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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唯一的暖先生》第6章 陰暗之處,暗生陰謀
  第6章 陰暗之處,暗生陰謀

  簡言左跟池喬期離開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微微的暗了,最後一絲光亮在視線所能抵達的地方掙扎著,把整個天空渲染成一種漸變的色彩,有些濃鬱的美。

  池喬期安穩地靠在車子的椅背上,看著窗外的所有,一閃而過。

  這一刻的心情,她描繪不了。不是那種單一的開心或是難過,反而像是很多情緒反覆摻雜揉搓發酵過後,衍生出來的很多她形容不出的。

  車窗玻璃上隱約浮現著簡言左平淡而靜寂的側臉,認真地看著前面,沒有被之前的任何一點打擾,一切都好似沒發生。

  只是,握著方向盤上的手,因為施力,所以顯得骨節分明。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有些微微的顯現。這樣鮮明的紋路,無疑,是對他此刻情緒的最好訴說。

  還是沒辦法釋然的吧,雖然裝作不在意。池喬期這樣想著,不由自主的回憶起之前,簡言左在她廚房裡接的那通電話。

  這樣的挑釁,或許已經成為了一種常態,所以簡言左才習慣用那樣平靜的語氣和表情來對待那樣刺耳的話語。家人,無論親疏,那樣不遮不掩的話,總歸是會刺痛人的吧,更何況,對方還是長輩。

  因為是長輩,所以能有立場為簡言左辯駁的人,總共也就那麽幾個,更何況,簡老爺子並不像是一個堅定不移的站在簡言左這邊的人。

  別的孩子受傷後,可以找父母去哭訴,更可以在父母在旁邊的時候,做出一切適合或者不適合的爭取。但簡言左,注定不能。

  在這樣一個大家庭裡,蜷縮著,努力伸展著找尋自己的位置。遇到堅硬的牆壁,會痛,卻堅持著找尋著牆壁的空隙,伸出自己嫩綠的枝椏。最終,成為一股堅實的力量。

  這該是多讓人心酸的一幕。更何況,他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

  仿佛就是一瞬間,幾乎是無意識的,池喬期輕輕地將左手覆在了簡言左仍搭在方向盤的右手上。

  如此明顯的溫暖,從她的掌心,傳遞到他的手背,像是真的被溫暖到。

  原本的沉寂被瞬間打破,簡言左稍稍側過臉,似是疑問,“殼殼?”

  池喬期的手沒有挪開,眼神溫潤地看著他,沒有任何話,卻包含著她想對他所有力所能及的寬慰。

  她不會安慰人,一直都是。那樣的呆傻,不會那些好聽的說辭,也不會那些邏輯的道理。況且,一直都是他在溫暖她。

  從來都是她滿心歡喜的享受著他的溫暖和安慰,一直不曾想到他所需要的。她以為他一直都會很溫暖,很堅強,但她不曾考慮過,他也會有需要溫暖的時候。就像,她曾經的渴求。

  但她依舊是那樣的笨,不知道該如何像他曾經對她一樣,趕走她所有的難過。或許是他會魔法吧,她還沒有到達他那樣深的修行,所以只能笨拙的用她自己以為可以的方法。但希望,可以安慰到他。

  她果然還是猜到了。縱然他幾次三番的掩飾,不聲不響地想把剛剛的一切,努力從她的意識裡淡化掉,但很明顯,他失敗了。六年多的時間裡,她早已養成有著她自己風格的聰慧。

  其實,明顯的,今天這樣的衝突並不是第一次。他和簡向深之間,完全相悖的價值觀和管理理念,注定了一次又一次的波瀾。

  他稱呼簡向深小叔叔,帶著一絲固有的尊重,但這並不代表永遠可以退讓的底線。

  一切只是時間早晚,無論早晚,總會徹底解決。這是他一直堅信並且一直都在努力的方向。但他最不希望的,是她的覺察和知曉。

  簡言左稍稍放緩車速,認真地把眼睛對上她的,不解釋剛剛,不闡述現在,只是一句滿含讓人安心的力量的低語,“殼殼,不用擔心我。”

  這句話,他說的由衷,因為他早已習慣類似於剛才的一幕幕。不加掩飾的諷刺,不加遮攔的欲望。權利下,永遠風起雲湧的鬥爭。

  這是他在重回簡家前,就已經注定去面對的,他從來都知道。

  但他仍舊感謝簡氏,甚至無比慶幸自己的回歸。不管這一路,究竟走的有多麽的艱難,也不管他究竟有多少次重新跌倒之後的站起。這一切都不再有一絲一毫的重要,因為現在,已是彼端。

  他追求的或許一直都是如此,正如她的掌心覆在他手背時,那份簡單的溫暖。比所有耀眼的一切更值得他留惜。

  反手握住,緊攥之時,已有些微抖。

  和緊張無關。

  晚飯照例是簡言左定的地方,地方不大,卻被雕琢的依山傍水,很是精致。

  餐廳在區域最正中的位置,一圈圈的順著小路繞進去,頗有曲徑通幽的意味。

  簡言左的車開的不快,外面有星星點點的燈光晃在車窗前,像一隻隻螢火蟲在搖搖晃晃的飛,有種漂浮的美麗。

  池喬期把車窗降下來,悠悠的小風吹進來,有桂花的香氣在空氣裡飄蕩,平常的讓人驚喜。

  兩相一對比,裡面的裝潢倒顯得有些刻意,雕飾的細致,素白的椅身,淺色的靠背,細密的紋路,考究的搭配。一切太過完美,反倒沒有外面的自然來的讓人歡喜。

  不過相對於外面的敞開,半隔斷的空間,用心設計的坐向,勝在清淨。

  餐前茶是調配過的烏瓦紅茶,奶和糖的比例剛好,仔細一品還能嘗的出原葉的澀香。池喬期抵不過茶葉原本的味道,添了兩片檸檬,喝了一口才後知後覺的數清了桌子上的三個茶杯,“還有誰來?”

