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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唯一的暖先生》第3章 過去已去,未來不來
  第3章 過去已去,未來不來

  池喬期一覺醒來,陽光已經入住了大半個房間。透過昨晚忘記拉窗簾的窗戶看出去,一眼就能感受到好的不能再好的天氣,乾爽得舒心。

  她喜歡這樣的天氣,要麽下雨,要麽放晴,乾淨利索,像是有思想般的存在著。

  這樣的陽光,原本奢侈到不敢去期盼。而現在,全是觸手可及的。像幸福一樣。

  池喬期把腳丫曬在明晃晃的陽光裡,微蜷、伸直,然後再反覆。伴著碎花的床單悠悠的暖起來,不急不緩。

  手指並攏,攔在陽光來的方向,指間泛白的微紅,漏出來的陽光照在臉上,不刺眼,也不討厭。

  多好的早晨,就算一直就這麽躺下去,那也甘願。

  想法一旦浮現,再壓製回去就太刻意。池喬期放任自如地睡了醒、醒了睡,等再睜眼時天已經透黑。伸伸懶腰轉轉肩膀,長時間折騰後的疲乏終於減輕不少,心情也終於見好。

  她總是這樣,壞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而好心情,則總是來得無比容易。就像一聲來自陌生人的問候,一粒來自熟識人的糖果。那樣的稀疏平常,卻總是能讓她覺得莫名的輕松愉快。

  這是池喬期從Dora身上明白的道理,容易滿足,才容易幸福。

  趿拉著拖鞋站在窗前,視線所及已經只見到明明暗暗的燈,早上璀璨晶亮的陽光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睡了整整一天,池喬期這才覺得餓。

  儲藏櫃跟冰箱裡全部堆得滿滿當當,分門別類地放著,整整齊齊又乾淨利索。牛奶和麵包、半成品菜和盒裝的炒飯、各色水果和各類細碎的小零食。

  讓人想要將就一餐也容易,放手大做一頓也不難。這樣的細心,跟這間房子裡所有的準備一樣,妥帖而得體。

  冰箱旁邊就是餐桌,池喬期把可能會需要的東西一樣樣地拿出來擺好,剛要把所有這些挪換到廚房去,就聽見了門鈴聲。

  自然不會有別人。

  門口可視對講機的顯示屏上,簡言左左臂搭著脫下來的西裝外套,右手騰出來正在松領帶。

  原本一臉緊繃的線條,在聽見開門聲的一瞬間,徹底柔軟,“開車經過的時候看見客廳燈還亮著,順便上來看看你。”

  經過,順便,再加上故意裝作不經意的表情,如同真的巧合一般。

  池喬期遞上拖鞋,側身讓出進門的空間來,“真是巧,我也剛好睡不著。”

  餐桌上還保持著雜亂無章的狀態,各式各樣的食材堆成小小的一堆。客廳跟餐廳沒有隔斷,簡言左稍稍一側臉就全部納入眼底,回頭看一眼池喬期,“晚飯還是夜宵?”

  池喬期觸及到簡言左語氣中的那一絲了然,也就不再費心去想該怎麽回答。這種問題,也從來不需要她解釋。她真切地知道,在某些事情上,他對她的了解,勝過她自己。

  將領帶和西裝外套朝沙發旁邊的衣架上隨意一搭,簡言左掃一眼餐桌上堆放的東西,邊解袖口的扣子邊問道,“打算吃點什麽?”

  簡言左的襯衫袖口是池喬期一直喜歡的明線鎖邊設計,純色的鎖線襯上質感的袖扣,有種簡練而乾淨的味道。

  袖扣的形狀似乎有些眼熟,但沒等看清,簡言左已經利索的挽起了袖口,洗乾淨手開始處理那些被池喬期倒騰出來的盒盒罐罐。

  池喬期一時想不起,也沒太有心思去查證,見簡言左攬下了全部的活,就沒有再推辭什麽,只是下意識地囑咐道,“不用太麻煩,稍微簡單點就可以。”

  其實處理食材這種小事兒,在池喬期還小的時候,就已經能熟練的幫到喬朵了。剝棵小蔥,切個薑絲,炸碗辣椒油,簡直是輕車熟路。

  更何況冰箱裡的東西基本上都是處理過的,加熱或者稍微再重加工一番,都難不倒池喬期。

  不過簡言左的乾淨利索,卻實實在在出乎池喬期的預料。

  切點菠蘿丁,碎些芝士片,鋪在冰箱裡拿出的印尼炒飯上,放進烤箱先小火後大火的烤個十來分鍾。

  等待的空閑裡,在鍋裡加上水,水開了之後把意面下到裡面,等戴上隔熱手套把焗好的炒飯端上桌,再折回來時,榨著西柚的榨汁機剛好完工停下。

  稠白的雞茸蘑菇湯伴著兩片焦黃的香蒜麵包、幾段德式黑香腸一同被送進微波爐,微微飄香之後,盛碟裝盤,連同裝西柚汁的杯子一起端上桌去。

  等一切準備妥當,意面也就基本可以出鍋了。盛盤、澆汁,整個過程密集迅速卻又遊刃有余,味道卻好得讓人忍不住靠近。

  於是,簡言左拿著餐具自廚房裡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池喬期把鼻子湊到意面上方,笑容在微酸椒香的味道悠悠地舒展開來,像是臥在地道而濃厚的醬汁中的一顆青豆,脆亮而清爽。

  簡言左不由自主地停在當下,站在旁邊,一時間恍然。

  這情景,像極了之前。

  她每次來簡家蹭飯,上桌前總要像小動物一般地繞著各個碗碟,悉悉索索地聞一圈,然後諂媚地笑著撲到杜落微懷裡,“簡媽媽,你去跟我們家喬老笨打個商量,我們兩家換孩子嘛,好不好?”

