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懷念舊時,美好無知
肖隨到時,已經是第二天,原本堆積了滿腹埋怨的話,現在也完全聚不起來。
許莫是當天晚上到的,得體細致的處理了所有事情,然後在簡言左的病房外守了一夜。見肖隨過來,原本有些疲倦的表情有些稍稍的放松,“那邊的事情處理完了?”
“別提了。”肖隨煩躁的語氣不遮不掩,“簡向深那隻老狐狸現在肯定在哪兒偷著樂呢。”
一句話說完,許莫也不用再問更多。更何況,這樣的局面,早在簡言左應到未到時,就已經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這邊情況怎麽樣?”肖隨問的有些遲疑,疑惑頓顯,“或許是我聽錯了,小貝殼怎麽可能會?”
“她確實會。”許莫雖解釋不了原因,但描述的肯定,“聽連院長說,手術刀經由肋骨間的空隙插進左肺,從形成的傷口看,下手很快,力道很大,而且沒有猶豫。”
這就是肖隨對醫生這個行業最敬佩的一點,不管多麽混亂的情況,總能用最精悍簡短的專業語言來描述清楚。單純的描述,不摻雜任何情感,但想要表達的意思,已經很明確。
肖隨並不懷疑連未的判斷,他鮮少推論,一旦認定,便是權威。
但是,肖隨始終沒辦法迫使自己相信,那個在他眼中從來都滿存善念的小女孩,會這樣決絕的親手去傷害一個一直以來惜她若寶的人。
她一直心思純淨,並且總不忍去傷害每一個對她好的人。就像曾經,她會慌亂的在深夜打電話給簡言左,只是因為她不知該如何妥善的拒絕一個對她一直很好,卻忽然間向她求愛的男孩子。
那時的簡言左總是無比認真的聽,言語輕聲的說,好像一個看著女兒漸漸離開自己懷抱的父親。
但沒有偽裝的表情,總會在點滴間泄露他的緊張。
那時簡言左也會在掛斷電話後,無奈的笑著向肖隨感歎,“你看,如果我再不規劃著回去,這個傻姑娘恐怕就要被別的壞小子拐跑了。”
肖隨從沒有想過,這個簡言左口中的傻姑娘,這個他眼裡的小女孩,會有一天像這樣,帶著滿身的毒刺,不僅會扎傷自己,也會刺傷那個離她最近的人。這已經不是肖隨印象裡的池喬期,那個只需要簡言左一句疼愛或者寵溺的話,就已經滿足到可以開心一整天的池喬期。那份簡單和純淨,在這樣複雜而略帶酸澀的場景中,似乎早已消失不見。
肖隨深深的吸了口氣,靜靜的坐了一會兒,才有些緩過神來,“還好吧?我是說,他們倆。”
“都很好。池小姐術後五個多小時後燒就退了,除了精神狀態,一切都恢復的不錯。”許莫說著,伸手指一下旁邊的病房,“跟先生的病房臨著,隨時有醫生跟護士過來。”
頓一下,繼續說著,“先生也好,畢竟搶救的及時。不過連院長說傷在肺部,需要比平常更注意些。”
雖然很簡短的話,但已經把一切交代到很清楚。
肖隨點頭,心跳總算有些回歸常態,“瞞住老爺子了?”
“跟醫院這邊已經打過招呼了,所幸他這段時間都住在老宅,所以要徹底封鎖消息還是有可能的。”許莫沿著肖隨所擔心的一點點的說著,很穩定的語調,也漸漸安撫了肖隨的心。
許莫一直是這樣,總能在最細節的地方,給予最適合的安排。這麽多年,無論遇到什麽事兒,總是不驚慌,也不失措。連帶著身邊的人,也會漸漸的,散了心裡的不安。
肖隨進去時,簡言左已經醒了,見他來,如平常般的打了聲招呼,也再沒有說別的。
病房裡原本有守著的護士,很會察言觀色的從一旁搬了座椅來,放在靠近簡言左的距離上,朝著簡言左略說明一下,動作利索的續上一瓶點滴,很快便帶上門離開。
肖隨一直站著,直到關門的聲音響起,“被喜歡的人送進這裡的感覺怎麽樣?”