  簡言左微不可聞的輕點了下頭,手執杯子端正的靠在椅背上,稍稍偏了頭,身後的人已經一溜鑽到了跟前,對著簡言左一臉故作驚喜卻又暗自坦然的笑,“三哥,好巧。”

  被抓了正行,卻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細細一對比,像是有簡言左小時候的影子。只是那絲忽略不掉的痞氣,卻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簡言左沒應那聲三哥,隨手一指,朝著池喬期介紹,“簡頃北。”

  再衝著簡頃北一指池喬期,“池喬期。”

  六個字,算是互相介紹完畢,簡短的不帶任何多余的稱謂,是他一貫的風格。

  池喬期微微點頭打招呼,也沒過多的言語,“你好。”

  “早就想認識你。”簡頃北言語直接,眼神裡有種孩子般的可愛。

  池喬期讀得懂這份友好,卻沒理解透簡頃北話語裡的意思,對於初次見面的他們,隻以為是必要的客套。於是點頭微笑,同樣客套回去,“簡先生客氣了。”

  短短的六個字,意外的引起了簡頃北的不滿。不過相對於最早之前簡言左對於這個稱呼的不滿,簡頃北的不滿顯然隻局限在表面。

  “你要是隨家裡人叫呢,就叫我頃北。要是隨我那幫朋友叫,就叫我北方。要是隨外面人叫,就叫我簡五。”簡頃北說完,笑裡卻突然帶了些玩笑的味道,“怎麽稱呼隨你,那個尊貴的‘簡先生’的稱謂還是留給三哥吧。”

  無意的話語,卻實在有些巧。

  池喬期拿詢問的眼神看了一眼簡言左,發現他的眼裡並沒有任何反對的意見,於是有些忍不住的笑,內心暗暗認同了簡頃北的輕快,“北方。”

  北方,比頃北遠些,比簡五近些。比家人遠些,比外人近些。對於簡家人,朋友的距離,最安全,也是最合適。

  “你很像我們家的人。”簡頃北沒用簡言左邀請,在留空的位置坐了,小翹著二郎腿,悠閑的朝著茶杯裡扔了兩份糖,“我們家如果再添個妹妹,剛巧排到七。”

  那一刻,雖然池喬期對簡家人懷有著某種偏見,卻依然被簡頃北的話溫暖到。

  就好像她曾經讀到的故事中的一個情節,一位溫馨可愛的老師對著一個裂唇並且左耳失聰的學生微笑著說,我希望你是我的女兒。

  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卻是一樣的暖意滋生。池喬期縱然防備,卻仍是隨著簡頃北一分分加深的微笑,漸漸的感化到。

  也正是這一刻,池喬期才真正的意識到,原來自己是一個這樣容易被感動的人。即使經過這麽多年的顛沛流離,即使被傷害的遍體鱗傷,這一切都走過之後,她仍是這樣不顧一切的傾向溫暖。

  越沒擁有,越怕失去,就越想靠近。

  主菜有池喬期最喜歡的烤鱖魚,外皮焦脆清爽,內肉細膩緊實,火候掌握的極好。加了檸檬汁和黑胡椒還有許多她品不出來的料,味道很有層次。

  簡言左的喜好一向看心情,譬如他一向不排斥吃魚,但這道菜從端上來到被池喬期吃到只剩一堆魚骨,余光都沒分一絲過去。

  簡頃北也是沒太有興趣,托著腮看了池喬期津津有味的吃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有這麽好吃?”

  池喬期點頭,把盤子朝著簡頃北那邊湊湊,“嘗嘗?”

  “不了。”簡頃北擺手,重新把盤子推過去,“你乖乖吃你的,覺得還能多吃些就自己個兒再加菜。我跟三哥說點事兒,你在旁邊裝作今天沒帶耳朵出來就好。”

  雖說這樣,但這話太容易在瞬間激起所謂的好奇心。池喬期下意識的抬頭,雖然說不清想要去看誰或者什麽,卻在瞬間被簡頃北輕輕而稍有壓力的拍上腦殼,聲音催眠一般,“乖。”

  輕輕的拖延間,稍微延遲了些本能的反應,池喬期終究沒用簡頃北再說別的什麽,自覺的把頭重新低下去,認真的分解著每一道菜,直至他倆的談話漸趨沉默。

  “聽說簡老蔫昨兒在辦公室發了好一通火,整間辦公室的擺設一個沒剩下。”簡頃北陳述的很慢,語調卻漸漸在上揚,“是因為你?”

  “嗯。”簡言左點頭,承認的很乾脆,“我把肖隨派去了。”

  簡頃北抿嘴,表情裡沒有絲毫的驚訝,微微一停頓,仍是笑著,“下次再有這種事兒你最好提前跟我說聲,我前段時間專門托人送了他個琺琅彩,這下倒好,瓶底還沒放熱乎呢,就敬了土地爺聽響了。”

  原本如此委屈的話,卻莫名的衍生出一絲小小的愉快來。剩下的,不用再說半個字,已經互相領會。

  整個餐間,簡言左這邊的菜沒動幾口,餐前餐後茶倒喝了不少。簡頃北一向不管不顧,點單上菜吃的格外香甜,自己吃歡暢的同時還不忘了幫池喬期加了盤特色的檸檬香草魚,然後跟池喬期一起很有默契的就著菜單上店長推薦欄裡的薄脆餅沉默著吃到小肚圓鼓。

  餐後的甜點精致而小巧,每一種都有讓人感覺新鮮的部分,池喬期伴隨著簡言左跟簡頃北斷斷續續的談話,零零碎碎的將這些小可愛解決到幾乎沒剩下。

  心滿意足間,接到了葉策打來的電話。

  池喬期輕緩的起身,稍稍拉遠一些距離,朝著葉策問好,“這麽晚了還沒睡?”