  每每聽見池喬期這麽說,杜落微也總是瞥眼看看簡居聞,樂不迭地發話,“這還用商量什麽,就算你直接過來簡媽媽這邊,你看誰敢說個不字兒?”

  那時的池喬期年紀尚小,聽不出杜落微的話外之音,只知道單純地鑽到那個溫暖無比的懷抱裡,跟著她的簡媽媽傻笑個不停。

  簡居聞也總是被杜落微擠眉弄眼的表情逗笑出聲來,無奈地用手隔空點著杜落微,卻總是不知道該糾正她什麽。

  這樣的溫馨,落在簡言左的記憶中,氣氛總是融洽得暖意橫生。

  池喬期並不知道這一刻簡言左回憶的聯翩,抬頭看他頓在那裡,還以為是他在笑自己的一臉饞相。臉微微一熱,聲音反倒大了起來,“坦白從寬,你用這個方法哄騙到多少女孩兒的心?”

  簡言左自然不會幼稚到跟她去辯駁什麽,也更不會向她解釋他前一刻所想起的溫暖。沒必要,更何況,他向來話就不多。

  默不做聲地擺好餐具,簡言左自餐桌一側坐下來,持著湯匙舀了一杓蘑菇湯,邊喝邊叮囑池喬期,“小心,燙。”

  這便是他結束話端最簡潔的方法,對她一向管用。

  飯後的休閑小食是一袋奶油山核桃,池喬期怕核桃殼在剝的時候濺落得到處都是,稍稍不注意還會被遺落的碎屑扎到腳,便用小碟裝了幾枚,準備拿去廚房剝好了端出來。

  簡言左順手接過,卻在進了廚房之後許久都不見出來。

  池喬期覺得奇怪,輕悄悄地走近門口一看,料理台上七零八落的碎屑,最後一隻完整的在簡言左手裡。

  池喬期剛要說話,微微一側臉才發現,簡言左的右耳上正掛著藍牙耳機,似乎還是在通話中,便瞬間噤聲。

  時間已經很晚,簡言左的語氣明顯克制,但顯而易見已經是最大限度的容忍,“我的確不認為這種問題有可以反覆討論的價值,甚至說得直接些,我認為你現在是在浪費時間……”

  說完這句,手指已經開始不耐地在料理台上輕點。這是他一直以來情緒不佳時下意識的動作,或輕或重,卻一直不斷。

  “什麽叫做‘顧念舊情’,何必要講上一輩的故事給我聽?”頓一下,聲音稍稍低一些下來,“如果他真有悔改的意思,不妨讓他帶著誠意來見我,一次次地托你來說這些,究竟是在提醒我還是在提醒他自己……”

  似乎是那邊說了什麽,簡言左的側臉越發的冷峭起來,只是聽著,很長時間沒有再說話。手指的敲擊也已經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半握成拳地抵在料理台的邊緣,指上的關節已經用力到發白。

  料理台上仍留著核桃剝落的碎屑,有不少散落在他的手附近,池喬期擔心他的用力會把尖銳的碎屑扎進掌心,猶豫了一下,剛要抬腳進去,便聽見簡言左有些聽不出情緒的聲音,“我自然不會趕盡殺絕,但是,這是建立在他好自為之的前提下。”

  再頓一下,聲音有些緩緩,“就像你說的,我們畢竟是一家人。”

  下面的話因為池喬期逐步走遠而只剩下零散的字節,零散的,但是她仍能明確地感受到簡言左話裡傳遞的那份退讓。

  這一刻,對於池喬期來說,簡言左的語氣很是陌生。她從未接觸過他這樣成熟且隱忍的情緒,但在接觸到的這一瞬間,池喬期終於感受到了橫在他們之間,那六年的距離。縱然有熟悉的部分,卻也存在不可避免的未知。

  那個電話,應該是簡家的某個人打來的吧。那個龐大的簡氏家族,存在著太多她不熟悉的人和事。但或許,她也不適合去了解。

  池喬期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等了許久都沒有見到簡言左出來,躊躇了半天,最終還是再次折進廚房。

  簡言左已經掛斷了電話,藍牙耳機在一堆核桃碎屑裡扔著,孤零零地泛著光。

  似乎是聽到池喬期進來的腳步聲,簡言左轉過身來,表情已經恢復如常。目光觸到池喬期眼神所及,頓時轉化為稍許的無奈,指著一大堆碎的七零八落的核桃,“殼殼,我……”

  池喬期把略大塊的仁兒歸攏在一起,壓製住剛剛衍生的所有情緒,語氣也盡力做到輕快,“下次一定不相信你。”

  停一下,見簡言左仍是不說話,索性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不過,這樣也好。”池喬期說著,捏了一塊放進嘴裡,“總算發現一件我做的比你好的事情。”

  略略歡喜的語氣,倒真的像是年幼時較真的不服氣。

  不過,這樣倒是真的好,因為,他總算又找回一點之前的她。簡言左似笑非笑間,眉心終於疏散。

  簡言左的壞情緒是消散了,但是,之前的幾枚小核桃確實被他摧殘得不輕,料理台上一片狼藉不說,附近的地面也遭到了波及,零星的碎渣散了一地。

  池喬期下意識地蹲下身去收拾。一蹲一起間,膝蓋上昨天在機場撞到的淤青,從及膝的家居裙下露出來些許,不怎麽醒目,卻仍是忽略不掉。

  何況是眼神一向敏銳的簡言左。

  於是,某雙眼睛的眸光暗了又暗,聲音幾乎沉到極點,“你膝蓋怎麽了?”

