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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24章 禁庭(24)
  第24章 禁庭(24)
  她是敷衍他,他卻當真了。(1)
  自那日起,便沒有再見過他。現在和他遇個正著,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拿什麽態度來面對這個試圖殺死她,又把她救上岸的人。

  太后見她情怯,伸手讓她攀附,“谷子先不忙分,迎官家要緊。怎麽呢,幾日未見倒生疏了?先前看你們那麽要好,可是惱他回宮後沒來看你?”

  她忙說不是,“官家日理萬機,我斷不會為這事惱他的。”

  太后道:“反正他忙不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病中幾日他常在慶寧宮外打轉,可見你們之間有了嫌隙。穠華,你是皇后,夫妻間偶爾鬧別扭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們身為帝後,與普通人不一樣。有什麽疙瘩,房裡說明白就是了,一踏出殿門,還是體面要緊。”

  太后的話算是給她抻了筋骨,這麽下去不行,真叫人看穿了,那以後也不必在禁中行走了。她打起精神來,細聲道:“是我小孩子氣了,總怨官家沒有把船撐好,心裡不大高興罷了。如今想想,其實是我自己不好,犯了大忌,船那麽小,中途竟站起來了。”

  太后在她手上壓了壓,很得安慰的樣子,“話都說開便沒事了,夫妻哪來的隔夜仇呢。等見了官家便和煦些,男人和孩子一樣,需得哄著,順著。尤其官家這樣的人,你橫,他比你更橫百倍千倍。終究是枕邊人,總不能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的,對不對?”

  這話很是,除非落一次水,淹得她鬥志全無了,否則就得繼續同他糾纏下去。她回身往外看看,攙了太后道:“官家要到了,我這兩日待他疏淡,我怕他生氣,孃孃替我說說好話。”

  太后笑道:“只怕不要我說好話,他也上趕著討你歡心呢!”

  她們打簾出內殿,今上剛從外面進來。想是散了朝便匆匆趕赴,還穿著視朝時的羅袍裙。太后笑吟吟看了他一眼,“今日倒巧,皇后前腳到,官家後腳也到了。怎麽不換衣裳?有什麽要緊事麽?”

  他給太后見了禮,目光調過來,從穠華臉上一經而過,風平浪靜。落座後兀自道:“不是什麽要緊事,過陣子駕幸瓊林苑,政事堂眾臣商議,以往的鹵簿大駕都不合時宜了,需大改。比方車輅,除木輅、金輅、玉輅外,另添象輅、革輅。冬至大典前兩月教車象……”他淡淡笑道,“說這些,怕把孃孃繞暈了,只是知會孃孃,太后及皇后的輿車儀伏與先前不同了,孃孃哪天有興致,命儀鸞司引孃孃過目。”

  他說了一堆話,說得很像那麽回事,可仔細琢磨,又覺得都無關痛癢。太后擰眉笑道:“官家來寶慈宮,就是為了說這個?”

  他似乎窒了下,半晌才慢吞吞應了個是。

  太后道:“那些儀仗鹵簿我都不懂,制定了什麽樣,我隻管坐就是了,官家不必為此特地跑一趟。倒是皇后,今日才大病初愈,強撐著到我這裡來,怕身子扛不住。官家還是替我將皇后送回湧金殿吧,皇后前兩日受了驚嚇,要多多安慰才好。”

  他這才起身到她面前來,看不出情緒有什麽異樣,仿佛她不過偶染風寒,與他沒有什麽相乾似的。問:“皇后可曾好些了?”