“不算太好。”簡言左聲音有些啞,整個人一眼看上去氣場都有些微微的改變,明顯的少了很大一部分的氣力,“正如你看到的,很狼狽。”
終於沒再逞強。
肖隨滿意的坐下,右腿搭在左腿上,兩隻手朝著扶手上一搭,言語裡也少了幾分咄咄逼人,“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你活該。放著好好的會不去開,跑到這邊來受這個罪。”
雖然是埋怨的話,但終歸少了大部分的殺傷力。這已經是肖隨能克制到的最輕,而簡言左,當然也清楚。
身在這樣的環境中,他注定不是為自己活著。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應該對得起那些押在他身上的籌碼。
他一直都比任何人都明白,他本不該有太多的自作主張。他的存在,就應該只是為了簡氏而活著。不逾越,不逃避。親手接過簡氏,然後把它送上更進一層光芒的台階上。
這是他注定無法改變的宿命。而一旦有所遲疑,就一定會受到懲罰。
或許,是他的懲罰來了。簡言左輕緩的閉上眼,終於感覺到累。
這樣的感覺很少出現在他的感官裡,有時候,哪怕連續幾個月都在堪堪支撐的堅持間徘徊,他也感覺不到像現在這一刻這樣的累。
疲於解釋,也疲於沉默。仿佛只需要一秒鍾的空白,他就可以完整的跌進夢裡。
但他也明白,即使在夢裡,他的肩上,依舊是滿滿的重量。從六年前開始,到現在這一刻,從未減輕過。甚至,越發的重起來。
這樣的沉默持續了許久,這期間,病房裡一時沒有別的聲響。唯一的聲音,似乎是輸液管裡藥水不斷滴落的節奏聲,那般的細微。
而後,肖隨聽見簡言左略顯低啞的聲音,“如果換成是你,當肖意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再回來,無論她變成什麽樣子,你都會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守住她的,對吧?”
驕傲如他,在清醒時,從不會做這樣的假設。
但這一刻,肖隨忽然有些明白簡言左的意思,“肖意是我親妹妹,所以無論她變成什麽樣子,哪怕她傷了殘了,哪怕周圍的人都不再認可她,我都會無怨無悔的守她一輩子。可你跟池喬期不一樣,就算你們一起成長、一起相愛、一起分享了對方最珍貴的記憶,但是你們畢竟不是一定會一輩子在一起的兩個人。而且,我想你也看得見,現在最主要的問題不是你能不能守住她,而是她究竟還需不需要你自以為對她好的付出。”
這樣尖銳的話,肖隨說的毫不避諱,簡言左亦沒有躲閃。這不是他最確信的時刻,但他從未像現在這刻一樣,想要面對。
簡言左的聲音,略顯低啞的在房間裡響起,但摻雜在裡面的,是他堅定不移的堅持,“就算她不再需要我,那也要成長到能夠獨自生活的時候。”
至少,等她再無畏一些。無畏艱難,無畏淒冷,可以自己溫暖自己。等到那時候,即使她不主動向他要求,他也會自覺的,親手把她送走。
“你有決定就好。”肖隨站起身來,把座椅拎到一邊,“無論你心裡想的是怎麽樣,但我希望你能記得你今天說過的話。”
至少,在以後,不會再因為這樣的付出,再彼此受傷。這樣的情景,受傷的不僅僅是兩個人。
肖隨旋開門出去時,簡言左的額上已經見到一層細細的汗。
這是手術後的第十五個小時,麻藥的效力已經基本上消失不見,他漸漸的開始覺得疼。
這種疼不是在一瞬間就立刻蘇醒的那種,而起漸漸的,一絲絲的回歸。隨著他的說話,和呼吸。
每次起伏,都好像能感受到縫合的線扯拉著四周,呼出的氣,也似乎是滾沸的,灼燒著皮肉。
這是她親手在他身上留下的傷口,融匯著她所有想要擺脫的曾經。伴隨著那把刀從一開始進入他身體的感覺。一寸,再一寸。不留情,也不停頓。疼痛的程度,像她掙扎的那般劇烈。
也似乎就是在這個時候,簡言左真正體會到一個詞語的含義,真真切切,以他自身作為代價。
那個詞語,叫撕心裂肺。
肖隨從簡言左的病房裡出來,恰好在門口遇到池喬期。
那樣靜靜的站著,也不知站了多久。眉眼低垂著,眼神有些散亂,頭髮很柔軟的散落在肩上,襯得她越發的無助。
她的右手拄著根金屬的拐杖,並不平穩,但勉強支撐住了她的整個人。似乎是用不慣,她的身體有些微不可聞的搖晃,但仍舊倔強的站直著。見他出來,站在原地,沒有離開,也並不上前。
肖隨將門留了一條窄窄的縫隙,稍稍邁前一步,靠近些,“要進去看他麽?”
