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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唯一的暖先生》第4章 未曾忘記,未敢忘記
  第4章 未曾忘記,未敢忘記

  宋詞在國內的最後一場演出定在B市。

  就像明白宋詞改變第二站的原因一樣,池喬期也懂得宋詞選擇在B市結束第一站演出的原因。

  在B市遠郊的某處院落,她和宋詞曾經在那裡生活,然後各自告別,重新開始。

  那個地方,不論之於她還是之於宋詞,都值得用正式的方式道一聲再見。所以在宋詞詢問池喬期是否需要演出的票時,池喬期毫不猶豫地道了聲謝。

  拿著宋詞送給她的兩張票,池喬期猶豫了很久,終究還是邀請了簡言左一起。

  那座城市,在這樣的時刻,她不敢隻身一人前往。而在這一刻,她能想到一起的人,也只有簡言左。

  池喬期準備了一條讓顏茶托人千裡迢迢帶回來的裙子作為禮物送給宋詞,很素雅的香檳色,款式簡單,剪裁流暢,質感垂順,很貼合宋詞的氣質。

  包裝盒是顏茶店裡定做的,分很多種不同的材質,顏茶選的在運送中比較不怕磕碰的麻布紋,恰好是池喬期很喜歡的一款。

  一路摩挲著禮盒上凹凸的紋路,不刻意的回憶,好像也沒想象中那樣難過。

  簡言左一路沉默,只是在路過一家花店時,出聲提醒,“要不要買束花?”

  池喬期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車早已駛入市區好久。

  按照花店店長的建議,池喬期選了六隻開得恰好的卡薩布蘭卡。綠色和褐色相間的包裝,穩重而簡單。

  在演出開始前半個小時,池喬期順利的把花送給宋詞,“預祝成功。”

  “謝謝。”宋詞用花當掩護,手悄悄的指一下簡言左的方向,對著池喬期眨眨眼,“男朋友?”

  池喬期看了一眼簡言左,他似乎是遇到了認識的人,正在寒暄,沒有注意到她們這邊。於是大大方方的笑,“朋友。”

  “好吧。”宋詞認同了池喬期給出的解釋,“該怎麽稱呼他?”

  這倒問住了池喬期。她思索良久,終於在簡言左結束了同那邊的寒暄,慢步走過來的過程中,靠近宋詞耳邊,輕聲說道,“簡先生。”

  宋詞眼睛彎翹的看了池喬期好一會兒,然後面向簡言左,自然無比的語氣,“歡迎你和小七過來。”

  簡言左遞上幫池喬期拿著的禮盒,稍稍致歉,“抱歉耽擱了,剛在門口遇到認識的人。”

  宋詞得體的接過禮盒,滿臉期待的打開,略感歎的語調,“哇哦,好漂亮。”

  於是,話題被自然的轉到裙子上,也就沒人再糾結剛剛的稱呼或者別的。

  演出順利而成功。

  池喬期看著台上好像被隔絕了光影的宋詞,心裡越發的感慨。

  直到演出結束,池喬期跟宋詞告過別,耳邊仍舊不停的浮現宋詞剛剛在後台對她說一切。

  不算很安靜的環境裡,宋詞的聲音卻異常的清晰,“小七,我七歲那年,我的父親連同他妻子一起,合謀殺害了我的母親,一個他口口聲聲說愛著,然後為了他甘願放棄一切而不求名分的女人。而我,因為去上芭蕾課,堪堪躲過一劫。母親下葬後,處理這個案件的警察當著我的面,撥通了我所有舅舅姨媽的電話,結果他們所有人的回答都像是商量好了一樣,不僅不承認知道有我這麽一個人的存在,甚至連我母親的身份也一並否決。我一字都沒漏地聽完了整個電話,然後,自己要求要到孤兒院去。也幸好是那時的堅持和執拗,我才如此卑微地活下來,然後幸運地遇見喬阿姨,最終成長為現在的樣子。”

  這是池喬期不曾想到過的故事,哪怕這其中,她曾經參與過,她都沒有想到過這背後的所有。

  或許在這一刻,池喬期能明白宋詞之所以會把這個故事講給她聽的原因。正如宋詞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小七,你一定要堅強地幸福起來。”

  池喬期看向窗外,並不是來時的路,於是出聲問道,“去哪?”

  “回家。”簡言左開著車,語氣雲淡風輕。

  好吧。池喬期把腦袋在座位裡找了個合適的位置,慢慢的閉上眼,近十個小時的車程,足夠好好睡一覺。

  只是,池喬期並沒有睡很久,迷迷瞪瞪的醒來,想要調整個姿勢,卻發現,車卻似乎已經停了好久。

  暖風還在幽幽地吹著,簡言左卻已經不在駕駛的位置。

  池喬期微微傾身,不用刻意的尋找便看到正靠在一旁樹上抽煙的簡言左。

  大約是開車太久有些累了,他的臉上微微有些倦容,眉眼亦是稍稍的低垂著,眼上的褶皺越發的深。大約只是為了提神,他的煙抽得並不凶,三隻手指輕捏著,深呼吸般地吸一口,再緩緩地離開些,再過半晌,煙燃掉一截,手再下意識地靠攏回嘴邊。