  池喬期只顧著想怎麽才能把如此細碎的殘渣全收拾乾淨,聽見簡言左問,莫名地抬頭看他,眼睛觸及他眼神所抵之地,呆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問什麽,語氣並不在意地解釋道,“昨天在機場磕了一下,過兩天就好了。”

  邊說著,手裡收拾的活兒卻沒停下。

  “起來。”簡言左直接拉著胳膊把池喬期從地上拽起,一臉薄冰,“我帶你去醫院。”

  池喬期被拽著走了兩步才算找回力氣,用力的甩掉簡言左緊攥著的手,臉上滿是反抗,“軟組織挫傷而已,沒有必要去醫院,更何況,我自己本身就是醫生。”

  分別了六年,她已經學會用事實來跟他講道理。

  簡言左努力把情緒恢復到平和,“殼殼,你是醫生,那你更應該明白,你跟正常人不一樣……”

  池喬期將簡言左要說的話乾淨利落的打斷,“簡哥哥,我希望你知道,我只是沒有痛感,不是沒有感覺,更不是生活不能自理。我應該以一種什麽樣的狀態活下去,世界上沒人比我更清楚。”

  她的話,句句嚴謹,字字肯定,像是已經字斟句酌了許久。

  簡言左將每個字眼都聽在心裡,最終輕歎,“殼殼,現在不是你逞強的時候。”

  “那什麽時候才是我該逞強的時候呢?”池喬期眼睛直直的看向他,不懼怕,甚至頗帶挑釁,“在六年前,我最不想要逞強,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

  或許兩個人在一起相處,最讓人難過的,不是不了解。而是洞悉彼此,然後再去傷害。

  池喬期的話終於像一根針一樣,深入而尖銳地扎進了簡言左的身體。在她回來的第二個夜晚,終於按捺不住,想要朝他要一個答案。

  她想知道,為什麽曾經許諾她,說會一直在,分秒不會離開的他,卻在六年前,她萬念俱灰只剩他這麽一絲希望的那一秒,一絲回音也無。

  她更想知道,既然六年前他已經選擇放棄她,為什麽這次還要費盡心思地安排她回來,卻總是裝作一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她希望他發火,甚至失控,希望他指著她的鼻子告訴她,她想的一切都是錯的,他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原因。而那個理由和原因,無論多麽蒼白,仍是她可以去原諒的。這樣一來,無論這六年裡,她對他集聚了多少的怨恨,她都可以說服自己去嘗試著忘記。

  讓池喬期沒有想到的是,簡言左並沒有。他只是在聽到她挑釁之意四起的話之後,緊緊地抿著嘴,深深地喘息了幾下,然後,緩慢而失力背轉過身去。

  勉強能看得見的側臉,在一度度咬牙間,緊緊繃成了一條剛硬的線。伴隨著微微發抖的呼吸聲,整個後背冷得像是要碎掉。

  這樣的沉默持續了許久,簡言左不曾像她想象中那樣向她解釋分毫,池喬期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如何開口去詢問。

  四寂無聲。

  直到池喬期以為他要以這樣的沉默終止這段對話,轉身關燈準備就這麽進房間時,終於聽見簡言左充斥著寂寥和無力的聲音。

  “對不起。”

  這一刻,簡言左似乎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他知道她想要他回答什麽,也知道她在等待什麽,可是他說不出。

  不是意外,也沒有誤會。的的確確是他的失誤,完完全全,怪不得別人。

  六年前,簡言左第一次上談判桌。

  他記得,那天香港的氣溫很高,他穿了件藍白格子的襯衫,只因為前一天某個迷信的人千叮嚀萬囑咐說第二天他的幸運色是藍色,害得壓根沒帶藍色系衣服的他,在需要卯足全力準備第二天談判的情況下,專程去買了一件。

  他亦是清楚地記得,在步入會場前,她掛斷電話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說,“暖哥哥,我等你的好消息。”

  那場談判,他跟他的隊友進退有度,步步為營,最終拿下了那份他們所有人都期盼已久的合約。

  出來會議室,他的第一個電話就是打給了她,她雀躍了許久,情緒激動得無以複加。

  兩相隔離,不是好的慶祝方法。機票早已經訂好,凌晨的航班,不是他一貫的性格,卻再也等不及。一切安排妥當,剩下的只是等待相見。所以,在電話的最後,他說,“殼殼,保持聯系,等我。”

  說保持聯系的人,是他。可是,在她需要聯系到他時,失去聯系的人,也是他。

  只因為在下一秒,他的手機進來一個電話。

  屏幕上閃爍的名字,是簡亦為。

  簡亦為,簡家不可撼動的權威。

  那天,簡言左第一次直面有關於簡氏的所有。金色的J型標志,寂靜而有序的大廳。平穩的專屬電梯,尊重而畏敬的目光。

  三十九樓的落地窗前,陽光明媚到炫目。一眼望去,冰冷而剛毅的線條,層層疊疊。

  簡亦為拍拍簡言左的肩膀,得意而張狂的聲音,“言左,看,我們的簡氏王國。”

  簡氏一直是可可界不可撼動的神話,擁有著全球最為黃金地帶的可可種植園,是世界上最大的可可飲品加工商和巧克力原料供應商。

  簡單的一句描述,已經注定了王者的地位。

  業內有句話這樣評價簡氏:在所有專業人士的櫥櫃裡,但凡有一條可可粉,上面的標簽,必定是簡氏。

  不是可能,不是大概,是一定。

  毫不誇張地說,簡氏的可可莊園,架支起了現實裡,最甜美的夢。

  而簡亦為,則是這一代的造夢人。他剛接下簡氏的時候,簡氏只是一個擁有著幾十處可可莊園的中型原料供應商。最廉價的勞動力,最初級的產品,最底層的供應商,付出跟回報永遠不成正比的無奈和艱辛。

  是簡亦為改變了簡氏。僅僅幾十年的工夫,簡氏從供應鏈的最底端,一步躍至最頂層。從原來的無人知曉,變成了眾多專業人士口中的傳奇。

  然後自此,改天換地。

  三十九樓一如既往的寂靜無聲。

  這份寂靜一直持續到簡亦為把那份五分鍾前還在簡言左筆落下的合同重新扔到簡言左面前。

  白紙黑字,簡言左的名字清晰而富有張力,蘊含著年輕人努力許久後被肯定的驕傲和對青春外露的喧囂。

  簡言左微眯起眼,聲音中的控訴經過壓抑卻仍是明顯,“你設計我?”