池喬期這才微微的抬頭看他,有些迷蒙的眼睛裡,少了好多肖隨一直以來已經習慣了的情緒。
如果剛剛簡言左的狀態,叫做狼狽。那池喬期現在的狀態,就叫做失神。
她沒說任何一個字,也沒在他的面前掉哪怕一滴的眼淚,但肖隨卻能真切的感受到,從她身體裡散發出來的,莫大的悲戚。像是失去了許久以來,賴以支撐的信念,有些淡淡的蕭索和絕望。
好一會兒的工夫,肖隨才見到池喬期輕緩的搖頭。然後,未等他再說些什麽,她慢慢背轉過身去,一步一步的走遠。
噠,噠噠,噠,噠噠。
鞋跟跟拐杖很有節奏的叩擊著地面,間隔很緩,走的也並不順暢,甚至有些艱難。
但她沒有再回頭。
肖隨不忍再看,迅速的經由長長的走廊出去,直接步上去連未辦公室的長廊。
門沒鎖,連未衣裝整潔的坐在辦公桌前,正在整理病歷。見到肖隨進來,依舊一臉淡然的翻著病歷,時不時的抽出一頁來放在旁邊,臉上的表情從頭至尾也沒太大的變化。
眼睛不挪地方的集中在病例上,直到被肖隨絮叨久了,才算言語輕緩的接下話來,語氣裡有些淡淡的揶揄,但更多的是感慨,“我覺得,相比之前,他現在活的才像個正常人。”
不算沾邊的話,略帶滄桑的語氣,使得肖隨一時間沒讀懂連未話裡的意思,下意識的輕聲反問,“嗯?”
“原來他也會難過。”連未認真的說著,嘴角漸漸的牽出一條弧線來,“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沒有情緒的人,在昨天之前。”
這樣簡單卻在認真解釋的話,肖隨聽到半句便已然明白。
只是,也不像是解釋,反而隨著連未的話輕笑起來,“每個人都會有很多珍藏的情緒,之於旁人,從來都是陌生的。”
說完,對上連未略略抬起的眼神,微笑漸漸深了起來,“而我們,就是他眼中的旁人。”
時間悄然滑過中午。
連未桌上的病歷已經漸漸的按他需要的順序分揀完畢,成摞的堆在辦公桌上,遠遠看去,他的身體都有些許的被遮擋住。
肖隨把隨手從連未書架上拿的厚本書的最後一張圖看完,有些困頓的合上書頁,半張著嘴打了哈欠,“你不是院長麽,整理病歷這種瑣事還需要你親自動手?”
連未沒回應任何,認真的把最後一張紙裝訂進手邊的文件夾裡,用手稍微整理過各個文件擺放的角度,然後起身到水龍頭前,卷著袖口的同時才開始回答剛剛肖隨的問題,“你難道不覺得這是一項很有趣的工作麽,就好像能看到這個人許多的曾經。”
雖然窺探過去不能算的上什麽稀奇,但是從病歷上來尋找蛛絲馬跡,還真是作為醫生的怪癖。
肖隨自然理解不上去這種帶有學術性質的正常研究,起身把書放回書架原來的位置上,淺淺的伸了個懶腰,“那池殼殼的曾經呢,你看的到麽?”
