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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86章 禁庭(86)
  第86章 禁庭(86)
  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1)
  一路向南,馬車坐得太久了,直犯惡心。

  崔竹筳沒有帶她走官道,一條曲折的小路綿延向前伸展,走了很久很久,未見人煙,也沒有客棧。穠華坐在車內往外看,兩側是焦黃的蘆葦蕩,北風吹過高低起伏,像枯敗的浪。昨夜下過一場雪,南方的雪短促,下起來漫不經心,到天亮時一看,稀薄的一層覆在地上。車輪碾壓過去,留下淺淺的轍,有種孤獨滄桑的味道。

  她打起前面的氈子問他,“我們何時能走出這裡?”

  他說快了,大人哄騙孩子似的,總是那句話。她輕輕抱怨,“已經困在這裡六天了。”

  他回過頭來看她,眉睫上有凝聚的霜華,“若不是你向那戶人家透露太多,我們何至於走這條路?”看她訕訕的,又不忍苛責,調轉開視線道,“前面有個鎮子,到那裡住一夜吧!我看你臉色不好,身上不舒服麽?”

  她把簾子放下來,“沒有。”順勢躺倒,茫然看車頂的鏤雕,低聲問,“先生,還有多久能到建安?”

  他估算了下,“十來天,已經走得很急了,這條路不通建安,出去便是池州。從池州到建安有三百裡,必定烽火連天,你要做好準備。”

  他們一直在這片蘆葦蕩裡,連個鬼影都看不見,哪裡能體會外面的跌宕。她想象不出被大軍橫掃過的城村會是什麽樣,只是一味地盤算官家何時能來建安。這是個兩難的抉擇,他來,說明城已經破了,大綏也完了,她並不希望這樣。可他若不來,他們就會錯過,也許一輩子不能再相見了,想起來又讓她滿心的恐慌。

  不知現在鉞軍戰況如何,攻到了什麽地方。如果她拖他的後腿,讓他慢些再慢些,等官家抵達了,就會有希望了。

  她抬起手摸額頭,手心很冷,愈發顯得前額滾燙。她乏力地閉閉眼,“先生,我好像發燒了。”

  他立刻拉住韁繩過來查看,探手想觸她的額,她飛快讓開了。他的手尷尬停在半道上,蹙眉道:“我得判斷真假,畢竟只剩二十多天了,我沒有太多時間。”

  她迫於無奈,前傾了身子。他在自己額上反覆比對,果然她體溫偏高,忡忡問她,“難受得厲害麽?我把車趕得快些,到鎮上請郎中看看罷。”

  她擁著褥子,重又縮回了車內,有氣無力地應道:“顛了一路,我都快要吐了。先生還是慢些吧,天黑前能趕到鎮上就好了。”

  他不放心,不時回頭張望,可是一道厚氈阻擋住了視線。每每悵然,不隔一會兒便忘了,又忍不住回頭看。

  她躺著,半閉著眼睛問他,“先生可冷?”

  他心頭一顫,這段時間來她見他都如死敵一般,突然噓寒問暖,叫他大大感動起來。忙道:“不冷,你照顧好自己就是了。”

  簾後靜默,過了半天才聽她長歎一聲,“先生這是何苦呢!”

  他窒住了,心裡有好多話,可惜總會被慚愧封住口。今天她願意溝通,是個不錯的機會。他壓了壓腹上生痛的傷口,努力組織語言,“大約是劫數,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上,如果沒有刻骨銘心,就白來世上一遭。最近我常在回憶以前的日子,在建安平淡生活,每天都過得輕松快活。如果問我這一生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是什麽,那就是促成你和親。雲觀死遁的那三年,其實我有很多次想向你表明心跡,可是因為牽絆太多,錯失了良機。後來入汴梁,我有我的使命,若雲觀不能奪位,就要助琴台公主封後。一步一個陷阱,都是我自己埋下的,現在悔之晚矣。細想來,你恨我應當只因為春渥那件事。對於春渥……我罪孽深重。若不是為了讓你走得毅然決然,我不會出此下策。可是後來你也為她報仇了,雖然沒能讓我償命,但我受的罪足可以抵消大半了。可否讓我用余下的時間盡力補償,看在我們師生十年的情分上。”

  他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一陣風又翻卷而過,吹得風帽上狐裘傾倒,在他灰心到極點的時候才聽見她的聲音,淡淡的,傷人至深:“你欠我的只是痛苦,欠春渥的卻是命。你就這樣心安理得地活著,然後來同我談補償?”

