔令宜適時的引身欲退,對邵雲道:“我的任務完成了,就先回公司了。”

  邵雲聞言點了點頭道:“好。”

  戴軼舫含著笑意對她投去深深一瞥,孔令宜並未覺得,她拾了椅子裡的手袋,朝兩個人禮節性的一頷首,轉身欲走,邵雲驀地喚了她一聲,“令宜。”

  孔令宜扭頭不解的望著他。

  “謝謝!”他只是簡短的說。

  孔令宜朝他笑笑,並未客氣,徑直走了。

  戴軼舫冷眼旁觀,心裡不知怎麽就生出一絲異樣,正回味著,邵雲卻已經直入主題。

  “這麽千裡迢迢的把戴先生請來,還是之前的那個問題,電話裡聊起來不是很方便,所以,我希望能夠和你面談。”

  戴軼舫立刻恢復了常態,迅速理清思路,在專業領域中,他是相當敏捷和自信的。邵雲花重金將他從美國請來,自然不能令他失望。

  “邵董,我明白您的意思,關於邵氏的出路……我認為還是該從目前的優勢著手分析,性急不得。”

  孔令宜並沒有馬上回公司,她轉道去了就近的購物中心。

  六樓的兒童天地有個史努比專櫃,邵雲的女兒萌萌最近迷上了這只會思考的狗。

  今天是萌萌六周歲生日,邵雲忙到沒時間買禮物,於是托付給了她。本來可以讓總秘室的女孩子去跑一趟的,孔令宜想到自己剛好出來,於是決定親自去買,也可以放心一些,某些地方,邵雲相當挑剔。

  出樣的史努比多得令人眼花繚亂,櫃台服務生見她俯頭逐個掃過去,便熱情的上來詢問。而她只是淡淡一笑,依舊埋頭尋找。

  最後選了一款短絨毛造型,雪白的身體,穿了件白底藍碎花的馬甲,是今年的新款。

  個頭不小,邵雲特別囑咐的,他很寵女兒,尤其是離婚之後,孔令宜看得出來。

  在收銀台結完帳,她轉回去櫃台拿了東西,正準備離開,耳邊卻響起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正在軟聲細語的說著話。

  “萌萌,你的絨毛玩具已經很多了,不如媽媽給你買套書好不好?你現在是個小學生啦,多讀點書將來才有出息哦。”

  孔令宜心頭微微一跳,忍不住扭頭瞄了一眼,果然是她。

  蘇曼芝攜了萌萌的手,站在櫃台旁循循善誘的相勸,但似乎效果不大。萌萌一臉的不樂意,手指在貨櫃玻璃上來回彈跳,說出來的話卻是和玩具毫不相乾的。

  “媽媽,你到底什麽時候回家呀?過了今天,我都七歲了……你和爸爸都在騙我……”

  孔令宜沒有聽清蘇曼芝的回答,她本能的不想跟曼芝打照面,尤其是現在,手裡還抱著即將送給萌萌的玩具,於是加快腳步匆匆走了。

  可是思緒紛飛,並不肯就此揭過。

  她依稀覺得曼芝適才的聲音有些軟弱和無奈,回憶起從前在公司,曼芝可是邵俊邦手下相當幹練的一員女將,工作方面強硬得連丈夫都不肯忍讓的人,如今卻儼然成了一個賢妻良母,對著女兒唯唯諾諾,可惜為時已晚。

  生活總是在開著人們的玩笑,越是努力和在意,就越容易遭遇失敗。站在下行電梯的台階上,孔令宜幾乎是斷然的下了這樣的定論。

  可是心裡又有些迷惘,如果真是這樣,是否意味著找不到努力的方向就可以獲得幸福?
  她不清楚。

  多年前她就放下了爭強好勝的心,凡事聽天由命,可至今沒有抓到幸福的衣角。

  太陽西斜,室內的光線開始微弱下去,服務生打開了幾盞頂燈補充亮光。

  燈光映襯出邵雲陷入沉思的臉,如同一尊俊美的塑像。

  “戴先生的意思是,邵氏……必須要割肉?”他的臉上是猶疑的神色。

  目前邵氏集團共有三大塊業務組成,首當其衝的是地產開發——邵氏的賺錢機器;其次是酒店業,這是地產開發帶來的直接副業,做得也很不錯,這當然跟F市是一個旅遊城市有莫大的關系;第三大塊就是傳統的機械加工行業,但已日益萎縮和沒落,靠著原有的幾台機器和一幫越來越沒緊張感的員工,僅能接一些純加工型的單子,利潤微薄不說,在市場上的競爭力也不見得有所提高,技術含量太低了。除此之外,還有些零星業務,比如物流,餐飲等,都是父親和叔叔當權時興之所致拉起來的,因為運營方面還撐得住,又沒人大刀闊斧的整合過,所以迄今為止仍保留著。