“我看得到看不到不重要。”連未沾了滿手的泡沫,很細致的在清理甲縫,“有人能看到才是最重要的。”
說完用水把泡沫衝乾淨,輕輕甩了兩下手,“只有面對,才能體現看到的價值。”
未等連未說完接下來的話,房間裡的電話聲突兀的響起。
被打斷了,連未也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輕輕的把已經發出來的第一個字兒的音收了,正常速度的走過去拿起電話,表情認真的聽著,從頭至尾也只有唯一的一句話,“我知道了。”
掛斷電話,重新按了個號碼,等了一會兒,輕輕的歎息著掛斷,抬起眼看著肖隨,“我想,你可以回去了。”
電話是住院部那邊打來的。
就在剛剛,測血壓的護士定時查房的時候發現,簡言左和池喬期的病房莫名其妙的全空了。
護士長調了監控,確定了後的第一時間,便向連未作了匯報。
一前一後的離開,沒辦任何手續,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坦然的如同出入自己的公寓。
肖隨聽完連未的描述,氣急敗壞的掏手機,“這節骨眼上,就他現在那個狀態,被拍到就全完了,老爺子那頭非得炸了不可……”
“那你還是想想怎麽瞞住老爺子吧。”連未連未頗為無奈的看著肖隨,“我剛打過,關機了。”
肖隨聽了,把手機朝桌子上一甩,兩隻手捂著臉狠狠的呼了一口氣,“我真是上輩子欠他的。”
“你上輩子欠不欠他我不知道。”連未淡淡的抬眼,語氣和緩,“但他這輩子,肯定還有一大筆欠債要還。”
池喬期回了唯亭小築。
從連未醫院出來,打車到唯亭小築樓下,停車,下車,上樓。像是在外面逛了一天回來,格外的累,但沒什麽特別。
簡言左開著車,一路跟著她到樓下。
跟的並不緊,車速時快時慢,中間跟丟了一小段,調整後又重新追上。
倒不是因為怕她發現,她沒有精力關心周圍,而他也沒刻意去避免被她發現。
就像她從醫院出來,也沒有刻意避開他。
出租車在樓下等著,並沒有離開。
簡言左靜靜的熄了火,把車停在拐角。稍稍降下些車窗,有外面的空氣進來,稍許置換過,才覺得呼吸似乎沒那麽費力。
然後,他緩緩的靠向椅背,點了一支煙。
下意識的,似乎是本能。卻在稍稍反應過來後,並沒有停止這個原本與自殺無異的行為。
其實原本他的煙抽的並不凶,之前的很多時候,僅僅是想試一下某款煙的味道。在這方面,跟隻抽銀裝Treasurer的肖隨比起來,簡言左並不是一個長情和較真的人,各類品種,各種味道,只要是心情尚可,他都會相對的試一試,僅僅是試一試。
但最近,他似乎已經把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抽支煙的行為漸漸地培養成了一種習慣。
這並不是一種好現象,但他在現在這一刻,未曾想過想要改正。
簡言左右手兩指捏著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空前濃烈的味道,伴隨著呼吸進入身體,那種感覺,很像是吸進去了一把繡花針。疼的范圍很小,卻很尖銳。一個痛點接著一個,節奏很快,像是每根針都能直接的刺入皮肉。
煙霧升騰在密閉的空間裡,簡言左終於抑製不住的開始咳嗽。
這就是疼。
大部分時候,總能引起人的注意。並且,很難會忽略掉。
可她,卻注定感覺不到這個稍微有一些殘忍和痛苦的詞語。
簡言左永遠想象不到,在池喬期的世界裡,到底疼痛,意味著什麽。
她本該明白,即使她從未真切的感受過。而他,一直都讓她懂得,即使花上再大的代價。
所以,當那把刀進入他的身體時,他沒有躲閃或退縮。那一刻,他希望用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教會她,什麽是疼。
只是,即使她有一天會明白疼痛的含義,但或許也永遠不會明白,他那一瞬間的疼痛,並不是因為順著皮肉一路進入的那把刀。
而是因為,抓攥著刀的彼端的人,是她。
池喬期很快從樓上下來,拎著那個讓簡言左感覺並不陌生的小皮箱。