  簡亦為不理會簡言左言語中暗藏的不滿,語氣緩慢而富有震懾力,“言左,你以為你不回來,就徹底跟簡氏斷絕關系了?”

  這就是簡言左自一出生便已經注定的命運。縱然他再怎麽掙脫,再怎麽爭取,都逃脫不了的命運。

  觸手可及的華麗舞台,鑲金鑽銀,燈光絢爛。眾人驚羨的目光、潮水般的掌聲。他不需努力,便可輕而易舉地擁有。

  像個金色鳥籠,起初只看得見金色的華貴,飛蛾撲火般衝上去,然後永遠地被禁錮住。

  簡言左早就明白,那個金貴而炫目的標記,一旦烙上,便再也做不回自己。為簡家生,為簡家死,為簡家付出一切,為簡家放棄所有。

  沒有自由,沒有自我,只是充當簡家這台大機器裡最核心的一個齒輪。等磨損到千瘡百孔,然後再把這份禁錮,傳給下一代。而後,再無休止。

  他逃脫了近二十年,終於還是止在了今天。

  簡亦為知道短時間內強攻一定拿不下簡言左,要對待簡言左這種硬茬,就一定要花時間、花氣力的慢慢去熬。把時間熬掉,把精力熬乾,把籌碼熬淨。等到這頭年輕的小豹子什麽都剩不下,自然就會順服。

  他已經熬了十多年,不差這一分半秒。就算再熬個十來年,那也值得。所以,他有的是耐心。

  簡言左不知道他跟簡亦為究竟對峙了多久。或許是一兩個小時,亦或是更長。

  他明白這次博弈對於他們兩個人彼此的重要性。對於簡亦為,贏了,贏的是延續,是作為長者的威嚴。而對於簡言左,輸了,輸的是自由,是在規劃中的夢想。

  簡言左也知道自己或許快撐不下去,但是他更知道,如果他堅持多一秒,或許下一秒老爺子就會放棄。

  簡亦為沒有等到簡言左的妥協。簡言左也沒有等到簡亦為的放棄。

  打斷他們的,是一直跟著簡亦為的孫特助。

  一路闖進來,連門都沒敲。甚至來不及避諱簡言左,話已經脫口而出,“先生,威裡安那實驗室發生爆炸,大少爺跟少夫人都在裡面。”

  那場爆炸被無數家國內或者國外的媒體爭相報道。

  據報紙上的描述,爆炸升騰起的煙霧,幾乎彌漫了整個嘎特欽納。而據周圍市民的回憶,那日爆炸產生的灰燼,足足在空中飄散了九天,才算真正的散乾淨。

  無論是報紙上還是電視上,事故的原因,永遠顯示的是調查中。所以沒人知道,這次相當於一顆氫彈爆炸的事故,究竟起於何因。

  死亡名單上,簡居聞、杜落微、池錦原、喬朵四個人的名字被穿插在很多人中間,彼此不相鄰。

  而失蹤名單上,池喬期的名字,孤零零地躺在那裡,像朵被遺棄的小花。

  這些對於簡言左來講最親近、最不能失去的人,在某一個時刻過後,全部成了他心底,無法愈合的傷。永遠、最深。

  事情來得如此猝不及防。就像上一秒還晴空萬裡的天,突然間便傾盆大雨。

  甚至,簡言左一閉上眼,還能聽見在爆炸的一個半小時前池喬期在電話裡跟他開的玩笑,她說,暖哥哥,我現在就去告訴叔叔阿姨和我爸我媽,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找一個能配得上這次慶祝的餐廳,你需要做的,就是把錢包準備好。

  池喬期清脆的笑聲似乎還回響在這一刻的空氣裡,而這一句笑言,卻再也沒了實現的可能。

  實驗室裡所有的人都沒能幸免於難。簡池兩家的四個人,因為實驗室外接的電腦裡只有進入沒有外出的打卡記錄,所以被認定為死亡。

  而池喬期,因為是臨時訪客,所以沒記錄可查。

  有的,只是那天上午當班的門衛描述,說他正跟另一名門衛進行交接班時,池喬期正好填完訪問登記單,還笑著跟他說了句,Приятныхвыходных。

  周末愉快。

  那便是池喬期被記起的最後的影像。

  唯一能證明池喬期可能活著的,只有那通十五點零九分來自池喬期的手機撥出的電話。而爆炸發生在十三點四十二分。

  那個電話,出現在簡言左手機的未接來電中。持續不到半分鍾,最終被他無聲地按掉。

  那時是他跟簡亦為談話的最深處。

  他自以為電話那頭的她只是為了炫耀明天的安排,那樣歡躍的聲音,他縱然期待,但等談話結束,也肯定來得及。

  年少的驕傲,讓他總以為一切才剛剛開始,無論做什麽,即使再遲,都還來得及。

  直至現在,他都不敢去想象,池喬期當時是懷著一種什麽樣的心情撥通了這個電話,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去面對無人接聽的冷冰。或許,像是一堆火焰中最後一簇火苗被澆熄,那會是哪般絕望的心境。

  簡言左不敢再賭,不敢再憑著自己自認為的自信去尋找。漫無目的地找尋再持續哪怕多一秒,都在減少能夠尋到她的希望。他不能拿自己的盲目去當做找尋的賭注,換回的,只要不是他要的那個答案,其他無論什麽,都足夠讓他抱憾終身。

  於是,終於妥協。

  畢恭畢敬地衝著簡亦為深深地鞠躬,“請您幫我。”