  戴軼舫沒有點頭,他的作用不是下決定,而是引導。

  “邵董不必急著下定論,要不要割,怎麽割,前提必須是你的願景已經訂好。”他頓了一下,又道:“當然,如果您真的決心涉足‘精密製造與設計’領域,就不可能保留邵氏旗下所有的業務集團,因為——您會需要極大的資金注入。”

  邵雲略昂起頭,沉吟道:“這一直是我的心願,把機械製造做強,做精,而不是永遠跟在別人屁股後面跟風。”

  自從掌控邵氏以來,邵雲就始終在思考公司的走向問題,就目前來看,地產仍是最能聚錢的行當,然而他對其前景始終不看好,太多的人擠進來分一杯羹,而政策又似乎搖擺不定,隨著民眾的呼聲,越來越傾向於控制,要想再跟前幾年那樣做一單帳戶暴漲幾倍已經是不太可能了。而他一直堅持在邵氏的傳統行業機械加工中有所突破,畢竟曾經的口碑和底子都在。他沒有白請戴軼舫來,因為他帶來了全新的思路。

  戴軼舫的眼中毫不掩飾的流露出讚許,眼前的這位年輕的總裁無疑是開明而有遠見卓識的,“精密製造與傳統機械加工有著本質區別,這個領域目前國內的水平與世界領先技術還有著相當大的差距,原因是設計和人才的欠缺。而它的適用范圍相當廣,尤其現在,汽車行業在中國正在逐步走向成熟,但與其配套的不少加工工序不得不向國外進口,成本很高啊!邵董如果真能在這一行有所突破,不僅是邵氏的成功,對國內的機械組裝企業來講也是受益匪淺的。”

  邵雲淡淡一笑,“這是後話了,我所要做的不過是讓邵氏可以繼續存在下去。”

  邵雲趕回公司時,天已完全黑了。孔令宜還在辦公室候著他,面色一如既往的沉靜。

  “送戴先生回酒店了?”她微笑著問。

  “嗯,約好明天一起晚餐,今晚是不行了。”邵雲站在辦公桌前,翻了翻幾份新遞上來的報告,無心細讀。

  “談得怎麽樣?”孔令宜一邊問一邊把一個大紙袋遞到他手裡。

  “不錯,戴軼舫的確有料,不枉我請他過來。”邵雲評定完畢,就去查看孔令宜代買的禮物,然後咧嘴一笑,“就是這種。”

  他看了看腕表,“我得回去了,小公主近來脾氣大得很。”

  孔令宜沒有告訴他見到蘇曼芝的事,眼看他走到門外,又轉身囑咐自己,“令宜,你也早點回去吧,這一陣辛苦你了。”

  邵雲走了,孔令宜獨自置身在空蕩蕩的總裁室內,不禁有些恍惚。

  很多人都說孔令宜今天在邵氏的位置是靠邵雲對她的青睞得來的,更有甚者,居然說邵雲為了她而和妻子離婚,這些流言傳到她耳朵裡,她沒有覺得憤怒,更多的是啼笑皆非和一絲微妙的悵然。

  邵雲對她的確不錯,尤其是他執掌大權之後,破格將她從企劃部的部門經理直接升為總裁特助,這樣的提拔既是對孔令宜的讚許,同時也為她招來了更多的閑言碎語。

  幾乎每個職場都少不了緋聞,尤其現在的邵雲已然恢復了單身,無論是地位還是外貌,想不令職員想入非非都難。

  可是孔令宜並沒有被這些外相衝昏頭腦,她性子沉靜,對周遭的事物也看得很清。和邵雲一樣,她對社交場合的那一套浮華的辭令敬而遠之,所以在人前,她幾乎不會表現得熱情如火,但同時又不失周到細心,她不過是明白,精力要花在刀刃上,某些時候,觀察遠比交談更重要。

  也許正是因為她的直接和冷靜,才會受到邵雲如此的重用罷,因為就本質上來說,她跟邵雲有著極其相似的地方。

  她始終記得與邵雲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那是她面試企劃部副經理的最後一關。面談沒有在會議室裡進行,她被直接帶進了邵雲的辦公室。

  孔令宜多少有些意外,因為邵雲的年輕和俊朗的相貌,似乎完全符合女孩心目中黑馬王子的條件,雖然她一向對這樣的人物有著超常的免疫力。

  邵雲審視著她的履歷,嘴角含了一絲笑,說不清楚是讚賞還是譏諷,她聽到他輕輕的嘟噥了一句,“留德碩士啊!”