她曾拎著它消失過一段時間,然後重新出現在他面前。那樣的驚喜,他永遠不會忘記。像是失而復得,但比那還要讓人欣喜。
只是這次,他大概再也不會有這樣好的運氣。
簡言左緩緩的調轉車頭,跟了上去。
稍稍的降下車窗,風很流暢的吹了進來。視線所及,包括聲音,終於稍稍有些清晰。
簡言左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撐到他所希望的時刻,這一刻他的世界裡,似乎只剩下前面那個已有些隱約的影子。但縱然隱約,也勝於一切。
車一直沒有停,出城區,上高速,下高速,進城區。
700公裡的路程,簡言左幾乎傾盡全部氣力,卻斷斷續續的跟到了最後。
直至池喬期所坐的車,停在了池家老房子前的行車道上。
簡言左沒有再跟緊。從出城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了然她的目的地。
在連未醫院,因為登記信息,醫院暫時保管了她的證件。但即使在無法乘坐火車、汽車的情況下,她仍舊堅持十多個小時的勞頓回到了這裡。
不過,這的確是她最應該也是最可能來的地方,裝載著他們最多的回憶。適合躲藏,也適合療傷。也是他就算知曉,也不會去打擾的地方。
簡言左看著池喬期掏鑰匙開了門,門輕輕關上的那一瞬間,他的全身就像是被什麽東西一瞬間掏空一樣,居然再沒有哪怕一絲的氣力去支撐。
深吸一口氣,簡言左在劇烈的咳嗽間,視線已經模糊到只剩下光影。隱隱約約,像是印象派的畫,大片的色彩,但是各個范圍的分界,全然分不出。
他緩緩的閉上眼,想要攢足力氣支撐到門前,卻在閉眼的瞬間,身子失去控制的漸漸低下,觸及到方向盤固有的質感,簡言左終於放棄努力。
瞬間,整個世界,全然空白。
鑰匙插進鎖孔,輕輕的響動。家,還像之前一樣,保留著幾天前走的模樣,有種像是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這是這個月裡,池喬期第二次回來。卻比上一次,更像是回歸。
只是這次,只有她自己。
池喬期把所有的東西就勢放下,進到房間裡面,慢慢的脫掉鞋子和外套,然後在一室安穩的味道中,緩緩的躺到床上。
她把自己緊緊的裹進被子裡,卻還是覺得涼。從內而外,能觸及到的東西全喪失了溫度。但即使這樣,她仍是很快的睡了過去。
這個晚上,如同之前千萬個夜晚般,沉寂的像是什麽都不會發生。
他在車裡,她在室內。相隔並不近,卻像是陷入了同樣的夢中。
那充滿愉悅的笑聲,或許是少年時,他們遠離大人,惡作劇後的歡暢。也或許,是長大後,偶然的一次默契間,相視一笑的喜悅。
無比清晰,卻漸行漸遠。
簡言左最終醒來,是在第二天凌晨。
他原本是半開著車窗,所以在雨漸漸潲進來的時候,整個後背,能明顯的覺察到潤濕。伴隨著風,有些涼意。
簡言左略略直起身子,想要活動一下酸疼的背部。卻在瞬間,被一陣急促的疼痛,狂亂而凶猛的撕裂了意識。
下意識的大口呼吸,卻沒等完整的完成吸氣的動作,就抑製不住猛烈的咳嗽起來。伴隨著似乎要揉碎整個胸腔的疼痛感,他終於清醒。
簡言左克制了好一會兒,卻被一陣比一陣更劇烈的咳嗽席卷,隱約間,呼吸也有些失控。
或許,他需要喝口水。
就像肖隨說的那樣,這台車他並不常開,而車上,也沒有備著的飲用水。
不過幸好,家就在距離他不到200米的地方,簡言左想著,伸手去翻放在儲物盒裡的鑰匙。好不容易找到,手觸及拿起的那一刻,抻到傷口,劇烈的咳嗽中,鑰匙被甩落在腳墊上。
他平複一下呼吸,摸索了大概的方位,緩緩的俯身去撿。
原本容易的像是呼吸般的一個動作,之於現在的他,已經成了難以克服的困難。還沒等低到一半,劇烈的疼痛中,只能被迫停滯。
有些無奈的回歸到原來的角度,簡言左回想起附近應該會有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
最終,攢足力氣打開車門,有些磕碰的走下車來。腳步有些踉蹌,但好在路並不遠。
簡言左的記憶沒有出現任何偏差,周圍的確有在營業的便利店。
他買了一瓶水,還有一盒常用的止疼藥。