  她回答得很客氣,“目下已經沒什麽大礙了,謝官家垂詢。”

  只因原先的熱絡都是裝出來的,本來他們之間相處就不帶感情,但至少有一層偽裝。現在這層偽裝被水泡褪了,一瞬真實,又變得相距十萬裡遠了。這樣也好,不必費心周旋,叫人感覺輕松。今上抬了抬手,“我送皇后回宮。”

  穠華欠身道謝,臨走沒忘從案上拿包粟種,還惦記著要回去種谷板。

  皇后隨今上去了,太后想起她適才拿種子時的那種神情,端莊的外表下難掩一團孩子氣,不由發笑,“到底還小,不能對她太苛責了。”

  梁尚宮立在一旁道:“官家急匆匆來,大約是得知聖人在這裡。”

  “可不麽。”太后歎道,“有時江山易得,人心難馴。官家自小有不足,他能敞開心對一個人好,哪怕這人是敵國公主,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麽大事。她這樣的身份,反倒比烏戎公主更安全,所以由她做皇后,我不曾有半分疑議。畢竟她和建帝只是同母,高家的江山由誰來執掌,於她沒有切身的利害關系。如今只要她對官家真心,好好當這禁庭之主,我也就別無所求了。”

  那廂今上一直將她送到宮門上,待進湧金殿時她回過身來,掖著兩手道:“官家事忙,就不必再相送了。臣妾自己入殿即可,官家請回吧!”

  他根本沒把她的話當回事,繞過她,一壁上台階,一壁吩咐禦前內侍押班,“把燕服取來,就在這裡換。”

  沒能打發他,還要在這裡換衣裳,勢必要叫她伺候,真不拿自己當外人!穠華心裡不稱意,卻不好說出口,隻得命人準備禦用的器具。又喚佛哥,讓她去廚司一趟,弄刻刀和兩個瓜來,她要練習雕花瓜。

  燕服送來後,暫且擱在一旁了,他倒是很安靜,也不同她搭訕,自己走近內殿,半倚在她的胡榻上看書。他是一尊大佛,平常后宮裡看不見他人影,上次也是來去匆匆,這回不走了,著實讓湧金殿裡的眾人有些心慌。她們一個個愣眼看她,穠華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決定不加理會。讓幾個黃門把桌椅搬到出簷下,自己靠著抱柱一心一意開始雕花。

  七夕雕花瓜,她在閨閣裡曾試過。其實有點像刻章,但又不那麽簡單。要雕得鏤空,或者連帶瓜瓤一起,雕成一朵花或者貓兒狗兒,很考驗人的刀工。阿茸說想要一盞宮燈,她就替她刻出漂亮的花紋來,然後削了頂蓋,掏空瓜腹,還編了個穗子給它墜上,打算等晚間插蠟燭,掛在廊廡下。

  她們這裡興致勃勃,春渥卻坐立不安。往殿裡看一眼,又眼巴巴看她,“官家在裡頭呢,聖人這樣怠慢,怕是不好。”

  她抬起眼,一雙水汪汪的妙目,朝內殿眺望,衝她搖了搖頭。春渥沒辦法,心裡又著急,今上的怪脾氣大家都知道,沒有他的傳召,誰敢到跟前去?也許他正盼著皇后近身伺候,可她隻管忙她的,把人乾放著,不知今上心裡什麽想頭。萬一惱起來,怕對她不利。

  正團團轉,天色逐漸陰沉下來,遠處悶雷陣陣,今年多雨水,不久又是一場大雨。

  天一暗,殿裡自然更暗了,穠華抬頭四顧,打算吩咐人替他掌燈,沒想到他自己拎著一張胡床出來了。看她一眼,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這樣不聲不響,眼神和動作滿蓄風雷,阿茸和春渥在一旁嚇得噤若寒蟬。穠華停下手裡的刻刀看他,嘴唇動了動,想和他搭話,最後還是咽了回去。她覺得自己應該自矜一點,否則顯得很沒氣性。既然他來,總有他的說法,這麽一聲不吭,等著她去巴結麽?
  她撇了撇嘴,挪動身子換個好姿勢,把手裡的瓜托起來,對著天光一通照。他沉默著看她,忽然張嘴說來人。阿茸忙上前聽命,他指指對面,“照原樣再備一份。”

  今上要雕花瓜,眾人慌忙籌備起來,小黃門跑得氣喘籲籲,趕在雨前把東西送來了。他手裡捏著刻刀,拍了拍面前西瓜,響聲清脆,一刀下去怕是要裂開,便學她的樣子由淺入深慢慢雕刻。