  孔令宜心中起了一絲反感,但並沒有表現出來,她一貫矜持,工作本就是雙向選擇,如果不滿意,她也會挺到最後,然後瀟灑的揮手作別。

  幾乎沒有談什麽實質性的內容,邵雲的問話毫無傾向性,很多她都已經淡忘了,唯獨記得他突然間冒出來的那一句,“你會為了某種利益而……接受一個男人嗎?”這樣的問題令孔令宜震驚和惱怒,甚至是刺痛了她。她的前男友,就是為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而跟自己分手,娶了德國當地的一位極其富裕的華裔的女兒。為此,她不惜拋下德國的工作,毅然回國,隻為避開那段不堪的感情。

  然而,她還是沒有發作,兩年的工作經歷和一次感情的創傷,使她變得更加現實和備具涵養。

  “不會。”她略抬起下巴,近乎高傲的回答,眼神極冷。

  邵雲的目光牢牢鎖住她,最後,他忽然笑了起來,一掃臉上的冷漠和玩世不恭,仿佛一個極為滿足的孩子。

  人的心理真是很微妙,你極有可能在發表了一番滔滔宏論後卻因為一個極渺小甚至微不足道的理由而全盤否定自己最初的判斷。孔令宜不得不承認,正是邵雲的笑容感染了她,才使得她在兩份錄取通知書面前盤桓了很久,最終還是選擇了邵氏。進了公司,她才逐漸了解,原來邵雲早已有了妻室,夫人蘇曼芝就在邵氏,供職於運作部。

  許多的事端都有待慢慢發掘,但孔令宜覺得鬱悶的是,她還沒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就被卷了進去。

  邵雲夫婦關系交惡公司幾乎無人不曉,而她的出現儼然成了導火線,人們終於恍然大悟,那原本和睦的一對是為了什麽而分崩離析。

  然而鬱悶歸鬱悶,工作中的孔令宜自有一套自己的處世之道,她不是初出道的小姑娘,容易為了閑言碎語而感到委屈,亂了陣腳。她活自己的,至於別人,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對於那個分辨不清是褒義還是貶義的綽號“孔雀”,她也只是一笑了之。

  而讓她下決心留下來的最關鍵的理由是,邵雲並不像人們議論中的那樣無能和草率,他的許多見解和構思都深得孔令宜的讚賞及欽佩,只是,也許火候未到,執行不了。邵俊邦以其沉著和厚重穩穩的坐定江山,而他盡管處理得極其低調,明眼人又豈能看不出他壓製邵雲的真正用心。

  很多時候,孔令宜都是以異常堅定的態度支持著邵雲,每當他因為自己的理解而投來感激而欣慰的目光時,孔令宜沉著的心弦還是無可避免的被輕輕撥動,只是她在感情方面早就失去了主動的熱情,更無意於去當一個第三者。

  但她仍困惑於邵雲的態度,他對自己是很好,但從來隻限於公事。她也不是沒聽說過他在外面的放浪形骸,然而在自己面前,他始終保持著謙謙君子的形象,除了在邵俊邦那裡受了氣後,實在按捺不住而在她面前發脾氣,事後也不忘跟她道歉。說到底,他根本沒對自己起過任何褻瀆的念頭。

  最後一個報告終於完成,孔令宜站起來用邵雲那套頗為奢華的咖啡機給自己調製了一杯提提神。

  香濃的味道彌漫了整個辦公室,她感到些許放松,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已經下班了。若在平時,邵雲應該也還沒走,而她總是在這個鍾點給他奉上一杯,天長日久,早已成了習慣。

  外人看他們總覺得是霧裡看花,畢竟邵雲離婚已經半年,卻遲遲未見兩人有任何動靜,當然謠言總能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釋,不用當事人擔心。

  孔令宜自己又何嘗真正看清了內心?
  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對邵雲無動於衷,她自信有著超強的自製力。然而,偶爾在外面遇到他攜了女伴在身邊,她那一絲莫名的悵然又是從何而來?