去櫃台結帳時,收銀的小女孩或許是被他不算太好的樣子嚇到,有些急切的報了錢數,怯生生的朝後退過一步。
簡言左也並不準備解釋,付過錢,連等零錢的時間也不再留,推門出去,也並不在門口多耽誤一秒,腳步有些浮,但已經快到明顯超過剛才。
開車門時,臉映在車窗玻璃上,那麽清晰,有些類似受傷逃竄的嫌犯。
簡言左試圖去拉車門,卻有些累到了極點,連邁腿進去的動作,都有些困難到了極致。
索性,倚著車門站著,撕了止痛藥錫箔紙的包裝,裡面的兩粒藥剝出來,拿嘴含了。不管不顧的將藥盒一扔,騰出手去擰瓶裝水的蓋子。有些緊,合著雨水,很是濕滑。
他試了兩次,都沒能順利的擰開。再也沒能有多余的力氣嘗試,似乎連握住瓶子,都是一種竭盡力氣才能完成的事情。
簡言左終於放棄,手松開,伴隨著瓶子的悶聲落下,他順著車門滑下來到地上,終於能夠暫時的歇一歇。
沒有水,藥漸漸的開始溶在舌尖,很苦。但似乎藥效很快,除了有些隱約的意識,疼痛感已經減輕到了幾乎感覺不到。
簡言左努力的把左手抬起,掙扎著看清時間。
四點五十,天就要亮了。
簡言左幾乎是看著天一點點的亮起來的。因為下著雨,所以亮的很慢,也並不明顯。等到徹底亮起,已經是七點以後。
微微一瞥眼間,池家房子的門口,已經伸出一把傘來。
簡言左抓著車門一點點的把自己支撐著站起,幾乎是用盡全力的將車門打開,把自己艱難的挪進了車裡面。
關門,升窗。剛剛一切停頓,池喬期正好撐著傘,十幾米的距離,緩緩的經過。
她似乎休息的很好,換了一件很平常的衣服,沒什麽其他的情緒,人也乾爽。雖然沒有再多的信息,但至少能看出來,比在醫院時要好。
簡言左終於安心,努力的調整一下在駕駛座上的位置,左手抵著傷口,伴隨著俯下身子,右手開始去摸索鑰匙大概的位置。
他之前嘗試過一次,但這次也並沒有更容易一些,但他沒有任何妥協的意思。無論如何,他需要進屋休息一下,或者,如果有精力,他需要換身衣服。
持續了許久,簡言左的指尖終於觸到鑰匙有些冰冷的質感。他再側一點身子,咬著牙再低一點,終於拾起。
停在原處許久,簡言左終於攢起力氣,微微的一起身。支撐的手稍一離開,嘴間便瞬間覺察到一絲不太尋常的味道。
下意識的低頭。左手手指的縫隙裡,已經開始朝外滲血。
呼吸已經有些困難,簡言左張開嘴,開始努力的調節呼吸的頻率。逐漸舒緩的下一秒,嘴裡已經清楚的覺察到異味,很明晰的腥甜。
簡言左在瞬間徹底放棄了要留在這裡的念頭,按下車子的啟動鍵,他用僅存的意識將車開離。
經過路口右轉時,簡言左遠遠看見池喬期。手裡提著袋子上的大約花紋和顏色,是不遠一家他倆曾經都喜歡的早餐店的標志。
她擎著傘,走的不快。他們的距離也並不遠,幾步間,似乎就能靠近到咫尺。但有傘遮擋著,她並沒有看到他。一步一步,走的穩而簡單,像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們緩緩的錯過,後視鏡裡,她的背景越來越模糊,但他沒有減速,她亦沒有回頭。
最後再看一眼,大約的樣子。視線越發模糊間,簡言左終於微笑。
車道上,原本該在的,已經不見了蹤影。
池喬期停下,站在原地出了會兒神,而後並不停頓的走進家門。
她知道簡言左在門外守了她一夜,就像她知道,他一定會悄無聲息的放她離開一樣。這是她最感謝他的地方,總是貼切的知道她需要什麽。
他一直是個合格的哥哥。至少在她把他當成哥哥的時候,一直是這樣認為的。他會帶她熟悉環境,分享玩伴,會帶她做一些會讓周圍的人都喜歡的事兒,也會在偶爾的時候帶她遠離大人的視線。
她已經習慣了他的教導,他的寵溺,習慣了他所為她做的一切,也就理所當然以為,他會永遠陪伴在她的生命中,並且一直不會離開。
她的堅信,從幼年的某次事件後,直至六年前,近十年的時光裡,從未動搖過。
那次的事件發生在他剛剛步入初中的時候。那時她還在讀小學,偶然一次去簡家玩,結果在客廳遇到正巧來拜訪的某個女生。白上衣粉紗裙,說起話來溫言軟語,笑起來眼睛彎彎,是他一直描述著想要她變成的模樣。
她原本就因為他升學後兩個校區的分隔,不能像以前一樣朝夕相處有些許的不適應。而那個女生的出現,讓她性格中一直隱藏的自卑和不滿在那一刻迅速膨脹,似乎就是在三兩句的交談間,她執拗的認為,她被遺棄了,因為他找到更好的。