  “在加班。”葉策那頭語氣緩緩,“剛剛接到一個課題,時間有些緊,卻突然想打給你。”

  “或許我能幫得上什麽?”池喬期問,很是誠懇。

  葉策輕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很想知道你的近況。”

  “我?我很好。”池喬期換了個站姿,輕輕的倚在了裝飾牆上,言語輕快,“好的不能再好。”

  “曾經約定好回國後聯系一位姓成的醫生定期複診,但似乎你忘記了。”葉策話語裡沒有半分責怪,但卻帶著少許督促。

  池喬期稍稍停頓,繼而微笑,“或許你可以信任我這個醫生自己的診斷。至少這段時間裡,我睡得很好,吃的也正常,沒有覺得煩躁,也沒有感覺疲憊。無論用專業裡哪一條嚴苛的要求來看,我都已經達到痊愈的標準。”

  “希望如此。”葉策終於松口,聲音裡明顯少了幾分緊繃,“不過如果你覺得為簡氏家族服務有什麽困難或者不愉快,我的課題小組裡隨時有你的位子。”

  “我很期待。”池喬期在這頭微笑漸深,“不過,可能你要失望了。”

  葉策的回答遲了半秒,卻仍是靜靜的把回答浮現在那刻的空氣裡,“但願。”

  這一聲,緩慢而悠長,似是喟歎,卻更多的是祝福。

  但願,一切都好。

  池喬期掛斷電話回去的同時,簡頃北也剛巧站起身來,手抵在椅背上,不言不語,眼睛卻一直看著簡言左。

  不知道他倆在這期間聊過什麽,兩個人的表情都不是太好看。雖然不算太過明顯,但是相對於之前的平和愉悅,確實能感覺到差別。

  池喬期放緩了靠近的腳步,想多留一點時間和空間給他們。卻被簡言左和簡頃北同時出聲叫過來,似是片刻間,表情已經恢復到無恙。

  離開的時候自然是一起的,簡頃北的車在前,簡言左的車在後,不用花費任何話語去安排,兩輛車速度平緩的駛出一片寧靜。

  距離大路只剩下一個車身的距離,簡頃北的車卻慢慢的靠穩在小路盡頭的右邊。車並沒熄火,卻刻意的停下不動。

  簡言左自後面靠了上去,並排的停在左側,距離貼的很近,似乎也沒考慮去給簡頃北留打開車門的空間。

  哥倆誰都沒有主動表示什麽,相互沉默的盯著對方的車窗許久,終在同一時刻降下了相對的車窗玻璃。

  有微微的風順著敞開的車窗吹進來,涼涼的,伴隨著簡頃北這一刻略有些嚴肅的眼神。

  這是池喬期第一次看到他的認真,在今晚,截然不同於之前。

  或許是兩輛車裡都沒有開燈,周圍的夜映襯的簡頃北的臉越發的鄭重,他的眼睛越過池喬期,深深的定在簡言左的臉上,只是輕輕一句,卻似乎重的誰都扛不起。

  簡頃北說,“三哥,其實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一天,永遠不要來。在這個家裡,我最親近的人是你,但如果真到了迫不得已的那一天,我還是會選擇站在他那邊。”

  說完,沒給簡言左留任何回答的機會,啟動間便躍上了大路,一路絕塵。

  簡言左一直看著簡頃北離去的方向,直至消失,才慢慢的啟動了車,跟平時相差無幾的速度,與沒聽到簡頃北話前無異的表情,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