  邵雲離婚後,她曾經有一陣心情很好,潛意識裡仿佛有所期待,但是邵雲待她和往日並沒有什麽不同,也許,他更信任她了,但是說到其他,兩人依然涇渭分明,劃得很清。

  她屢次為他跑腿辦事,他當時不說什麽,但年終那一枚厚重的紅包等於還清了她曾經付出的所有辛勞,哪怕是她心甘情願,不求回報的。他跟她分得那樣清,無非是向她表明,他對她實在沒什麽。

  在孔令宜的眼裡,邵雲愈來愈象一個謎,她越是想看清,越是覺得迷糊和失落。待她驚覺自己這樣的心態時,已經晚了。

  這世界上大概什麽都可以控制,唯獨除了感情。

  好在她並未沉迷,只是被這樣一種淡淡的,若有似無的情愫緩緩纏繞著,偶爾會覺得有些累,但是還沒有到必須引身而退的地步。

  邵家的客廳裡許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

  萌萌的六周歲生日為她贏來了一堆禮物,她儼然像個暴發戶似的一件件細心檢點。邵雷則在旁邊時不時給她搗搗亂,逗弄她一下,惹得萌萌大叫不止,“你再搶,我以後真的叫你哥哥啦。”

  邵雷天生嚴肅不起來,又喜歡跟小孩子嬉鬧,有時萌萌認了真,向邵雲告叔叔的狀,邵雲就攛掇她喊邵雷“哥哥”,降他的級。

  申玉芳的戰場永遠在廚房,今天為了以示隆重,特別請了廚娘來燒,但她還是閑不住,在旁邊幫襯著,簡直比自己獨個兒做還要忙。

  唯有上官琳和曼芝安靜的坐在沙發裡聊天。

  恢復單身之後的曼芝幾乎沒有消停過,先是貸款給兄嫂置辦了一套寬敞的新房,連裝修都一手包辦了。

  忙得七七八八之後,她又動腦筋想把花店的生意擴大,正在找新的店面。

  上官琳給她建議了幾個相當不錯的旺鋪,都臨著繁華的主乾道,但因為是剛起步,打出的租金還算不離譜,曼芝很是動心,打算等哥哥的房子裝修收尾後找時間去實地查看。

  上官琳問:“那你會搬去跟哥哥嫂子一塊兒住嗎?”

  曼芝愣了一下,搖頭道:“我現在一個人住著挺好,搬回去不太方便。”

  最主要的原因是嫂子因為房子的事對曼芝格外熱情,她在其他方面使不上什麽勁,於是一味的替曼芝介紹對象,生生的把曼芝給嚇怕了。

  她剛擺脫掉一段疲累的婚姻,還不至於傻到立刻再把自己套進去。可是淑珍不這麽認為,她的想法極為傳統。

  “女人什麽都是假的,最要緊就是找個好倚靠,這次我來幫你張羅,相貌倒在其次,最重要的人要穩妥,老實。”

  她見曼芝推卻,更是焦急,“你今年都二十九了,又嫁過人,再拖下去就難找啦。”

  勸得苦口婆心,曼芝推不過,隻好躲著。

  上官聽了直樂,暗忖不知邵雲知道了作何感想。

  曼芝又道:“我原來還想著把爸爸接過來一起住,他怎麽也不肯。”

  “為什麽?”

  曼芝苦笑笑,“怪我結婚,離婚都沒跟他商量過,為了這個,生了我很長時間的氣了。”

  上官隻得安慰,“老人家都這樣,他心裡一定是疼你的。”

  申玉芳走到客廳,瞅了眼掛鍾,喃喃道:“喲,都快七點半了,阿雲怎麽還不回來。”

  邵雷一聽,立刻仰頭大聲道:“放心,我哥今天即使頂著冰雹也會提早回來的。”

  他話音未落,邵雲的聲音就在門口響起,帶著濃濃的笑意,“小雷又拿我開涮呢。”

  “看看,我說什麽來著!”邵雷直起腰,指著哥哥嚷嚷開來。

  申玉芳眉開眼笑的說:“好了,這下人都齊了,可以開飯了。”

  曼芝也下意識的扭頭望去,正好與邵雲精銳的目光撞上,他盯著自己的眼眸過於深邃,曼芝來不及避開,隻好訕訕的報以一笑。

  兩人許久沒見面了,彼此都很忙,隻這一眼,曼芝覺得他似乎清瘦了一些。

  萌萌一見邵雲就叫,“爸爸,我的生日禮物呢?”