雖然那時候他們還都處於算不上可以談論青春的年紀,而這件事兒本身也無關愛情,但她仍是覺得不甘心。
她動了幾番腦筋,想要將他從家裡喊出來,從而將那個女生晾在一旁,企圖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重要性。卻全然看不出他的拒絕,僅僅是因為出於對待客人的禮貌。而她,他已然當做家人,便沒有了那樣多的顧忌。
但這一切落在她眼裡,已經成為一場災難。她的小聰明,最終被算計到的,只有她自己。
於是謊稱身體不舒服回了家,到了晚飯,也沒有像說好的一樣,去吃杜落微新嘗試的紅棗脆餅。
喬朵跟池錦原回來後看她這樣,也隻以為她是階段性的小脾氣。全然沒想到她已經鑽進了自己的牛角尖裡,而且根本不懂得如何出來。
那天晚上,池喬期到了很晚都沒有睡著。最終自己從床上爬起來,從床底下翻出了所有他曾經送給她的東西。
玩具,書本,手鐲,模型,還有好多好多的零碎。一樣一樣的找出來,堆放在地毯上,然後就著打火機的一把火,一點點的燒起來。
她當時最直接的想法,只是想燒掉這些她一直視為寶貝的東西。單純的委屈,捎帶著一點點的不服氣。卻完完全全沒有想到,火會順著地毯蔓延的這麽快。等喬朵跟池錦原稍有察覺,她已經被困在房間裡,險些出不來。
不過幸好,那場火並沒有太大。驚動了消防,火卻已經在他們到時被撲滅。沒有太多的損失,甚至連想要燒掉的那些,還尚有完整的。
但生平第一次,喬朵打了她。一記很響的耳光,不疼。而且在下一秒,她已經被杜落微護在了身下。
那時,她終於哭出來。雖然已經記不清當時的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麽。
但是她永遠忘不了的,是她自己當時最真實的情緒。很委屈,但更多的,是害怕。哥哥不要她,媽媽打了她,這樣不考慮的行為後,恐怕她再也不會被任何人喜歡。她終歸是多余的,就算她再想學著懂事,學著融入這個家裡,她終歸還是多余的。
那天最後的記憶,是他一步步的走過來。在四個大人面前,沒有半點躲閃和顧忌。蹲下,一點點的用手擦乾她的眼淚,沒有安慰,也沒有訓斥,唯一的一句話,在四個大人看來,像是跟今天的事件毫無關系。
他說,“別人永遠是別人,而你,永遠不會變成別人。”
話很拗口,當時她哭的厲害,甚至有些沒聽清。但他肯定的眼神,足以瞬間止住她所有委屈的淚花。
或許,是在那一刻起,就已經認定了吧。所以從來沒有去想過,有一天,他也會那般不留情的拋棄她,在她最需要的時刻,無情的將她丟入絕望的深淵。
但即使這樣,她仍舊不能掩飾自己那顆,試圖去原諒、去理解他的心。雖然要將這一切都遺忘,可能需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但即使這一輩子隻做這一件事,她也願意去嘗試。
就像,他終究也會忘記她所有的過錯和任性,然後隻記得,那個伴隨著他走過最美好的時節,並且願意一起走過今後所有日子的她。
池喬期把食品袋放在桌子上,金家鋪子的米豆漿,芸豆餡的小蒸包,用鐵觀音煮出來的茶葉蛋,拿小磨香油調的鹹菜,都是他曾經很愛吃的。
她原以為,只要她裝作一切都是原本的樣子,他就一定會在原地等她回來。然後他們可以坐下在一起,吃一頓看似正常不過的早飯。
只是,他卻沒有在原地等她回來。
是對她失望了吧。他眼中那個時刻懷揣善念,永遠對他依順的小女孩,已經變成了這般不可理喻的模樣。
連她自己,都會覺得,有些可怕。
池喬期一口一口的吞咽下屬於自己的那份餐點,喝光了整碗熱滾滾的豆漿,吃掉了三個鹹香的蒸包,最後,就著鹹菜,慢慢的吃掉了那個溫熱的茶葉蛋。
胃被慢慢的填滿,很飽的感覺,像是從未這麽滿足過。
收拾了餐桌,洗好了碗筷,然後把桌椅擺回原樣。一件接著一件,沒有停頓,好像也沒有任何空隙去思考別的。
做完這些,池喬期開始清理閣樓。池家的閣樓只有一樓和二樓一半的面積,喬朵當年也只是用來堆放雜物,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用途。