  那一刻,簡言左明白,他,再無寧日。

  現在,他成了簡氏金絲鳥籠中一隻別人稱羨的雀。永遠正面的形象,永遠鮮亮的光影,亦是永遠迷失的自我。

  而她,也終於重新活在了他認為現實的世界裡。會像剛剛一樣微笑,會跟他平常地說說話,也會保留著女生固有的小脾氣。

  可是他們,今生今世,都永遠被那一天,隔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

  就像他知道,不管他對她付出的再多,不管他對她牽掛的再深。不管是傾盡所有,還是用盡全力。

  只要一提到六年前,他就罪不可赦。

  就像現在,她就站在三步之遙的地方,他卻無法伸手去擁抱。

  簡言左放下袖口,拿起外套,聲音波瀾不驚,“周六去爺爺那兒,我開車來接你。”

  好似爭吵沒有發生過一般。

  路過到客廳的立櫃,頓住腳,微蹲下身,拉開第一層的抽屜,拎出一管藥膏來立到一旁。站起身來,話卻不多說一句。關門離開,一切重新恢復寂靜。

  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那個她想要的答案。

  池喬期淡淡地把眼睛從緊閉的門上移走,低頭,拎起褲腳,毫無意外的一片青紫,卻一點疼的感覺都沒。

  真是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先天性痛覺缺失。無論是出現在什麽樣的材料描述中,都會說這是一種罕見的病。

  可能幾十萬、幾百萬個人裡,才會有那麽一個。但偏偏,她是那個之一。

  痛覺缺失,意味著疼痛這個詞語,在池喬期的字典裡,後面的注釋永遠都是一片空白。不論是破皮流血,還是脫臼斷骨,她都不會感受到任何一星一點的疼痛感。

  或許,如果出一份調查問卷,讓所有人可以自由選擇,可能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感受不到疼痛。甚至,在很多人眼裡,感受不到疼痛帶來的痛苦,一定大過幸福。

  但他們不知道,先天痛感缺失的孩子,並不像想象中的那樣幸福。因為感受不到疼痛,所以不會規避疼痛,也就不會在身體受到傷害的時候,有任何本能地躲閃。

  比如,在碰到火焰的時候,正常的孩子會反射性地縮手。而他們,因為不知道疼痛,所以不會。

  再比如,某個部位發生了病變的時候,正常的孩子會因為疼痛而發覺。而他們,因為不知道疼痛,所以不會。

  甚至有些孩子,因為不知道痛,而在不知不覺間,吞咽下自己的手指和唇舌。

  這樣的麻木背後,是茫然。

  畫皮II裡,雀兒觸到捉妖師的血,驚喜地連番尖叫,“我知道疼了,我知道疼了。”

  多傻,卻又多幸福。

  那麽,那個屬於她的那個捉妖師呢。

  池喬期走去立櫃旁邊,把藥膏重新扔回抽屜裡。

  “啪嗒”一聲,乾淨又利索。

  就像他剛剛徹底拒絕掉她給予的一次解釋機會。

  池喬期一直覺得,一個人離開某個地方,無論多少年,再回來,總會有熟悉的地方在等著。不像人,變了就是變了,哪怕只是微細地改變,卻已經不再熟悉了。

  回來的這幾天,北京一直在下雨。淅淅瀝瀝,斷斷續續。池喬期一直呆在屋裡,窗也不開,絲毫的雨氣都進不來,似乎隔絕了外面的光景。

  唯一一次出門,便是在這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撐一把傘,找一家僻靜的古著店,認認真真地研究著每一個細節。

  走之前,顏茶曾經跟她提過需要幾件考究的古著裙,說是托巴黎和東京的朋友留意了許久,滿意的卻寥寥。

  池喬期知道顏茶的眼光高,卻也知道,有時候,衣服跟人一樣,總是需要緣分的。而緣分,一向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就像手裡的這件禮裙。

  可拆卸的蕾絲雙尖領,彩金包白珍珠的領扣,及腰的紗製長裙,千顆黑珍珠拚接的腰身。僅僅一件單獨的衣服,還沒著身,便已經有了無法比擬的氣場。像一位尊貴之極的女神,俯覽眾生,驚豔而奢華。

  問了價錢,倒也在池喬期的預料之內。古著的孤品,用料也是百般斟酌和細致講究。會留到現在,大概也是因為價錢。

  倒讓顏茶那家夥撿了個漏。

  付帳的時候,池喬期稍微遇到些麻煩。店裡刷不了卡,而她也沒帶那麽多現金出門。店的位置有些偏,最近的一處銀行仍還需要兩站地的路程,更何況下著雨,出行也不是那麽方便。

  店主是個純淨的姑娘,絲毫不在意池喬期究竟是差了多少,直稱讓她先拿走,等哪天有時間把剩下的錢送過來就好。

  池喬期的確舍不下這件衣服,卻也確實覺得就這麽拿走不太合適。唯一的方法,似乎就是向簡言左求助,但她著實不想。

  猶豫的空當裡,忽然聽見這之外的聲音,“還差多少,我來付吧。”

  池喬期抬眼。似曾相識的臉,表情卻熟悉到親切。僅僅幾秒鍾的瞬間,池喬期卻恍惚覺得過了千年。

  那是一張自從五歲那年分開,就再也沒有見過的臉。卻在此刻,分外清楚。

  這是一家樸素的咖啡店,離古著店不遠,甚至,來不及把傘撐開,就已經到了。

  人不多,咖啡跟西點上得也並不快,味道卻好得離奇。配上店長推薦的抹茶慕斯,果真品的出下午茶的味道來。

  對面的宋詞笑得眼睛彎彎的,“小七,我想嘗一口你的慕斯。”

  好像是熟識至深的閨蜜。一起長大,一起分享。

  相對於宋詞微笑的真摯的臉,池喬期隻覺得愧疚。那年,她被池錦原跟喬朵帶走,宋詞被留下在孤兒院裡。

  池喬期那時還小,記憶已有些殘缺和散淡。可那時候,宋詞一直盯著車子走遠的眼神,卻像一個烙印般,真切的烙在了池喬期的記憶裡,那樣的淡漠和冰涼。讓那時連情緒都不太懂得的她,都覺得心寒。