  大雨磅礴,澆注著簷外青磚,水珠動輒濺起尺來高。她對他很不屑,連看都不看他。西瓜的外皮雕空了,露出裡面鮮紅的瓤,她矮著身子左右比對,他也學她的樣子左右比對。鏤空的花紋裡有殘留的果皮,她吹了吹,他明明剛下刀,居然也撅起嘴吹了吹。她不耐煩,把刻刀放了下來,耽耽看著他。他也放下刻刀,似笑非笑看著她。

  穠華瞪人基本沒有勝算,他不同,他是行家,一個眼風就能把人刺穿。她有點灰心了,一手撐住下巴,重新把刻刀撿了起來。

  他大概是想氣她吧,反正後來她乾點什麽,他就依葫蘆畫瓢照學。穠華很生氣,受不了他這種幼稚的行為,幾次打算質問他,可是想起他平時的為人,又覺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他有時候真的叫人摸不著頭腦,好一陣壞一陣,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到最後負氣,心說他不是愛學樣嗎,有本事繼續學呀。從勾片欄杆的間隙裡把腳伸出去,伸進了滔滔而下的雨裡,然後得意地看著他。

  他挑起一邊眉毛,若無其事地調開了視線。穠華的得意僵在眼睛裡,突然發現真正傻的人是自己,她繡鞋淋得稀濕,他卻好整以暇刻他的花瓜去了。

  她站起來,氣得直喘氣,狠狠剜了他兩眼,“來人,給我換鞋!”氣咻咻轉身進殿裡去了。

  春渥臉上帶著詫異又無奈的表情,替她把濕了的鞋襪褪下來,嘴裡喃喃說著:“這是何苦呢。”

  “他為什麽不上當?”她氣急敗壞地問春渥。

  春渥抬頭看她,簡直像在看一個傻子,“官家怕沒有鞋替換吧!”

  她終於嗤地一聲笑起來,腦子被水泡壞了才和他玩這種小把戲。他從來就不是肯吃虧的人,自己這樣做,在他眼裡又是傻事一樁。

  “噯,我不要見他了。”她捂起臉,順勢倒在榻上,“贏不了就算了,還叫他看盡我的蠢相。我平常明明很聰明,遇見他就變得那麽笨,真是八字犯衝……”

  春渥沒接她的話,但是另一個聲音響起來,“大婚前合過八字,我與皇后相得益彰,並不犯衝。”

  她慌忙撐起身,頓時覺得尷尬,無措地整了整衣裙道:“官家今日逗留湧金殿,臣妾不勝惶恐。請官家稍待,我這就命人準備酒水來。”

  他說不忙,衝她平攤開了雙臂,“朝服穿了半晌,該換了。可否有勞皇后?”

  他面無表情,根本不容人拒絕。內殿又沒有其他人在場,她心裡緊張,磨磨蹭蹭過去,真紅大袖下的手指抬起來,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覆在了他的腰帶上。

  她的指尖染蔻丹,猩紅的顏色,仿佛雪地裡的紅梅,淒豔嫵媚到極致。攀上他的金玉大帶,慢慢舒張開兩臂,環到他腰後解扣,姿勢簡直讓人錯以為她在擁抱他。

  鳳池上出的那件事,像刺一樣深深扎進心裡,不去觸碰,總覺彷徨難耐。若去觸及,又怕一個閃失折斷了,斷在肉裡,再也拔不出來。所以彼此都在遲疑,面對著面,也有意要避讓開。

  他低頭看她,靈巧的臉,蛾翅般孱弱的眼睫,略微一顫都叫人心頭激蕩。大帶解下來,放在榻頭的香幾上,她大概很緊張,咬著唇,慢慢把手覆在他的衣襟上。交領是三寸寬的黑紗鑲滾,繡平金夔龍和雲雷紋。帝王之象歷來強勢,她攀上來,便奇異地中和了戾氣,變得輕柔和緩,連那怒目的龍首也不那麽可怖了。

  “皇后……”他嗓音有些沙啞,“今晚我歇在你這裡。”

  她手上略一頓,把他的絳紗袍脫了下來,低聲道:“臣妾初愈,恐怕力不從心,伺候不了官家。”

  他聽後臉色漸冷,“是麽?究竟是身體未愈,還是有別的原因?莫非皇后還在為那日的事耿耿於懷?”