這些年,房子一直是在簡言左手裡,雖然打掃時也會涉及到閣樓,但也僅僅是清掃,所以閣樓上當年堆放的全部東西都還在。壞了的手風琴,用來裝衣服的很漂亮的盒子,小時候幾乎每個孩子都有的三輪紅漆小車,還有不少大大小小卻沒有內容的紙箱。
池喬期把它們一件件的從閣樓上拖下來,分類打包好,集體堆在大門外。整個閣樓上幾乎沒什麽瑣碎的東西,大件都被拖出去後,很快便被清空,露出原本的樣子來。
淺黃色的牆漆尚保存的完整,只是少許斑駁。很光滑的水泥地面,卻稍顯的有些涼。棚頂的燈是簡單的燈泡,燈光有些微弱,但尚且亮著。雖然時間過去有些長,但這一切與她記憶中的,幾乎一致。
這不到三十平方的面積,池喬期足足花了五天的時間去整理。
期間,甚至動用了一個施工隊。換牆漆,鋪地板,布軟包,做吊頂,安頂燈,打壁櫥,引水管。她把一切能想到的,全部付諸了實施。
她需要這樣的一個地方,能夠給她空間,讓她喘息,讓她重新找回那個積攢了百般信心回來,並且決心要重新開始一切的自己。
五天后,先前訂的東西也終於全部送到。縫紉機,鎖邊機,熨燙機,打孔機,成套的剪刀、針線,成匹成卷的布料,分裝成箱運來的配飾,還有其他各種雜物,滿滿當當的堆滿了整個閣樓間。
這是池喬期最擅長也是最割舍不下的東西,像是一些殘疾人所做的康復訓練,能在最細微的地方,把她逐漸帶入正常。
她需要這樣瑣碎而密集的生活,更需要,在這樣的環境裡,漸漸的好起來。
池喬期開始每晚跟那位姓成的醫生通電話,按時吃藥,正常作息。
每隔兩天,坐一個半小時的飛機去做面對面的疏導。隔一周,在診所裡接受一次徹底的檢查。
她不再躲閃,不再逃避,不再自欺欺人。因為她比誰都明白,所有的事情,不是不去面對,就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
這樣的課程總會很繁瑣,就像是重新梳理自己。但池喬期並沒有應付,她認真的接受每個階段的康復治療,詳細的跟醫生分享所有的感受和障礙,努力的遵循為她制定的方案進行自我調節。
她也明白,這一切並不能在一朝一夕間就能從她記憶中徹底剜除那些她試圖去遺忘的東西,而且需要一段無比漫長的時間、經歷一個進步緩慢的過程,但是她願意去一步一步的走完。哪怕再難,哪怕獨自一個人。
期間,在一次例行的檢查中,池喬期手術的刀口順利的拆了線。成醫生身邊的護士很耐心,拆線的過程在聊天中很快結束。
再度包扎前,池喬期看過一眼刀口,很乾淨的處理過,縫合的痕跡雖然還很明顯,但是從愈合的跡象看,一定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淺。
那他呢,是不是也已經愈合如初?
如果他倆的傷都已經痊愈的話,那他們之間呢。
池喬期這樣想著,有些出神,全然沒注意到成途已經來到跟前。
“在想什麽?”成途略低下頭,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
池喬期稍稍回神,有些打趣,“在想為什麽你一個心理診所裡,會有拆線手法這麽好的女護士,而且講笑話的水平也高出你很多。”
成途一瞬間笑出聲來,“這純屬個人魅力。”
似乎醫生都會有這樣內在的魅力,也或許只是池喬期恰好遇到了這樣的兩個。
成途說話的腔調,很類似葉策。連笑的紋路,也像是葉策般密集。尤其,在某些時候,他也總和葉策一樣,有些父親般的包容,對待池喬期也總是格外耐心。
成途從不把她當成病人一樣看待,而是像在對待一個只是偶爾迷失的小姑娘。可能會有小情緒,但是從不會想要刻意的傷害別人。
甚至還會經常跟她開玩笑說,“如果不是成術已經跟葉家姑娘定了親,我一定跟他說可以多關注一下你。”
成術,成途的兒子,比Dora大不到兩歲,一個很內向的小男孩。說起話來,一本正經,咬文嚼字的像個老學究。不過,倒是很可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