  這一路,安靜的仿佛每一個他送她回來的時刻。包括在樓下的告別,也是輕松而愉快的。

  池喬期跟簡言左揮手上樓,一切也好似平常。

  進門,開燈。池喬期站在門口很久,才慢慢的靠近窗邊。

  簡言左的車果然沒有開走。靜靜的停在那,好像一艘靠港休息的小船。

  池喬期不知道這一刻在簡言左的心裡,疲憊和難過的情緒究竟哪個更多一些。也或許,他已經習慣了。

  就像馮媽說的,這些年,他一直是一個人在路上。這樣的隻身奮戰,應該數不勝數。別人有家人,在累了的時候可以分擔。而他可以信任的,只有自己。

  所以,他從不需要安慰或者交流,他需要的,只是短暫的休整,然後藏匿下所有的情緒,繼續帶上無所畏懼的面具,去處理不想面對的一切。

  那一夜,尤其漆黑的安靜,或許是因為藏著太多人各自紛繁的心思。

  池喬期跟前幾晚一樣,仍舊沒能睡得著。

  而似乎是對跟葉策說謊的報應,在看見簡言左將車開走的後一秒,晚上吃下的所有東西,就一點不剩的全吐了個乾淨。

  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認,有種叫做恐懼的情緒席卷了她。

  她明白,這是她最不想重複的一件事的先兆。可她也無比清楚,這一切,她注定躲不過。

  這就是她一貫的宿命。

  那天過後,池喬期很難再見到簡言左。他開始專注於工作,穿梭於簡氏大大小小的分公司,因為低調從簡,所以關注的目光反倒越發得多起來。

  想要了解他的行程,只需要在搜索框敲幾個字,便會比秘書還要詳細。從整個行程,到參加人員,再到此行動機,附帶推測的下一步行動,一應俱全。

  也是在媒體大肆宣揚的描述和毫不遮掩的揣測中,池喬期開始漸漸明白簡言左身上肩負起的壓力。

  血緣,在平日裡那樣溫情的在每個人身邊環繞,甚至可能在某一刻成為救命稻草的連系。對於簡言左和簡向深來說,卻是沾上就爛到徹骨的毒藥。

  這種類似於皇位的爭奪,從不是失敗了就是單純的失敗那麽簡單。作為曾經的對手和在即位後最有競爭力的人,一定會被徹底打壓到沒有任何翻身可能的境地。

  兵刃相向,刺刀見紅。誰慢一步,都是以生命為代價。贏的,光環圍繞,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輸的,一塌塗地,甚至可能身首異處。

  這不是故事,這是事實。

  池喬期相信,作為簡言左本身,一定是在乎親情的。因為在乎,所以才在對抗的時候,才會覺得分外的為難。

  而對於簡向深來說,在簡居聞去世後,究竟將這個親侄放在什麽位置上,那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答案。

  池喬期明白,這樣的不忍,遲早會成為簡言左面對簡向深時,一個明顯而容易攻擊的弱點。但如果有一天,他身上的不忍完全消失掉,成長為完全刀槍不入的模樣,那麽,他就已經不再是那個她熟悉的簡言左。

  在善良和受傷間,他必定會有所選擇。她左右不了,而且她知道,連他自己,或許都無法聽從自己的內心。

  池喬期徹底直面簡言左和簡向深的矛盾,是在這之後的某天下午。

  老宅那邊打來電話,說是需要池喬期過去一趟。池喬期應允後,那邊問了地址,很快便安排了司機過來。

  池喬期拎著隨身的提箱過去,才知道原來是簡亦為病了。

  聽馮媽說是因為昨晚在院子裡呆到太晚,加上穿的單,這才著了涼。今早隻覺得有些鼻塞,也沒在意,只是多喝了些熱水。方才覺得害冷,一量體溫才發現有些發熱。

  簡老爺子對自己身體一向自信,只是吩咐廚房熬些生薑水,並沒準備找醫生過來,是馮媽有些不太放心,這才打電話將她叫了來。

  情況倒是不嚴重,心跳、血壓都在正常范圍,體溫是略微有些高,但的確沒到要馬上降熱的程度。

  廚房那邊的灶台上,生薑水已經熬得差不多,池喬期關了火,整鍋端下,倒在泡腳的木盆裡。然後重新起了鍋,添上水,待水開後加了切好的薑和蔥白。

  做好這一切,生薑水已經晾涼到剛好的溫度,池喬期叫來馮媽,讓她幫忙端去簡老爺子屋裡,之後便開始專心切紅糖。

  老宅用的紅糖是很有厚度的磚糖,看上去非常堅硬的樣子,卻很容易就切好了大概需要的數量。池喬期轉身到碗架上取了一隻搪瓷碗,把紅糖放在碗底,添了大半碗已經熬到差不多的蔥白薑水,放在灶台上等了不到一分鍾的功夫,紅糖漸融,從碗底濃鬱的顏色升騰轉淡。

  池喬期伸手,剛想把碗端出去給馮媽,卻在手將要接觸碗邊的一瞬,被伸過來的一隻手輕輕的撥開。

  下意識的側臉,便觸及到簡言左略帶提醒的表情,“燙。”

  似乎就是一轉身的工夫,簡言左在旁邊的櫥櫃裡找了個四方的木質托盤,四隻手指一架碗沿,搪瓷碗穩穩的落置在托盤上。

  然後將托盤端起,送到池喬期手裡,輕輕側臉,“走吧。”

  之前端過來泡腳的薑水似乎效果不錯,簡亦為額上已經見到細密的汗,跟簡言左低聲交談間,鼻音也減輕了許多。量過體溫,雖然還沒有明顯下降,但也沒再升高,已經算是控制住的征兆。

  水溫已經下降到差不多,簡言左試過水溫,將木桶搬離一邊,拿了置於一旁的擦腳巾,蹲下身,細細為簡亦為擦著腳上的水。

  做完這一切,簡言左還未來得及起身,就被房間門口簡向深幽幽的聲音打散了剛剛頗為溫馨的氣氛,“看來,還是言左的消息比較靈通呀。”

  簡言左沒有應聲,拿過準備好的棉襪,認真整齊的為簡亦為穿好。

  稍作整理,剛準備起身,簡向深抱著臂從門口晃進來,在床前站定,聲音依舊是摻雜著各種不好的情緒,“也對,現在這個情況,還真是表孝心的好時候。”

  簡言左沉默的站起,並不看簡向深,衝著馮媽吩咐,“馮媽,記得把薑湯端給爺爺喝。”

  然後衝著簡亦為,“爺爺,那我就先回去了。”

  說完,剛要轉身離開,旁邊的簡向深卻先他一步走到放有托盤的櫃子邊,將盛著蔥白薑糖水的瓷碗端起來,聞一下,無比嫌棄的表情,“這種上不得台面的東西也敢端過來給老爺子喝?簡家還真是請不起醫生了。”

  說完,直直的盯著簡言左的眼睛,動作緩慢的直接連托盤帶碗全部扣翻在地上。

  簡言左站的方向正好在潑灑的方向,他沒有躲,直接被滾燙的薑湯濺濕了褲腳。

  生薑濃烈的味道和紅糖清甜的感覺在空氣中混合,瞬間彌漫在整間屋子裡。

  簡言左的表情結冰,“小叔叔,希望你能尊重別人的勞動。”

  “呵。”簡向深嗤笑了一聲,聲音拔高,“這句話同樣轉送給你。”

  簡言左臉上的弧線越繃越緊,但在即將一觸即發的時候,簡亦為終於出聲,“向深,你還有沒有個做叔叔的樣子?”