  或許是池喬期的歉疚太過明顯,又或許是宋詞恰到好處的七巧玲瓏。閑聊般的話語,不帶任何的刻意,輕而易舉地破了池喬期所有的負面情緒,“其實,那天你們走後,喬阿姨回來看過我。”

  池喬期抬頭,疑惑頓生。這是喬朵和池錦原從來沒跟她透露過的細節,無論什麽時間。或許,是來不及。

  “她托一個朋友領走了我。”宋詞輕輕地撫摸著杯沿,嘴角平和地翹著,“是位非常出色的旅美舞蹈家,人很漂亮,舞跳得尤其美。她給予我很多,教會我很多,最重要的,是在我需要的時候,給我一個可以跟世界對話的舞台。”

  池喬期不知道喬朵曾做了這麽多在她現在看來仍舊覺得不可思議的事。一直印象中的喬朵,怎麽說呢,不至於太大大咧咧,但也絕不是這樣的溫柔細膩。

  池喬期一直覺得她是個很矛盾的人。比如,她訓池喬期時總愛板著臉,板著板著自己又忍不住樂。再比如,她話很多,但從不對池喬期講,她為池喬期做過什麽。

  或許,池喬期本身也是個矛盾的人。比如,她明知道自己不是喬朵親生,卻當每次看到“媽媽”這個詞語的時候,從不會想起別人。再比如,她內心裡很少有想要主動親近的什麽人,但之於喬朵,確確實實是個例外。

  “她跟池叔叔現在在國內麽?”稍稍頓了一下,宋詞衝著池喬期微微的笑道,“上次見他們還是許多年前,總想著說如果有時間一定要回來看看他們,結果這一耽擱就失去了聯系。”

  或許是抹茶的後反勁,池喬期突然覺得嘴裡有些淡淡的苦。對面的宋詞表情期許,像在等一個美到不行的答案。

  好像是瞬間的失語,池喬期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話在唇邊遊蕩了好久,池喬期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六年前的一次爆炸,他們跟七十四名研究員一起,葬在聖彼得堡。”

  那是池喬期此生的歲月中,最不想去回憶的片段。卻是她一生,都不可能淡忘的。

  她還記得杜落微吩咐她去訂餐館時,那一臉歡愉的微笑,“別聽你媽的餿主意,宰人哪有去吃印度菜的,要訂就去訂菲艾裡加路的那家法國餐廳,傳說中一份單人份的海膽檸檬凍就要兩千多盧布,這才叫真正的宰人哪。”

  那家法國餐廳不接受電話預定,於是,空閑的池喬期被理所當然的派去定位子。

  菲艾裡加路離威裡安那實驗室坐車需要足足一個半鍾頭的功夫,池喬期頗受路途折騰之苦,誰知這家餐廳的預定卻已經排到兩周後。

  不過,池喬期的運氣似乎足夠的好,聽完池喬期語無倫次地講述,有著兩撇小胡子的店主狡黠地笑笑,“小姑娘,我可以為你破個例。”

  像是有什麽人在幫忙這一切一樣,所有的這些都順利得不像話。

  只是,每一次美好的背後,都藏著讓人猝不及防的失望。就像那天下午之後,她所有可以相信的,全都一點點的消失掉,丁點不留。

  天色漸漸的暗下來,店裡的燈一盞接著一盞的亮起來,暈黃暈黃的氣息彌漫開,整個店像是墜入了一個濃鬱的夢境。

  池喬期跟宋詞這桌是一盞玫瑰圖案的琉璃燈,燈光透過色彩斑斕的燈罩落在白色的咖啡杯上,幽幽的染了顏色。

  “我一直以為,喬阿姨那天沒有領我走,是知道了我原本髒到可恥的家庭背景。”宋詞的手停在質感分明的燈罩上,眉眼低垂,緩緩地出聲,“於是,有一次見面,我問喬阿姨喜不喜歡我,她說當然喜歡。然後我又問,那為什麽當年,會選擇領著你離開。你知道她是怎麽回答我的麽?”

  池喬期沒說話。但是她知道,那個答案,一定是她現在,承受不住的。

  宋詞看著池喬期很久,語氣中交集了百感,有些喟歎的意味,“她說,宋詞,你是個討人喜歡的乖孩子,隨便落在誰家都能是幸福的。可池喬期不一樣,她只能落在一個時刻充滿著關愛的家庭裡。我不能保證下一個來的人一定會對她很好,所以,我只能選擇來當這個人。”

  說完這些,宋詞輕歎一聲,伸手去撫上池喬期的,“小七,你有一位好媽媽。”

  那天晚上,宋詞世界巡回演出的第一場在她出生的國家拉開了序幕。

  結束的時候,宋詞站在舞台中間,面對著無數轉播的機器和座無虛席的觀眾席,在一片接著一片連綿不絕的掌聲中,語氣誠摯地深鞠一躬,“感謝我的媽媽。”

  這一句話,全場數千人中,唯有池喬期讀懂。

  第二天的報紙上,滿是大篇關於宋詞的報道,其中的一句描述說,宋詞經過慎重的溝通和研究,決定把全球巡演的第二站由紐約改為聖彼得堡。

  至於原因,報紙引用了宋詞的原話,“我有些很重要的東西,丟在了那裡。”

  看到這句話,池喬期的眼睛,突然濕潤。

  周六。

  簡言左按照約定,親自開車來接池喬期。從上車到下車,並沒有對話,卻不再有之前不愉快的絲毫痕跡。

  或許是長大了,比起之前吵架過後就能讓大人們輕易發現的情緒,現在明顯淡了很多。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情緒相一致的默契。

  仍舊是馮媽立在門前等,見簡言左陪了池喬期來,倒也沒表現出任何的驚訝,很是自然地問道,“您是在大廳坐著喝杯茶,還是一同進去陪陪先生?”

