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井中村(1)
井,給予人們生命,卻又掩藏著深深的秘密。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口井,深沉漆黑,水光瀲灩,埋葬著我們不為人知的過往和不堪回首的經歷。
但是有些人的心井中,卻困著更為可怕的存在。
“你拉腳……我來拽頭。”寂靜的村落裡,夜色深沉,有兩個黑色的人影,正在月色中鬼鬼祟祟地移動。
“這、這樣真的可以嗎?”另外一個聲音顫抖地問,“真的不會被發現嗎?”
“扔到裡面去。”
“可、可是這口井是活的,並不是枯井……”
“那可未必,只要能掩蓋住秘密,這口井就是枯的。”
隨著撲通一聲悶響,沉重的物事落入了深井,巨大的衝擊,濺起了井水,灑在了井台旁的青草上。
一雙眼睛,透過蕩漾的冰冷的井水,愣愣地望著頭頂飄忽不定的璀璨星空,發出了絕望的呻吟。
我,不想死!
不想就這樣死了!
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做,怎麽能就這樣被埋葬?
但是頭頂的星空轉瞬即逝,井口被人嚴嚴實實地堵住,井中變成一片黑暗,宛如絕望的人生。
一
在燦爛的陽光中,從一條羊腸小道中,走過來兩個蹣跚的人影。
“哎呀,我好餓……”王子進邊走邊哀叫連連。
“閉嘴!如果不是你丟了荷包,我們怎麽會淪落至此?”緋綃一襲白衣片塵不染,不耐煩地瞪著他,漂亮精致的面孔,已因憤怒而扭曲。
“你不是會偷嗎?那點銀子根本不算什麽是不是?”王子進期盼地望著他。
“那也要有人能偷才行啊!我們一路上沿著驛站趕路,過往行人都風塵仆仆,哪有人腰纏萬貫,像個有錢的金主?”
“唉……”王子進歎了口氣,探頭望了望頭頂的天光雲影,“果然報應不爽,你做了這麽多偷雞摸狗的事情,終於也被人光顧了。”
“你給我閉嘴!”緋綃厲聲道,“銀子明明是你弄丟的,不然我們怎麽會淪落到賣馬趕路的悲慘境地?”
“前面有一家客棧啊。”王子進見他怒不可遏,忙手搭涼棚,極目遠眺,迅速轉移了話題。
“這種荒郊野嶺,怎麽會有客棧?說謊也要有個邊際……”但是他話音未落,就有一道炊煙嫋嫋地從樹林中升起。
“雞……”他立刻停止了抱怨,俊美的臉上顯出饞相,“我聞到雞的味道,有人在燉雞!”
“是、是嗎?你、你真是天賦異稟啊,這麽遠也能聞到雞味?”王子進歎為觀止地道。
緋綃腳下生風,飛快地趕路,“我們快走吧,長路漫漫,何時方休?我們要在日落之前,找個地方落腳。”
哎,說得如此動聽,是看到了雞在朝你招手吧?
王子進無奈地搖了搖頭,跟在緋綃輕靈雪白的身影后,往層巒疊嶂的深山中走去。
此時正是初春時節,草木茂盛,萬物複蘇,碧綠闊葉連成無邊無際的綠海,隨山風的吹拂波瀾起伏。
偶爾有深深的暗影,鬼鬼祟祟地在這青綠色的世界中,探出他們詭異的頭來。
二
兩人在崎嶇的山路上足足走了一個下午,直至黃昏時分,才到達那炊煙升起的村落。
只見山林中出現了一片寬闊的空地,零零散散地分布著十幾戶人家,有小橋流水,有阡陌交通,更有一壟壟碧綠的麥子,一棵棵盛放的木棉。
炊煙隨著輕風搖曳,嫋嫋地升到天空,染紅了天邊的夕陽,為這個小小的村莊,平添了一絲生活的氣息。
王子進走得腰酸背痛,怨聲連連,但是看到眼前的景象,仍不由一呆。
他頓時覺得疲憊一掃而空,搖頭晃腦地感慨道:“人說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以前一直不信,今日才明白,古人誠不欺我也。”
“唉,你這個呆子……”緋綃眯起細長的鳳眼,刷的一聲展開手中的折扇,輕輕搖了搖頭,“永遠只看到表面的東西,也不知道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啊?”王子進臉色頓時灰白,“你、你該不是又看到了鬼影幢幢,群魔亂舞吧?”