  邵雲已經自覺的把手上的袋子遞過去,萌萌迫不及待的打開來看,然後發出尖叫。

  “媽媽,爸爸給我買的史努比耶!”萌萌得意洋洋的把手裡的絨毛狗晃到曼芝面前,“哈,你不給我買,自然有人買。”

  曼芝無奈的瞥了一眼邵雲,他覺察到了,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申玉芳已經招呼大家入座了。

  菜做得很豐盛,一張長方形的桌上幾乎擺不下,本來邵雲想在外面訂一桌,但申玉芳堅持要在家裡,私心裡,她還是希望能有個全家團圓的樣子。

  幾個人都很有默契,待曼芝洗了手過來,發現只剩邵雲身旁一個空位了。

  有邵雷和上官俏皮的逗嘴,還有萌萌唧唧喳喳的添亂,一頓飯自然吃得熱鬧非凡。

  申玉芳隻覺得欣慰,唯一遺憾的是邵雲和曼芝的分離。

  這世上的事大概很難十全十美罷,她只能這麽安慰自己。

  邵雲話不多,有點心不在焉。只是在聽邵雷講笑話的時候,不動聲色的給曼芝的盤子裡夾上一些擺得遠的菜,曼芝見一桌子人的目光都曖昧的投向他們倆,然後又飛快的閃開,頓時局促起來,壓低嗓音對他道:“我夠了,你別再搛了。”

  邵雲神色自若,絲毫不覺得尷尬,坦然道:“給你就吃,你現在怎麽瘦成這樣。”

  曼芝聽他口氣不耐,便嘟噥著回擊道:“你不也瘦了。”

  邵雲斜睨了她一眼,突然唇角一揚,露出微笑,曼芝先是不明所以,但漸漸的也回過味兒來,臉上頓時染了些許嫣紅。

  切蛋糕前,上官笑道:“萌萌要先許個願的。”

  萌萌歪頭想了一想,飛快的看了眼父母,然後朗聲道:“我的願望就是讓爸爸媽媽早點和好。”

  孩子的話擊中了大多數人的心聲,曼芝忽然覺得很有壓力,臉上逐漸僵硬起來,邵雲一見,立刻揉揉萌萌的頭髮,催促道:“趕緊吹蠟燭吧,許完願要吹蠟燭的。”

  曼芝等萌萌睡著了才小心翼翼的爬起來穿衣服。

  剛開始的一陣,也是如此,一到分開時,萌萌總是揪著她不肯放,後來曼芝自己也受不了了,於是到了時間不再親自送回來,或者讓老張來接,或者是邵雷,邵雲平日很忙,無暇顧及家這一頭的事。

  今天若不是因為萌萌生日,她也不至於留得這麽晚,幾乎又要無法脫身。

  她定定的望著萌萌睡夢中的小臉,睫毛還未乾透,微微透著濕意。她在萌萌的額上親了一口,無奈的歎息一聲,悄悄溜了出去。

  客廳裡,邵雲獨自坐在沙發裡,手上無聊的轉著一枚鑰匙,若有所思。

  曼芝腳步很輕,下了樓梯,他才發覺,回頭望了她一眼,起身道:“要走了?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開車來的。”曼芝本能的推辭。

  “太晚了,路上不安全。”邵雲並沒有退讓,瞅了眼她為難的神色,補充道:“你的車,明天我讓老張給你開回去。”

  話說到這份上了,曼芝也不能太矯情,隻好隨著他向外走。

  坐在車裡,曼芝就搜腸刮肚的想找些話來破解一下氣氛。

  其實兩人分開後,關系要比從前緩和了不少。因為碰面的機會不多,即使見了面,彼此也都客客氣氣的,反而比在一起時還融洽一些了。

  邵雲並沒有象曼芝最初擔心的那樣即使離了婚,還老在自己眼前晃悠,畢竟這個婚他離得實出無奈,曼芝這才真正松了口氣,釋然不少。

  “我哥的事,一直沒來得及謝謝你。”她終於找到了話題。

  曼芝的哥哥蘇海峰幾年前就在國企下了崗,之後就胡亂做著各種小買賣,但都不如意。最近他不知怎麽聯絡上了邵雲,然後跟著邵雲的一個朋友搞土建,成了小建築隊的包工頭,收入頗豐。