  “爸!”簡向深眼神犀利的盯著簡言左,抱怨和挖苦在話裡毫無保留的充斥著,“他什麽時候把我當過叔叔?他沒經過我同意在我負責的亞太地區鋪了四條渠道的時候,想過我是他叔叔麽?他派人過去清理我已經達成意向的供應商的時候,想過我是他叔叔麽?他耍盡心機在你手裡跟我爭股份的時候,想過我是他叔叔麽?”

  “小叔叔。”簡言左的手攥掌成拳,幾近顫抖,“如果你還有半點孝心,就別在爺爺生病的時候談公事。”

  下一秒。簡向深衝上來,將簡言左撞抵在床柱上,“別他媽的跟我在這裡假惺惺,做一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孝順模樣,然後再背地裡乾那些齷齪事,把你親爺爺和親叔當外人一樣算計的時候,你那所謂的孝心呢?”

  “向深!”簡老爺子的聲音再度拔高,伴隨著猛烈的咳嗽,下半句話終究還是沒說出來。

  簡言左沒有用如簡向深質問一般的語氣去反駁,整個表情反而隨著簡向深一句句的質問越發的沉寂。

  終於,在簡向深越發苛責的話語中,簡言左攥住簡向深的手腕,用力的將簡向深撞退半步。

  站直後的下一秒,簡言左對著站在一旁的馮媽,言語在瞬間已經恢復了平靜,“馮媽,去給爺爺倒杯水送進來。”

  說完,再轉向池喬期,同樣波瀾不驚的語調,“剛剛的薑湯還有多吧?去再盛一碗端過來。”

  仿佛平靜的語調,池喬期和馮媽卻不約而同的讀出了堅決的意味。

  在走出房間門後轉身關門的瞬間,池喬期動作一慢,便將簡向深下一秒的爆發全全看在眼裡。

  簡向深似乎是窮盡了氣力,把簡言左朝著床柱上猛的一帶,言語中充滿了憤怒和記恨,“在你動亞太區之前,你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

  池喬期和馮媽都刻意的放緩了動作,再回來時,簡向深已經在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簡亦為閉著眼睛靠在床頭上,而簡言左亦是同樣的沉默著。

  簡言左從池喬期手裡端過薑湯遞給在一旁站著的馮媽,“注意一下爺爺的體溫,如果半夜燒起來,給我打電話。”

  然後,同池喬期一起,簡單的跟簡亦為告了別。

  池喬期走出老宅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簡言左的褲腳。明顯洇濕的痕跡,幾乎不用仔細看。於是略有些擔心,“燙到了?”

  “沒事。”簡言左的聲音略有些喑啞,“不要緊。”

  上了車,簡言左遲遲沒有啟動,手扶在方向盤上,忽而出聲,“殼殼,他不是針對你。”

  池喬期垂眼,“我知道。”

  她怎麽會不知道今天這一切的背後藏著的動機和企圖,只是,雖然在心裡做過無數次建設,在直面他們叔侄二人的爭奪時,仍是覺得有些心寒。

  “身在簡家,注定不會風平浪靜。今天,只會是開始。”簡言左的手輕輕覆上池喬期的,帶些微微的力度。聲音像氣息般纏繞著她,那樣的認真,“原諒我。”

  原諒我,這樣任性,在這一切還沒結束前就讓你放棄一切的回來。

  原諒我,沒跟你做任何商量,就百般設計的把你放在風暴的最中央。

  原諒我,明知道你想知道,卻不能把你想知道的所有跟你一一的解釋明白。

  原諒我,如果可以再做一次選擇,我仍然會選擇我現今的一切決定。

  所以,如果你不能明白,那麽,請原諒我。

  池喬期當然無法知曉簡言左這句話的最深層次的意思,她從不深究,而他一向善於隱藏。

  面對簡言左的道歉,隻以為他是在致歉因為他的關系而受到簡向深的百般刁難。

  “我不怕。”池喬期漸而微笑,似是說給自己聽,又似乎是在重複給簡言左聽,“真的不怕。”

  只要面對的不是在最沒有信念的時候被毫無顧念的拋棄,那就沒什麽好怕。

  而現在,即使真的再面對一次,似乎也不會像之前那樣的害怕或者絕望。她已經失望過一次,再一次,也不會再失去什麽,所以她不怕。不但不怕,甚至可以說是,無所畏懼。

  簡言左並不能完全的知曉這一刻池喬期心底的所有情緒,他能看到的,只是浮現在池喬期臉上的微笑,帶著決絕的意味,像是去赴一場不歸的盛宴。

  他懂得她的決絕。因為,他一直有著如她一樣的決絕。

  這句話,像是一句謎語。說出的,只是最淺層的謎面。而謎底,卻真正的藏在心裡,最最深處的地方。無需揭曉,卻彼此知道。

  池喬期忽然在這一刻,覺得分外安心。似乎是多了一件刀槍不入的戰袍,又似乎是多了一件戰無不勝的武器,卻比那都要讓人有安全感的多。

  池喬期把手輕輕覆在簡言左置於方向盤的手背上,在他藏著星星點點光亮眼神的注視下,聲音輕緩。

  “我只是,突然好想他們。”

  在下過幾場略帶寒意的秋雨之後,池喬期同簡言左一起去了聖彼得堡。

  似乎是一種默契,他留了機票在她門口,而她也認真收拾了行李,不說也不問。

  直飛的航線,途徑西伯利亞,共九個多小時的路程,池喬期幾乎用假寐熬過了全程。

  她不願去看,也不願去想。不願回憶,也不願分享。尤其,是跟固定的某個人。

  而幸好,正如她希望的那樣,簡言左那邊,亦是一樣的沉默。

  聖彼得堡的最低溫度已經降到零度以下,相比仍舊能見到綠的北京,實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沒有記憶中的一片雪白,但空氣中的味道,一如之前。

  前台的接待有著典型的俄羅斯少女的身材,笑容甜美的可愛,收拿證件間平常朋友般的問候,“第一次來聖彼得堡?”