“那倒不是……”緋綃眯起細長的狐狸眼,露出狡黠的笑容,“這裡畢竟不是墳場,只是看到了一個黑色的蛛網而已……”
“蛛網?”王子進望著他俊美的臉龐,一頭霧水地問,“我們又不是蝴蝶和小蟲,應該不礙事吧?”
“只是住一晚歇腳的話,應該不會有麻煩。”緋綃說罷自信滿滿地走在前面,一身白衣如雪,飄逸出塵,點亮了周遭濃翠的青綠。
“喂,你等等我……”王子進提著袍角,跌跌撞撞地追上他,“真是狐狸變的,怎麽一到山裡就腳步如飛?”
“有道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緋綃也學他的樣子,裝模作樣地吟道,“面對危險而毫不畏懼,這才是君子作風。”
王子進聽著他的自我褒揚,不由暗自好笑。
什麽君子啊?只要美食當前,不要說是地獄,讓他上刀山下油鍋,眉毛都不會皺上一下!
不過片刻,緋綃腳步蹁躚,輕車熟路地走過了一壟壟麥田,穿過灰塵飛揚的土路,直奔山腳下的一戶人家去了。
這一路上有采桑歸來的婦女,有下田歸家的農夫,都詫異地望著二人。
王子進在炯炯目光的注視下,隻覺渾身難過,仿佛是在東京大街上被耍弄的猴子,努力想隱藏自己,卻偏偏無所遁形。
他暗自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青衣襦帶,分明沒有奇裝異服。
不過或許是民風淳樸,見來了外人分外熱情也說不定?
想到這裡,他剛剛想張口跟前面的緋綃商量一下,卻見他眯著鳳眼,紅唇微翹,一會兒搔首弄姿,一會兒踱著方步,非但不覺得詭異,反而樂在其中。
王子進見狀不由臉色一黑,長長地歎了口氣。
如果跟他去說,無異於與夏蟲語冰,不會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
還好村子不大,這條難熬的道路也不長,只有一會兒工夫,就見緋綃停下腳步,站在一戶人家的木門前。
有淡淡的山風拂過,帶來濃鬱的肉香。
王子進聞到這味道,臉色更加黑了一分,伸手拉了拉緋綃雪白的衣角,“喂,這裡面是不是在燉雞?”
“子進啊,你真是我的知己。”緋綃眼中發光,神色亢奮,雀躍地回答,“兩裡外我就聞到這股香味啦,果然誘人是不?”
哪裡還有什麽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分明是一隻流著口水的狐狸!
三
王子進本以為緋綃在這村落有舊交好友,才如此熟門熟路,原來他竟是循著雞的味道,摸到了這戶人家的門前,不免失望。
但是緋綃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神情沮喪,抬起手就上去敲門,大門發出沉沉悶響,在空曠的院落裡回蕩。
此時西天紅霞滿天,林中樹影纏綿,樹枝掩映下的院落,滲透出一種陰冷的味道。
或許是陽光即將隱沒,周圍的溫度都跟著低了幾分,平地一股涼風卷起,令王子進平白打了個冷戰。
“來啦,來啦。”門裡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門緩緩打開,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老漢,在門後露出半張臉來。
“深山野嶺,不知二位有何貴乾?”老人上下打量了他們一下,眼光中滿含猶疑。
“在下……”王子進剛剛要自報家門,就被緋綃一把攔住。
只見他彎腰行禮,謙恭地說:“這位老丈,我們是回家省親的學子,哪想丟了盤纏,又在此處迷了路,想借老丈的寶地住一宿。”
“呵呵,什麽寶地啊,窮鄉僻壤而已。”老頭聽到這裡,擺擺手笑道,“進來吧,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稱呼?”