  她不接受,他一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說過了,心裡的大石頭就放下了,不管她怎麽想,木已成舟,所謂的彌補都是空談。他只有盡力走好以後的路,她既然已經在他身邊,再要離開,大概只有等他死了吧!

  他從不知道自己的佔有欲會那麽強,壓抑過度後的爆發,來勢洶洶毀天滅地。尤其經過了汴梁城外的那次變故,徹底掙脫了束縛,可以不計後果,不顧一切。

  他往後靠,靠在車圍子上,喃喃問她,“如果沒有殷重元,你會接受我麽?”

  她說不會,“你是我的老師,我將你當長輩,就像我爹爹一樣。”

  他無聲苦笑,誰要做她爹爹!她爹爹一輩子愛而不得,是世上最失敗的人。家財萬貫又如何?太中庸,眼睜睜看著別人入了自己娘子的羅帳,最後含恨而終,他不想做那樣的人。所以要爭取,在他心裡她一直是屬於他的。十年來他看著她一點點長高,從個黃毛丫頭到含苞待放,他陪伴她整個少年時光,那時殷重元在哪裡?憑什麽一出現就奪走她?

  他只是不甘心。他握緊了鞭子,泄憤式地在轅上抽了一記。她心在殷重元身上,沒關系,等沒有了指望就會認命了。他現在反倒在後悔,為什麽沒有想辦法殺了殷重元。難固然是難,但殺了他,才是治本的最好辦法。

  或許等下一次,再見面就是你死我活的較量了。他奮力抖了抖馬韁,活著的人得到她,比江山之爭更加直截了當。

  馬蹄聲噠噠,穠華靠著圍子昏昏欲睡,漸漸聽見有人聲,她猛地驚醒過來,跪在墊上打簾張望,原來車上了黃土壟道,已經駛出那片蘆葦地了。

  時間也正好,恰逢太陽下山的當口。她倚著窗口看,夕陽慘淡,所有人的臉上都籠著灰敗的神色,眼睛裡沒有光。要覆國了,誰也笑不出來。狗還戀家呢,何況人乎!穠華見這光景,自覺天都矮下來了。崔竹筳將車駛到一家客棧門前,打簾請她下車,見她滿臉沮喪,牽唇一笑道:“鉞軍攻過這裡了,看看那些倒塌的門樓和無家可歸的人,都是殷重元的禁軍乾的。”

  她看他一眼,沉默不語。他也不多言,負手走進了店堂裡。

  店裡的博士迎出來,大概經過了一場戰爭,再看見生人有點怯怯的。雙手在巾櫛上無意識地反覆擦拭,躬著身腰道:“客人從哪裡來?是住店呢,還是打尖?”

  崔竹筳道:“我們從遠處來,要間屋子休整一晚。”

  她跟在他身後補充了句,“要兩間。”

  他回身看她,不置可否,掏了點散碎銀子遞給博士,“勞駕再替我請位大夫來。”

  博士掂著銀錢道好,引他們往後院去,邊道:“半個月前一場大仗打得日月無光,鎮上大夫都被拿去醫治傷兵了,客人運氣真好,恰巧今早都放回來了。客人先歇下,小的叫人攏炭盆來與二位取暖,再燙一壺酒,客人吃喝上,我這就去醫館找人。”

  博士走了,他想上前扶她,被她揚手格開了。隻說不勞煩先生,自己蛻了鞋子坐在床沿上。原本不該當他的面上床的,可是有些支撐不住,頭暈目眩。背上一陣陣冷將上來,再多坐一刻都會癱倒似的。

  她打了個冷顫,“先生恕我無禮了……”她指了指床,“先生自便吧。”

  他頷首說:“不必客套,不舒服就上床歇著,我在這裡陪你。”