  “是的。”池喬期點頭,臉上平靜如初。

  “來度假?我有幾條很好的旅遊線路可以介紹。”前台把證件和房間的門卡一同遞還給池喬期,“1047和1049,兩個我認為視野很棒的房間。”

  “謝謝,但是抱歉,我們並非來旅遊。”池喬期微微搖頭答謝,“不過需要麻煩你幫我訂一輛明早去嘎特欽納的車,盡可能早一些。”

  前台微笑著確認過信息,“好的,車號和時間會在今晚七點前通過電話通知您,另外有什麽需要請隨時聯系我們,祝您在聖彼得堡的每一天過的愉快。”

  這樣的平易,似乎已經相識已久的家人朋友。

  晚餐在一家傳統的俄羅斯餐廳,很有藝術氣息的裝修風格,深淺色相互交映融合,細節刻畫的尤其漂亮。牆壁上的油畫雖然看不出作者,但每一幅都有著能講述一個故事的精彩。

  本就已經互相渲染得很有氣氛的空間裡,許是他們運氣好,還逢上了現場演奏的古典樂隊,協調的那樣美好。

  他們到時,恰巧正在演奏裡姆斯基-柯薩科夫的代表作天方夜譚的第三樂章—王子與公主。池喬期曾經聽過CD,期間的情節已經是很喜歡,但真實而認真的演奏比她印象中的更流暢,尤其是當兩部分進行交替和纏繞的時候,畫面感很是強烈。

  仿佛真的可以看到一幕幕的描繪,和期間流露的美好。

  只是可惜來的晚了,前面的沒有聽到。

  即使是這樣,但這或許會成為她來聖彼得堡,最直觀的一點收獲。

  這家餐廳池喬期自然不是第一次來,那時的她甚至不止一次的想到過,等他來聖彼得堡的這家餐廳時,他們會點些什麽。

  也許會點的很考究,一道道菜的斟酌;也許就僅憑著愛好,絲毫不去考慮搭配和協調。但讓她無比肯定的一點,就是他們一定會連冷頭盤或者熱頭盤都不用點完,就已經足夠愉快到微笑。

  甚至,他們會第二次第三次的來,只是為了把菜單上的菜全部品嘗過一遍。像這裡的平常的每一對。

  其實不僅僅是這家餐廳,聖彼得堡的每一處,她都幻想過跟他一起。這些美好,她曾經走過,並且迫不及待的想跟他分享,那般的迫切和期待。

  這樣的分享,並不是一件奢侈而難得的事情,那時的他們還有漫長的人生,有足夠的時間,所以她一直堅信著,這一天,無論早晚,一定會來到。

  而現在,他們確實如她想象的那樣,等到了這一天。只是,她卻沒有了那時期待而歡暢的心情。

  原本無比期盼的一餐,現下看起來好似應付。菜單最後,有幾頁主廚推薦的搭配,池喬期伸手點了一頁,朝著旁邊的應侍示意,“給我來這個。”

  點完,整個餐間便再也沒有多余的話。

  這樣的沉默並不是刻意,她的確沒辦法在這樣一個對她來說傷害至深的地方,去假裝微笑或是遺忘。即使,她可以在很久之後修煉到面對任何事情都顏色不改,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認的是,只要回來這裡,她就丟失了一種叫做“微笑”的東西。

  永遠。

  第二天去嘎特欽納的車到的很早,司機的駕駛技術也很是不錯,好長一段不是特別好走的路,幸好沒有任何耽擱。

  威裡安那實驗室位於嘎特欽納這座小城的邊緣,原本記憶中人口稀少且並不繁華的小城現下更顯得有些荒蕪。從入城到城郊的這一路,甚至都沒有遇到人和車輛。

  行至一處,司機緩緩的把車停下,衝著池喬期解釋,“前面是禁區,車只能到這。”

  池喬期點頭,捧著一早去買的白菊輕輕的開了車門。

  臨下車的時候有些分神,鞋磕在車門的凹槽裡,少許的踉蹌。幸而簡言左伸手一托,穩下來站好,接觸到冰涼的土地和枯萎的草。

  並行了兩步,突地聽見背後的司機問,“需要我在這等嗎?這邊很難有回市裡的車。”

  池喬期轉頭,自覺聲音隨著車外的冷空氣開始有些僵硬,“是的,我們需要,謝謝。”

  這是出事後,池喬期第一次回來這裡。

  如果不是她的記憶和現在的某些有那麽一點點的重合,她甚至會懷疑是自己跟司機說錯了地方。

  縱然她之前會有最壞的思想準備,但是這樣的情景仍是讓她倍感意外。

  這裡已經完全不是她記憶中的威裡安那。那些漂亮盛開的花朵,那些簡潔明亮的建築,那些曾經旺盛的生命,已經完全尋不到蹤影。

  池喬期不知道的是,自從出事當天,俄政府已經派人徹底封鎖了這片區域,她從報紙上看到的下葬和清理只是現實的就地掩埋。而所謂的妥善處理,更只是針對媒體和輿論。明顯掩蓋罪行的行為,卻被美化成政府頗有作為的善後。