“小生姓胡,名緋綃。這是我的兄弟,名喚莫知。”王子進剛剛要張口,緋綃就擅自改了他的姓氏。
“哦,你們真的是兄弟?”老頭打量了他們二人一番,笑道,“不像,完全不像嘛。”
王子進被他笑得一愣,半天才明白他是指自己面目平庸,而緋綃卻有仙人之姿,不由平添一份沮喪,垂頭喪氣地走進了茅舍,甚至連被緋綃改了名字的事情他都忘了追究。
屋子裡沒有任何奇異之處,就是平常的鄉裡人家,擺設雖然簡陋,卻不乏整潔。
一個腰背佝僂的老嫗,正拿著一把蒲扇,扇著灶台裡的柴火。
而躥著紅亮火焰的爐子上,正坐著一隻面盆大的砂鍋,四溢的香氣飄散開來,不用揭開鍋蓋,都能知道裡面一定燉著金黃油亮的母雞。
緋綃聞到這撲鼻的香氣,立刻形象全失,死死盯著砂鍋,死活也不願挪動一步。
最後還是王子進費盡力氣,連拉帶扯,總算是把他弄到了屋子裡。
“不知二位公子從何而來?”老頭倒也熱情好客,端了一壺茶水出來,讓他們緩解喉中乾渴。
“回老丈的話,我們從東京過來。”
緋綃則是喝一口水,看一眼院外,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衝出去大快朵頤。
“那二位是在哪所書院求學呢?”
“這……”王子進被問得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燉雞,燉雞……”緋綃長指敲著桌面,眼神飄忽,嘴裡不停嘟嘟囔囔地念,顯是饞得壞了。
“啊?我怎麽沒有聽過這家書院的名字?”老人竟把緋綃的癡饞囈語當成了答案,一邊擦汗一邊問,“老朽真是孤陋了,什麽叫沌機書院啊?”
“燉、燉雞書院……”王子進臉漲得通紅,硬起頭皮開始胡扯,“就是混沌之中,暗藏天機之意,喻示這世間萬物的真理,往往存在於看起來粗陋簡單的事物中……”
他一邊說,一邊覺得額上冷汗涔涔,口沫橫飛之中,隻覺得自己離什麽君子之道越來越遠,這十幾年的聖賢書,算是通通讀到了狗肚子裡。
然而或許是他口才絕佳,言辭激昂,老頭居然連連點頭,似乎佩服得五體投地。
“公子所言極是,《三五歷記》裡也有‘天地混沌如雞子’這樣的話。”
王子進一時之間,隻覺得哭笑不得,隻得搜刮肚子裡那點可憐的墨水,和他努力胡侃。
直到屋子裡再無光線,院子裡的老嫗端來了黃酒和佳肴,他們才終於把話題從雞子、盤古、蛋白和蛋黃中轉移。
王子進見終於有機會閉嘴,急忙埋頭苦乾,吃菜喝酒,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而緋綃更是饞壞了,要不是還有別人在,他恨不得用手抓雞吃。
老人大概也沒見過有人這麽吃雞,再次瞪圓了眼睛,對王子進道:“胡公子,你這兄弟真是餓壞了,你們定是趕了不少的路吧?”
王子進望了望身邊大快朵頤、形象全失的緋綃,又望了望燭光下一臉詫異的老頭,低頭喝了口悶酒,不敢應聲。
這要他怎麽張口?難道要告訴他緋綃是隻狐狸嗎?而狐狸吃雞,向來是手腳並用,狼吞虎咽,你見過哪家的狐狸用餐之前會先跟人行禮打招呼的?