  她暗裡腹誹誰稀罕他陪!可是實在無力反駁,躺下就像要死過去一樣。被褥裡冷得厲害,不像禁中供著暖。這裡的被褥有種潮濕發霉的腐敗氣味,靠近了就反胃。她勾起頭喚他,“先生把車上那床被子給我搬來罷,這裡的褥子我睡不慣。”

  他知道她嬌貴,一路上咬著牙不吭聲,到現在才有些瑣碎的要求,反而顯得可親了。他笑了笑,溫聲道好,“你先湊合,我去捧來。想吃什麽,我讓他們準備。”

  她搖搖頭,“沒有胃口,讓我睡一會兒。”

  她萎靡不振的樣子令人擔憂,他想走近,又怕她反感,隻得遠遠站著觀察。見她眉頭緊鎖,料想極不安穩,大概是路上受了風寒。這樣的天氣,又在野外過了好幾夜,她是富貴叢中長大的,沒吃過太多的苦,身體便抵抗不住了。

  他走出去,吩咐店裡廝兒喂馬,抱起被褥複打探,“鉞國的大軍攻到哪裡了?”

  廝兒拿兩腳鏟子叉起草料揚進馬槽,一面呵著熱氣道:“客人眼下來綏國真不是好時候,外面亂得一團麻,鉞軍已經兵臨建安城下了,鳳山上的小皇帝還在抱著美人做夢呢!好在城中有位上將軍,率二十萬大軍堅守建安,鉞軍攻了三次城,未能拿下。如今據說將建安圍起來了,斷了城裡糧草供給,只怕那二十萬大軍堅持不得多久。鉞軍六十萬人出征,先前幾場戰役戰死將近九萬,如今還剩五十一萬。五十一萬大軍碾壓建安城,站在城頭看,下面黑壓壓蝗蟲一般,想想多瘮的慌!”他一邊撒豆齏一邊搖頭,“氣數將盡,要改朝換代了呵。客人若沒有要緊的事,不如等到天下大定了再走吧,否則路上遇見流寇,那就危險了。”

  他靜靜聽了,轉頭看天色,“建安城已經阻斷與外界的聯系了麽?”

  廝兒點頭說是,“城門緊閉,城內的人出不來,城外的人進不去。據說上將軍下令,誓與建安共存亡,大概會守到草盡糧絕的那一日吧!”

  他立在那裡良久,這樣事情就難辦了,眼下想進城不可能,除非等到城破之後。他斟酌了下問:“你說的上將軍,可是鎮軍大將軍孫膺?”

  廝兒道是,“孫將軍如今是咱們綏人的大英雄,提起他的大名,沒有人不誇讚的。”

  他在建安城中三教九流都結交,和孫膺這人也打過交道。半年前他還是個武衛將軍,將軍之中第四品,算不上高等級。看來必定是那些驃騎、車騎將軍不中用了,匆忙將他推上馬的。這人以往不太長進,沒想到國難時竟能委以重任,出乎他的預料。

  他心裡盤算著,腳下搓著步子回臥房裡去,中途讓人往湯婆子裡灌了熱水,送到床上讓她捂著。她睜開眼看他,複又把眼睛閉上,面孔白得像張白紙。他不由心焦起來,到門上等郎中,隔了半盞茶功夫,見那個博士帶著一個背藥箱的往後來,他忙迎上去,拱手做了揖,請大夫裡面診治。

  那郎中坐在床前觀她容色,問了症狀又看脈象,右手號完了換左手,半天捏著一小撮胡子道:“娘子寸脈滑數衝和,依在下看是喜脈。只是月份尚小,隱於其中,可過半個月再號一次,到那時方能斷定。”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了兩個人,本來以為是病了,沒想到居然是喜脈。

  穠華聽了頓時眼圈發紅,心裡歡喜異常。她和官家天天盼著孩子,兩個沒有常識的人,從同房開始便招醫官請脈。三天一次持續了近一個月,沒想到盼著盼著,果真來了。只是這麽好的消息不能立刻同他分享,是個莫大的遺憾。她很想看他高興的樣子,一定是傻傻的,又哭又笑吧!她現在愈發想他了,恨不得一下子回到他身邊。他們有孩子了,那些言官終於不能以皇嗣為借口刁難他了,可是離他那麽遠。想念他的懷抱,想念他的微笑,卻被硬生生分開,想起這個便愈發的憎恨崔竹筳。