  時隔六年,不僅層層嚴格的封鎖沒有解除,原本報紙上登載的會給出事故調查真相的承諾,也徹底化作記憶中的塵埃。

  猜測的版本有很多,讓人信服的也不乏其存在。池喬期曾經聽過很多人的分析,最讓她覺得可信的,是葉策曾經當做一個故事講給她聽的版本。

  威裡安那是中俄聯合的一處核設施研究基地,牽扯到各方很多根原本就脆弱的神經,有些事本不是壞事,但一旦真的出現可以稱為成功的成果,就真的成為很多方面勢力眼中的壞事。

  所以,要麽收購,要麽毀滅。而威裡安那的運氣似乎要差一些,它遭遇的,是後者。

  這番說辭最有利的證據是,這樣的打擊在同一時刻發生在包括威裡安那在內的很多個地方。威裡安那,只不過是其中一個很小的犧牲品。

  很小的犧牲品。對應到池喬期在內的很多人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沒有經歷過的人不會知道,那種作為事發者家屬的難過,比死亡更讓人無法接受。

  遠遠的,透過柵欄的縫隙,隱約的看到裡面的碎滅和雜亂。

  池喬期蹲下身,把花放在警示牌的正下方,微微的一閉眼,再站起時,眼角的淚已經滑落在身邊的土地。

  不用任何言語,他們在良久的沉默後,一同轉身。並且,沒有再回頭。

  白菊安靜的盛開著,隨著風的吹拂,似乎給周圍帶來了微微的活力。

  花束的下面,是一個有著粘補痕跡的煙灰缸,在並不明媚的陽光下,悠悠的,蕩開著顏色,定格在這一刻的威裡安那。

  車子駛出嘎特欽納時已經過了中午,但與來時一樣,這一路上,似乎也沒什麽多余的話。

  應該直行的路上,池喬期忽然吩咐司機左拐,似乎是臨時起意,臉上卻沒有半分倉促。

  簡言左沒有出聲詢問或是阻攔,他並不確切的知曉,但是他深切的懂得,那個地方也會是他一直都想去到的。

  他不是個信徒,但這一路,他一直都在還願。

  車子停下的地方在一家外牆被藤蔓纏繞的瓦式建築前,白磚紅牆,通透的遮光棚,各異切割的玻璃窗,不對稱的協調。

  沒有任何一處明顯的標示,但簡言左不用再多一絲的思量,已然明了這是何處。

  其實早該想到會是這裡,或許,只是不願意去想起。再或者,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六年前的明天,他應該會在這裡,聽到齊齊眾聲的“поздравляю”。

  恭喜。

  他們,包括他在內,永遠不會想到,他第一次的踏入,會伴隨著這樣一種痛到沉默的心情。

  那句造化弄人,實在不忍真正的用到這裡。

  讓池喬期沒想到的是,六年間,這家店的裝潢沒有絲毫的改變,每一處,都是六年前留在她印象中的模樣,不管是清晰,或是模糊。

  桌椅、擺設,一切都是它該是的樣子。截然不同於上午滿目瘡痍的威裡安那。

  酒架旁,記憶中那個很會微笑的小胡子店主正在撤換陳列的酒,見他們進來,似乎只是當做平常般客人那樣衝著裡面打了個響指,很自然的,很快便有應侍生迎上來招待他們,“下午好,請問有預訂麽?”

  一成不變的招呼,一如多年前她剛踏入這家店時的問候。

  這絲再普通不過的熟悉感,讓池喬期恍惚間遲疑了好久,“我,我六年前曾經在這裡預訂過……”

  似乎也就是說到這裡,小胡子店主探究的目光便在池喬期話音未落時迎了上來,稍稍的打量過後,他忽而提高了聲音走來這邊,眼角的紋路舒展的如此恰好,“小女孩,原來是你。”

  “是的。”池喬期當然希望他能記得,但卻仍有些驚訝他會記得,“您好。”

  小胡子店長的笑顯然是真的發自內心,談笑間讚歎道,“我有預感你會再回來,但是你很明顯遲到了。”

  說完微微側著身,手示意到窗邊的桌子,“還是之前訂的位置?”

  “可以麽?”池喬期原本沒抱太大的希望,聽見他這樣說反倒越發的遲疑,“我的預訂還作數?”

  “別人當然是不可以的。”小胡子店長的笑還像六年前一樣,狡黠中透著讓人很是安心的溫暖,“但小姑娘,我仍然可以為你破個例。”