  簡言左微微側臉,“一起吧。”

  簡老爺子年輕時候在熱帶那片濕熱的地區呆了很長時間,膝蓋落下了不輕的風濕,年輕的時候不懂得治,現在老了的確是有些受罪的。

  但老爺子性子倔,信不過那些西藥和偏方,卻對針灸堅信不疑,所以簡家的每任家庭醫生都使得一手好針。

  當然,池喬期也不例外。

  池喬期的行針技術是剛學醫的時候跟一位有名的老中醫學的,上手很快,下針也是乾淨利索,教她的老師直誇她有慧根。當時學得不深,但也足夠用了。

  不過這門手藝倒是一直沒落下,後來跟了葉策學醫,葉策還專門安排她到朋友的診所去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兼職針灸師,期間學練結合,也算是悟出來了。到最後,甚至還在當地的華人圈子裡混出了名氣。

  針是簡家備的,整齊的一小排,各種長度。迎著窗口陽光來的方向放著,幽幽的泛著光亮。

  針的右邊擺著溫灸盒跟艾條,左邊放著盞已經點燃的酒精燈,擺得順手之極。

  簡老爺子雙腿朝凳上穩穩地放好,衝著簡言左開腔,“言左,來陪我下幾盤。”

  輕微的煙在池喬期手邊升騰,艾香獨特的味道悠然的飄散開來。

  那邊,黑白棋局已經鋪開,暗自角力。截然不同的兩種境界,卻莫名的和諧。

  四個穴位灸完,棋局仍沒有結束,黑白兩棋仍舊相互纏鬥著,分不出勝負。

  池喬期歸置了東西,跟馮媽一起走了出來。

  馮媽倒了杯清茶遞給池喬期,“池小姐辛苦了。”

  “不辛苦。”池喬期笑笑,“先生這樣配合我還是第一回遇到,比起之前那些還沒進針就開始緊張的病人,過程要順利太多了。”

  馮媽清著溫灸盒裡的灰,衝著池喬期善意地笑著,“今天是有小少爺陪著,先生心裡高興,往常行針,先生總是要皺眉的。”

  池喬期忽然好奇,“他平時不經常來麽?”

  “您說小少爺哪?”馮媽把東西重新歸好,重新坐到池喬期旁邊,“他不算太經常過來,來也總是一盤棋的工夫,下完就走。”

  這樣啊,池喬期點頭,好像上次也差不多,一盤棋下完,話都沒說幾句。

  “小少爺性子冷清。”馮媽微笑地看著池喬期,“但心總是念著先生的。”

  馮媽的話音剛落,屋裡的棋局似乎結束了,桌椅微響,便見簡言左走了出來,面色平和,什麽情緒也看不出。幾步走到跟前,衝著池喬期稍稍揚了下頭,“走吧。”

  僅僅一句話,倒真把馮媽說的冷清演繹到了極致。

  從出門到上車這一路,簡言左和池喬期依舊沉默。

  石磚坑窪不平,加上這兩天下雨,水積了很多,一腳踩上去,石磚相互輕碰,甚至還有水濺上來。

  簡言左漸漸靠近,用左臂護住池喬期。濕滑的地方,還很適宜的出聲提醒下。

  池喬期本想拒絕,她已不是三五歲的小孩子,這樣的保護,已有些多余。

  於是抬眼,剛要說話,眼睛恰好觸及到他左眼角偏外,那處微不可見的舊傷。心微顫間,拒絕的話已消失殆盡。

  他從不曾刻意的去思考應該為她抵擋什麽。這種細微處的保護,從遇到她起到現在,已經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

  就像幼年時的每一次。

  或許是因為感覺不到疼痛的原因,池喬期從小就是個絲毫不懼怕危險的孩子。

  喬朵跟池錦原每次不管是用怎樣嚴肅的表情跟她強調完禁忌,也不管每次她聽訓的表情是多麽的認真。只要是大人不在身邊,她老毛病扭頭就犯。

  最危險的一次,是她一個人趁著池錦原跟喬朵不注意,一溜煙地從窄小的柵欄縫隙裡鑽進了跑馬場的賽道。

  如果不是工作人員在最後一遍巡檢時發現她,她一定會被狂奔而來的馬匹踢飛或者刮倒,然後把小命兒徹底地交代在一群奔馬連續的踩踏中。

  那次之後,一向慣她的喬朵也幾乎被氣蒙,生生關了她一個月。早上池錦原開車送去上課,晚上喬朵開車再接回來,禁止一切外出活動。

  池喬期終於意識到自由的美好,對比一下自由跟認錯間的相關關系,池喬期終於悔悟,認錯態度好到讓喬朵不禁去反省自己的狠心。

  蔫蔫地消停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池喬期終於盼到解禁的那天。第一件事兒,就是瞞住父母,約了同學去看足球。

  年少的池喬期,對這種揮汗如雨、耗心耗神的比賽很有熱情。雖然喬朵一再強調說人多的場合讓池喬期盡量遠離,可是總認為自己已經長大的池喬期怎麽可能會聽,哪怕一點?
  票是池喬期自然是沒有的,但是,她在事先偷聽了池錦原跟喬朵之間的對話,知道他們在這天恰好去接手一個大的研究項目。這就代表著,她有充分的作案時間。

  雖然只有半天的空閑,但是有總比沒有要好得多。

  因為年紀太小,又沒有大人陪同,混進場去自然不是那麽容易。

  池喬期說謊的本事一流,面不改色地跟著前面的一位大人進了場。同行的小朋友就沒那麽幸運,被攔下來反覆問話,在沒有很好地回答之後,垂頭喪氣地朝回頭張望的池喬期揮了揮手。

  池喬期雖然覺得遺憾,但是卻也只能跟著人潮湧動的方向走去看台。心裡隻想著等下一定要用從池錦原書房偷出來的相機多拍幾張照片,等到周一上課的時候給那個沒能進得來的小朋友看。

  如果有人去看過那場比賽,就應該會記得,那天的體育場,爆發了近二十年來,國內最大的賽事衝突。

  在看台最前的池喬期無疑沒能幸免。

  其實在衝突一開始的時候,池喬期並沒有覺得害怕。只是後來叫罵聲越來越來大,場面越來越混亂,池喬期被擠在人堆裡,推來搡去,連方向都不能控制的時候,池喬期才開始覺得恐懼。

  她身子小,被稍微地推搡一下,就踉踉蹌蹌幾步才能站穩。即使這樣,手裡的相機還是在被推搡的一瞬間,摔飛了出去。

  池喬期下意識地蹲下身去撿,手臂卻突然被人拽住。

  回頭,簡言左飽含怒氣的臉映入眼簾。“你不要命了!”