  他明知故問,她只有且戰且退,“那天是被嚇得不輕,不過好在有官家,嗆了兩口水罷了,至少還有命活著。我這兩日病得渾渾噩噩,一直沒機會謝官家救命之恩……”

  他嘲弄地一哂,“這些都是題外話,你不問我為什麽把船撐到湖心去麽?”

  她想了想,含糊笑道:“這個就不必深究了吧,也許官家想帶我去看某處奇景,是我誤解了官家,一時心慌才不慎落水的。”

  她取來燕服要替他穿上,他卻把她的手格開了,“皇后百樣俱好,只有一點,心口不一,叫我覺得失望。其實你我大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也許解開了心頭的結,夫妻間相處也會更融洽。”他轉過身,仰頭看殿頂天花,語氣並不凝重,反倒有些傷感,“我們不談家國天下,我知道家國天下對你來說都不是頂要緊的。你來大鉞,入禁庭,究竟是為什麽,我不說,你自己心裡清楚。我封你為後,相處時間雖不長,也有幾日了。你心裡裝著對我的怨恨,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到你死或我死的那一天麽?”

  她像被什麽猛烈撞擊了,撞得身子狠狠一震,“官家怎麽會這麽說呢……”

  “皇后不必裝糊塗,你要去艮嶽,果真只是為了跟我遊山玩水麽?”他重新轉回身,含笑盯著她,“皇后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在建安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到了我眼皮子底下,反倒燈下黑了?我說過,我對你極有耐心,這份耐心不是憑空而來,皇后不知有我的存在,我卻對皇后神往已久。所以你有些想法,動些心思,我不會加以阻攔,甚至樂於成全你。但是萬事都有限度,不要超過底線,一切好商量。若做得過了頭,我再好的耐性,怕也不會姑息的。”

  穠華被他說得寒毛直豎起來,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他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她忽然有了挫敗的預感。

  他可以縱容她,讓她在他掌心搭台唱戲,無傷大雅的戲碼樂於配合,但她若有任何非分之想,也狠得下心迎頭痛擊。看來在跨雲亭時他就有懷疑了,難怪那時酒盞起起落落,無非是擔心她毒殺他。可就算離事實那麽近,她也不能承認,搖頭笑道:“官家心裡早就認定了,哪裡容我反駁?兜兜轉轉,還是為了雲觀。我與雲觀的淵源,官家不是今日才知道,既然那麽在意,當初何必封我為後。”

  她同他鬥智鬥勇,他不大喜歡,“我只是想試試,能不能把他從你心裡連根拔除。但是我好像算錯了,皇后雖年輕,執念卻深得很。我許你鳳冠霞帔,竟比不得人家口頭的承諾。”他輕蔑地一笑,進了兩步,把她逼到死角裡,“皇后到底和他有多深的感情,不惜為他殺夫?”

  她心裡鼓聲大作,他這樣直剌剌說出口,居然令她震驚。他顯然非常生氣,越逼越近,她不得不屈起手肘抵禦他,“我何嘗殺夫了,這樣的罪名,臣妾擔當不起。”

  他一身雪白的中單,那樣纖塵不染的樣子,眼裡卻寫滿陰鷙。抓住她的手腕,高高按在牆上,她的大袖垂落到肩頭,美玉雕成的手臂,聖潔得讓人生出破壞欲。她害怕了,驚恐地掙扎,像隻被釘住了翅膀的蝶,怎麽都掙脫不出來,嗚嗚咽咽說:“官家要做什麽……放開我,你弄疼我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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