四
緋綃以風卷殘雲之速,吃光了一鍋香氣撲鼻、油光四溢的雞湯,他文質彬彬地用袖口抹了抹嘴角,斯文有禮地閑話家常,轉眼間便恢復了翩翩公子模樣。
“那二位明日就要啟程嗎?為何不多逗留幾日?”搖曳的燭火中,老人熱情地挽留他們。
“不瞞老丈,我們還有要事在身,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也不能在此地多留。”燭光下的緋綃,散發出一種詭異的美麗,一雙鳳眼中,似乎暗藏心機。
“如果……你們真的能走得了就好了……”老人聽到這裡,無奈地長歎一聲,“老夫姓方,在此地生活已經二十余年,只見有人來,卻從未見人能從這個村莊裡走出去。”
“此話怎講?”王子進不由一急,想起了絲竹歌舞和如花的歌伎。天下美女如雲,他才窺見一斑,怎麽能困頓於這偏遠的山村裡?
“不瞞公子,這村子有一個可怕的名字,”老人臉色越發陰沉,壓低聲音道,“叫‘有去無回’!”
“呃……”王子進連酒都喝不進去了,這哪是名字,倒像是個詛咒。
“有去無回?怎麽個有去法,又怎麽算是無回?”緋綃微微一笑,眼角帶風,用長指輕佻地把玩著手裡的酒杯。
老人以手指沾了桌子上的湯水,在粗陋的桌面上寫了一個“井”字。
“井?”緋綃奇道,“這是什麽意思?”
“你們難道沒有看過井嗎?”老頭苦笑了一下,面色淒然,“井中的水,又何嘗流淌過?只能一輩子被困在深深的地底,永遠得不到解脫。”
“這和村子又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他神情激動,連臉上的皺紋都跟著顫抖,在燈下平添了幾許詭異,“多年來,來到這個村子裡的人根本無法走出去,我們嘗試過各種方法,結果不是有人迷路死在深山中,就是從懸崖上摔了下來。村民們就像井裡的水,被牢牢困在了山谷裡,只能乖乖地等死,直到井水乾涸,變成枯井的一天。”
王子進聽著不由恐懼地咽了口口水,自己雖然不怕死,但是最怕看不到這世間春色、紅花綠柳,倘若如此,雖生猶死。
“那可未必,還要看被困到這口井裡的是什麽人。”緋綃卻不以為然,嗤笑著回答。
“哈哈哈……”老頭聽到這裡,突然一反方才平靜的態度,癲狂地笑了起來,“我們走著瞧,看你們能不能走出去!你們來的時候我是多麽開心啊,終於又有人陪我們守在這個活棺材裡了……”
他越說越不成樣子,笑聲也一陣比一陣淒厲。
王子進剛要上去阻止,就見昏暗的燈火中,一個彎著腰、穿著粗布衣服的老嫗,正在門邊朝他們招手。
“別理他,我來安排你們歇息……”老嫗慈眉善目,拿了一盞油燈,把他們二人引到了後面的一間茅屋,“他一談到這些事就會情緒激動,這也不能怪他,年輕時原本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就這樣被葬送了……”
她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念著,手中的油燈搖擺不定,照得漆黑的走廊裡,都跟著變得陰氣森森。
月光如水,春蟲爭鳴,隱約可見木棉如火,點綴著濃翠的山林。
而在這良辰美景,不盡芳菲之中,似乎有一縷視線,正緊緊地纏繞在王子進的後背上,如絲如絮,如影隨形。
他回頭向身後望去,卻只見樹影飄搖,月華流光,哪裡有半個人影?
“那是什麽?”他指向後院雜草中一個壓抑的黑色影子,“看起來很是突兀。”
不知為什麽,他這話一出口,前面的緋綃就回頭朝他使了一個眼色,似乎在暗示他閉嘴。
而與此同時,前面引路的老嫗,似乎也聽到了王子進的話,手一抖,油燈裡的油就潑出去幾滴。
火光搖曳了兩下,終於恢復了平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