  窗邊的桌子是六人座的位置,現在是下午,有並不強烈的陽光鋪在桌椅上,微微的泛暖。

  應侍生先他們一步走過去想收走多余的餐具,被小胡子店長輕輕的搖頭製止掉。

  年輕的應侍生從沒看到過自家店長如此認真的表情,似乎是一瞬間。待他想再確認一下時,對他搖頭的人已經親自走去了那桌滿布陽光的桌子前。

  店裡的預訂一向都是事先,現在這樣橫空多出來一桌的意外,很可能會攪亂後廚的預備。

  但小胡子店長一臉堅持的表情,似乎已經有了安排。

  或許是認識的朋友吧,應侍生想。因為無論是表情或是話語,都是那樣的熟悉。

  應侍生依令去叫醒仍在休息中的主廚,再回到前面時,發現店裡久不運行的傳真機上正在一點點的工作著。

  傳真機是很普通的模樣,卻是很罕見的正面吞吐文字,剛剛似乎是發送的最後一份,所以紙上的文字很容易便落在眼睛裡。

  店裡慣用的信紙,遍布店名和暗啞的印花,文字是用老式打字機敲在上面的,墨跡不算很均勻,但依然清晰。

  信紙上承載的,是一封致歉信,對象是其他預訂了今晚的客人,很平常的字句,熟悉的簽名,但內容,卻是已經來這裡四年的他,從未見過的。

  也就是在這一刻,這個年輕的應侍生才有些後知後覺。

  原來,竟是這般的重要。重要到,可以義無反顧的推掉之前的所有。

  晚餐很豐盛。

  杜落微原本就擅長點餐,更何況,這是她曾經反覆斟酌過的搭配。不論是頭盤,還是最後的甜點,都顯得是那麽的用心。

  這原本,是對他們來說,無比歡愉的一次相聚。卻偏偏,演變成現在,兩個人無聲的祭奠。

  這片沉默之中,池喬期聽見簡言左無比懇切的聲音,“殼殼,告訴我,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隔了這麽久,走了這樣遠,他終於問到這個問題。

  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不幾個字的問題,卻包含了他太多要知道的答案。

  在爆炸後,她去了哪裡?當時打電話給他的時候,她想要說什麽?為什麽整整六年的時間裡,她都不曾再聯系他?為什麽他用盡一切去尋找她,都不曾捕捉到一絲關於她身份的信息?如果不是他運氣足夠好的找到她,是不是這一生,他都再也見不到她?

  面對簡言左的問題,池喬期長久的沉默了。

  她知道,不論是他還是她自己,都明確的明白,這是橫在他們中間,最真實存在的一個問題。

  像一根刺,卡在那裡。也許會在很多時候感覺不到存在。卻也會在某些時刻,尖銳的宣示著它的存在。

  這一刻,如果換做別人,或許會流淚,會抱怨,然後在這一番最適合講述的環境中,把他不了解不知道的所有,全數告知。

  告訴他,她的艱難,她的委屈,她的無助,她的絕望,她的一切一切。

  這是最合適的場合。

  六年前在這裡開始,六年後在這裡結束。然後重新,或開始,或繼續。

  可是,池喬期並沒有。

  長久的沉默過後,稍稍抬頭,簡言左仍在等著她的回答。

  眼神裡,是太複雜的情緒。或疼惜,或隱忍,或堅持。或還有別的什麽,她已經不願意再去讀取。

  記得太累,忘記太難,但不再提起,似乎要容易輕松的多。

  這樣,對他,對他們,都是一個最好的選擇。至少,他不會就此活在她曾經整日面對的深淵裡,也不會因為她的答案,而背負著任何一種她不願意看到的情緒過完接下來的下半生。

  池喬期低頭,從包裡掏出一個半大的盒子。放在桌上,輕推到簡言左面前。

  “本來想等一下再給你的,這樣,正好。”

  簡言左有些沉緩的拿起來,立絨的外感,很輕,拿在手裡有些微微的汗。

  打開。很微小的悶響,細碎的幾乎微不可聞。卻似乎在這樣的一瞬間,有電流順著觸碰盒子的指尖一直流向大腦。

  盒子裡,深藍色絲絨的襯布上,置著一條熨帖而整齊的深灰色領帶。

  立體的紋路,像藤蔓一樣,優雅的蔓延。

  而領帶卷起的最中間部分,一抹幽幽的霓虹藍,在這時略帶些潮氣的空氣中,逐漸的彌漫開來。

  一點點,如顏料般,融散在這一刻的呼吸裡。

  那樣純的顏色,像是一滴淚。

  這條領帶用的絲綢面料是池喬期珍藏了好多年,一直沒有機會用在衣服上的。

  當初買的時候是衝著上面看著並不複雜卻很是漂亮的暗花,在唐人街的一家老店裡,傳說是輾轉許多道工序才能呈現出這樣散落卻立體的紋絡。

  只是這塊料子的尺寸很是讓人為難,似乎是布匹最後剩下的邊角,兩米多長,卻只有不到半米寬。做衣服的主要面料太窄,做衣服上的配飾又沒辦法體現出這樣完整的暗紋。

  所以在當時腦袋一熱買回來之後,就因為不知道用在哪裡而一直留到現在。

  不過,池喬期也沒曾想過會真的做出一條領帶來。隻覺得那樣漂亮的領帶夾,單單放在襯布上有些太孤單。

  所以是拆了好幾條買來的成品,失敗到如果再失誤就真的沒有多余的布料進行時,才最終成功的。

  她拿著熨鬥把它的每一個邊角一點點的熨平,那樣的小心和細致,生怕遺失了之前的運氣。

  不過這些,在池喬期看來,都絢爛不過那枚手工鑲嵌的碧璽。那樣安靜的綻放在領帶夾的托槽裡。不喧嘩,不張揚,簡單的像是盛滿了全世界。

  就像他的眼睛。

  這是她六年前就想送給他的禮物,而現在,真的正是時候。不再用解釋或者陳述,一切都沉寂在這樣安靜的藍色裡。

  池喬期稍稍卸松一下在不知不覺間緊繃的手指,對上簡言左無限包容的表情,“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那一刻,店裡並不明亮的燈光在這顆小小的碧璽裡數番的折射,最終落在兩個人,已經盛的滿滿的眼睛裡。

  那樣的沉寂,卻是無法言喻的美。

  離開前,池喬期接受了小胡子店主滿是友好的擁抱。

  接觸、松開間,她輕緩的聲音微不可聞,“спасибо”。

  謝謝。

  如此簡單的兩個字,再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注釋或是形容,已然足夠。這才是對待真正感謝的人,真正的態度,好過所有冗長的激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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