  所以這個消息是有人歡喜有人憂,她悲喜交加著,可對於崔竹筳來說卻是個晴天霹靂。有了孩子,她和殷重元的糾葛便更加深了。他指望她能忘了他,但是孩子存在,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這一輩子都別想擺脫。

  大夫說著賀喜的話,他勉強笑了笑,“承你吉言,果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這是第一個孩子,不知道哪些方面要留意,還請先生指點。”

  大夫道:“孩子才著床,要仔細看護著,不能乏累,情緒不能有太大波動,整日高高興興的自然最好。還有一點要緊……”低聲在他耳邊叮囑,“三個月內行房是大忌,待滿三個月,孩子結實了,可徐徐圖之。但切不可貪戀,畢竟有了身孕,該當心還是要當心的。”

  他臉上紅起來,諾諾應了,複道:“我們一路顛簸,我看她這兩日萎頓得厲害,又不肯吃東西,怕這樣下去傷了孩子,先生開些安胎的藥吧!”

  大夫揭開藥箱取紙筆,趴在桌上洋洋灑灑寫了滿滿一張紙,邊寫邊道:“藥都是輔助,要緊還是食補。”往後仰身囑咐,“娘子胃口再不好,為了腹中胎兒也要勉為其難。你不吃,他要吃,可不能縱著自己,委屈了孩子。”

  她坐在褥子裡,明月般的臉盤上帶著微笑,略低了低頭道:“多謝先生,我記住了。”

  大夫開完方子問崔竹筳,“何人隨我去取藥?”

  “只有再勞煩博士一趟了。”他把心煩意亂都壓製住了,往外客套比手,“我送先生。”待得轉出了客房,他在大夫袖上牽了一下,壓聲道,“還要勞煩先生,這個孩子……留不得,請先生替我想辦法,將他打掉為好。”

  那大夫吃了一驚,添丁是闔家歡喜的好事,他卻寧願不要,實在匪夷所思。仔細打量他兩眼,拱手道:“恕我冒昧,敢問閣下與那小娘子是什麽關系?我看小娘子高興得很……”

  若說夫妻,哪裡有做爹爹的不要自己孩子的,說不通,唯有另想說法,便道:“她是舍妹,婚後不久郎君身故,夫家又沒有長輩做主,家下爹娘與她說了門親,願令她再嫁。如果拖著孩子,婚事便難成了。趁著現在孩子還小,長痛不如短痛,先生可明白我的意思?”

  大夫長長哦了聲,只是可憐了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命途這樣坎坷。終歸也是無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在這戰火連天的年月裡,活得益發不易。他歎了口氣,頷首道:“既這麽,那我就另開一副藥。只是打胎畢竟傷身,事後要好生將養著,否則再想懷上就難了。”

  他道好,“我心裡不忍,卻也無法。”說著見酒博士從廊下經過,招手托付他跟隨大夫去取藥,自己又轉身進了臥房裡。

  進門時她已經下了地,見了他迎上前兩步,哀聲道:“先生也聽到這個消息了,我如今懷了官家的孩子,不可能再與先生如何了。先生放我回去找官家吧,他是孩子的爹爹,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父親。”

  他未應她,隻攙她回床上,含笑道:“怎麽下床來了?你現在身子虛,要好好靜養。那些事容後再議,剛才大夫在外面同我說,只怕坐胎不穩,連日的顛躓孩子有損傷,先開些安胎的藥調理好身子。這兩天在這裡住下,等穩妥了再走不遲。”他將手棲在肩頭,“穠華,你的孩子,我自當視如己出。所以不要再說找官家的話了,別叫我傷心。”

  她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不過想要碰碰運氣罷了。可她實在不解,他怎麽成了這個樣子。以前那樣謙和儒雅的人,為什麽一夕變得面目全非了?她努力想找到崔先生的影子,可是沒有,找不見一絲一毫。他和她面對面而立,卻陌生得從未相識一樣。仿佛魂魄換了別人,皮囊仍舊是他,叫人從心底裡升起寒意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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