  池喬期的全部精力隻留在那個滾落看台的相機上,全然不顧簡言左的責問,掙扎了兩下,竟然還想繼續之前的動作。

  人實在是太多,簡言左也根本沒想到池喬期還會堅持。

  就那麽一瞬間,池喬期的身體忽然失去平衡,搖晃了下,眼看就要傾倒。簡言左下意識把她護進臂彎。撞擊好像就發生在下一秒。簡言左隻覺得左肩像是碰到什麽尖銳的東西,隨之而來的,是左眼眉骨偏下處的一陣鈍痛。

  甚至都來不及去確認懷中的池喬期是否傷到,簡言左半低著身子,終於捱到一個相對安全的角落。

  隨後,跟隨簡言左一起來的朋友終於趕到,把他跟池喬期分別扶起,幾個人擁在一起,跌跌撞撞地穿過擁擠的人群,終於逃離。

  等可以徹底喘口氣的時候,最先尖叫起來的是跟簡言左一起來的一名女同學,“言左,你的眼睛……”

  簡言左這才用手去碰了一下絲絲拉拉疼著的地方,反手一看,斑斑的血跡。

  那一刻,簡言左竟然破天荒的沒先去關注自己是否有毀容的危險。而是抬眼看著明顯已經嚇壞的池喬期,靜靜的,一言不發。

  池喬期哪見過這種場面,本來就害怕得要命,這樣被簡言左看著,更是連話都說不出來,剛一張嘴,就控制不住地哭出聲來。

  那天,是池喬期記憶中,有史以來哭得最慘的一次。

  可是,哪怕她哭得控制不住地抽噎,在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哭吐出來的情況下,簡言左都壓根沒去安慰分毫。

  跟著簡言左一起來的同學實在看不下去,勸了幾句,余下的話,仍是被簡言左一臉冷氣逼了回去。

  那天的簡言左在那一刻,有著十足的威懾力。他沒有猙獰的表情,也沒有怒吼或者是喊叫,卻偏偏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這之後,他硬是連同學遞過來的手絹都沒接,不顧血流了半邊臉頰,就這麽隔空看著池喬期,“知道錯了麽?”

  池喬期哭得滿臉都是淚,聽見簡言左問,連個簡單的字眼兒都發不出來,淚眼婆娑地點頭。

  簡言左終於達成目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道理釘進池喬期的腦袋,“從今以後,明知道是錯的事兒,就永遠不要去嘗試。聽明白了沒有?”

  池喬期徹底長了記性,大張著嘴,聲音嘶啞地答應了一聲,然後撲在簡言左那個女同學的懷裡哭得上接不接下氣。

  就算池喬期已經知錯,簡言左仍是一句軟話都不肯說,任她一路從體育場哭到醫院。好臉色都不給一個。池喬期被簡言左的同學帶著,怯生生地跟在他後面,看醫生給他安排手術。

  期間的空擋裡,簡言左給家裡打了電話。

  池喬期在一邊聽著,甚至都忘記啜泣。她壓根就不敢想象,一會兒四個大人都到了,會是什麽樣的場景。或者,會被劈頭蓋臉地罵一頓,甚至一怒之下把她送走?

  這一刻,池喬期對天發誓,如果再讓她選擇一次,她絕對絕對會呆在家裡,老老實實地做家庭作業,死也不去湊這個熱鬧。

  那天,池喬期最後的記憶是簡言左在臨進手術室的門前,瞪著眼睛交代她的一句,“等會兒喬阿姨問起來,就說是我帶你去的,聽懂了沒?”

  之後,池喬期屢次回憶起這個並不美好的片段,總會覺得是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偏差,那一刻,簡言左的臉,應該是充斥著警告跟嚴肅的。可是,每當她認真地去回憶,首先浮現在腦海的,總是簡言左滿含溫情的眼神,那般的包容。

  那次手術,簡言左的左眼角偏上,眉骨偏下的位置,縫了六針。

  大人們的精力都放在了會不會留疤這個問題上,對待池喬期並不伶俐的謊話,竟然絲毫沒有看穿。面對她哭得滿身是汗的可憐模樣,也隻以為是心疼她的簡哥哥。

  杜落微甚至還把她抱在懷裡,安慰了好長一段時間,直稱簡言左沒事兒,就是碰破了塊兒皮。

  池喬期就這樣,陰錯陽差地躲過一次責罵。

  如果非要說這次的事兒有什麽值得紀念的地方的話,那就是,池喬期自那一天起,有了個能治住她的人。

  這一點,喬朵也發現了。雖然不知道具體的原因,但是,她非常樂意見到這樣的情況。

  於是,在那時的池家,每當大人說什麽話池喬期不聽的時候,喬朵總會搬出簡言左來。“池喬期,我再說最後一遍,如果你還是做不到,我就請你簡哥哥來親自跟你說。”

  從那時候到現在,已經過了很多年。

  簡言左眼角處的痕跡,隨著年月的增長,已經淡了許多。有時候甚至還要刻意地調整角度才勉強看得到。

  但池喬期每次看到它的過程,就好像簡言左某些保護池喬期的動作一樣,永遠不用刻意。已然成為心底,最深的一個印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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