  邵雲朝她笑笑,道:“誰讓你這個妹妹小氣,捂著錢包就是不肯讚助哥哥,他沒辦法,隻好找我投訴來了。”

  曼芝明白他指的是自己擁有邵氏部分產權的事,雖然邵雲一早就說過,她可以自行處置自己名下的財產,但曼芝是無論如何不會去動的,她知道自己這樣很傻,可她希望靠自己的能力幫助家裡,她也確實做到了。

  曼芝不接他的茬兒,隻道:“我是擔心我哥不是那塊料兒,他太老實了,哪裡震得住工人。”

  邵雲見她面呈憂色,遂安慰道:“放心,我都打過招呼了,張昆人不錯,會照顧好他的。”

  車開得很慢,完全不像邵雲平時的風格。

  “萌萌最近跟我說話好像越來越衝了。”曼芝驀地說道,語氣低落。

  邵雲想了想,道:“小孩子是比較脆弱一點,沒事,多開導開導就會好的。”

  曼芝仍然憂心忡忡,“上周五我去學校,老師告訴我她居然跟男同學打架,真是嚇了我一跳,她以前文靜得跟個小貓似的。”

  邵雲沉吟不語。

  “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不下百遍了,都不知道該怎麽教育她好了,這孩子,唉!”她皺緊了眉頭。

  邵雲不得不開口道:“曼芝,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兩全的,我們的分離一定會對萌萌造成影響,但……既然只能這麽做,對於後果,我們也要承受得住才行,你覺得呢?”

  曼芝默然。

  邵雲說得沒錯,既然自己執意要離開,那麽對於萌萌來說,再華麗的安慰也不過是美麗的謊言,總有戳破的一天。

  邵雲寬慰道:“別急,適應一件事都要有個過程,尤其是小孩子,慢慢就會沒事的。”他不想讓曼芝在這個問題上多加糾纏,於是轉了個話題道:“對了,那天我在‘星辰天地’門口看見你的車了,你去那麽偏的地方幹什麽?”

  曼芝倒是一愣,仔細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哦,我看二叔去了。他病情穩定之後轉到了療養院,就在那附近。”

  她偷偷瞄了一眼邵雲,見他神色沒什麽變化,“你要是有空,也去看看他吧。他一直念著你的。”

  邵雲保持緘默,沒有任何表態,全神貫注的開車,曼芝隻得刹住話題,心裡有些後悔自己多嘴,畢竟那已經不關她的事了,完全是慣性的作用。

  開得再慢,也總有到的時候。

  車子一停,曼芝便輕聲說了句,“謝謝。”

  橙黃的車燈亮在頭頂,照出邵雲面龐上的一絲不自然,他不答話,也不動,就那樣坐著,手還扶在方向盤上。

  直到聽見清脆的“喀嚓”一聲,他才驚醒似的轉過頭來。

  曼芝解開了安全帶,正要伸手去開門,邵雲猛地傾身過去,離得太近,令曼芝大吃一驚,不知道他要幹什麽,身子立刻繃得緊緊的,他覺察到了。

  邵雲只是去拉開門扣,淡淡的說:“我來。”

  曼芝平白受了點驚嚇,此時不免有些羞慚,竟是自己多心了,於是低聲道了別,匆匆下車,快步往樓裡去了。

  邵雲沒有立即離開,在車裡出了會兒神,他徐徐搖下車窗,燃起了一支煙,鬱鬱的抽著。

  在商界歷練久了,邵雲覺得很多事都是融匯貫通的,追求與談判也很相似,一擊而中遠比反覆糾纏更有效,更致命。況且,分開的時候,他也答應了曼芝,要還她一份清淨的生活,因此,這半年來,他始終克制著自己,不刻意出現在曼芝面前,讓她以為自己真的沒有企圖,藉此對他放松警惕。

  只是,每次見到曼芝,他才驟然發現,原來自己深藏心底的思念從不曾減少,反而更加濃烈。

  然而,曼芝適才的緊張提醒了他,一切還不到時候,他只能繼續等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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