  這一刻,池喬期不用看也知道,此刻簡言左的眼睛裡,一定滿滿的裝著事情。滿滿的,但一定不會溢出來。

  池喬期靠在座椅裡停了一陣,余光掃到簡言左在外套口袋裡掏煙盒的動作,輕咳了一聲,輕緩地扳開了車門。

  低頭抬眼間,簡言左的手已然換了方向。見她抬頭,隔空扔了串鑰匙給她。

  他扔的力度不大,方向卻拿捏的相當好,池喬期不用挪動便接的極準。攤在手裡一看,後知後覺地抬頭,頓時呆在原地。

  原來,這才是剛剛簡言左說的回家。

  池喬期從不敢想,她會有一天再回到這裡。

  這個曾經鄰著喜歡捉弄她的杜阿姨和表情一直溫柔至極的簡叔叔的家。這個曾經住著廚藝很爛但超級喜歡做飯的喬老笨和廚藝很好但很少下廚的池大懶的家。這個曾經匯聚了很多的歡聲笑語,讓她以為世界上的美好也不過如此的家。

  她整整離開了六年。

  再回來,六個歡笑的影子,只剩下相安無話一對。

  簡池兩家的房子都是之前在研究所的時候單位提供的,獨門獨戶,面積不大的二層半小樓,外觀對稱的設計,跟人一樣親昵的關系。

  池喬期一直以為這座房子已經被研究所收回,或者被轉手賣掉。她甚至想到這座房子最終的結局可能是落到一個不喜歡的人手裡,然後把裡面所有喬朵珍愛的家具和池錦原費力收集的奇石當成二手貨或者廢品處理掉。

  她不曾想到,這所房子,會像一個久經不見的朋友一樣,在原處,原模原樣地等著她。等她久遊之後回來,等她重新打開那扇熟悉的門,等她看到這裡面不變的一切。等她像六年前一樣地說一句,我回來了。

  客廳裡一切擺設還是池喬期離開時的樣子,甚至,那個臨走前被她摔碎的煙灰缸碎片,還留在桌子上。

  那是池錦原很喜歡的一個煙灰缸,臨出門,池喬期跑去茶幾上抱她的小玩具,轉身的時候背包把那個茶色的煙灰缸掃落在地,磕掉了一個角。

  那時候忙著趕飛機,一切都來不及。喬朵怕錯過起飛時間,平撫她說,“沒關系,等回來的時候拿東西粘一下,反正你爸眼睛近視看不出來。實在不行等到了那邊你再買一個給他,媽媽給你報銷。”

  喬朵的話似乎還停留在耳邊,而她的那份僥幸似乎還仍然存在著。只是到最後,他們誰都沒能再回來。

  房間的門還是跟記憶中一樣,掛著喬朵手工裝飾的小牌子。上面的字,還是一如既往的漂亮。

  剛進門的左手邊上,是一塊很大的鏡子,從天花板到地板,佔了整整一面牆。仍是一塵不染。

  池喬期曾站在這面鏡子前,無數次把自己仔細地審視。從上到下,從裡到外。

  這是喬朵教她的方法,用鏡子去檢查自己身上可能會存在的傷口。在那幾年的時光裡,似乎成了習慣。而這個習慣,隨著喬朵的離開,也漸漸地被淡忘了。唯一不變的,大概只有池喬期的痛感。那麽始終如一的,不存在著。

  她是個跟別人不一樣的孩子,這一點池喬期一直都知道。

  別的小朋友打針會哭,抽血會哭,磕著碰著都會哭。而她,總是在打針的時候第一個衝上去,在跌倒之後拍拍土再爬起來繼續跑。

  別的家長會很羨慕的跟喬朵說,你家孩子真勇敢,而喬朵也會盡量表情自然的接受這份讚揚。

  所有人都以為是池喬期懂事,但池喬期和喬朵都明白,這種勇敢和懂事,不是自願的。在喬朵的眼裡,她寧願池喬期是個不太省事的孩子,寧願她因為一點磕碰就哭的昏天暗地,但這樣的寧願,注定已經是個奢望。

  池喬期很小的時候,曾經問過喬朵,為什麽,她跟別的小朋友不一樣。

  她記得喬朵是這樣回答她的,“寶貝,因為你不一樣,所以上帝才派媽媽到你身邊來保護你。如果你跟別的小朋友都一樣了,那媽媽就只能去保護別的不一樣的小朋友了。”

  所以,在喬朵走之後,池喬期一直安慰自己,是因為她長大了,堅強了,可以扛得起這個世界了,所以喬朵去保護別人了。

  這樣的安慰,池喬期知道很蒼白,卻一直支撐著她,度過這六年,對她來說,最艱難的歲月。

  整間房子的水電都還通著,冰箱和櫥櫃裡仍然像以前一樣被堆滿著。

  餐桌上花瓶裡,一朵白色雛菊安靜地開著。

  這一切,似乎在傳遞著一個信息:這不是一間死氣沉沉的房子,而是一個有生命跡象的家。一個只要她回來,就可以繼續生活的家。

  這份讓一切繼續的心意,池喬期承認自己很是感謝。

  那年移居聖彼得堡時,不能帶太多行李走,所以大部分的東西還是被留在了這所房子裡。現在再看,每一件東西,都是完整的記憶。她讀過的書,穿過的衣服,用過的物品。每一個細節加起來,漸漸地拚湊起一個曾經的她。

  時間雖然已經過去這麽久,她也慢慢的接受了喬朵和池錦原已經離開的事實,但看到這一切時,她依舊會難過。

  池喬期稍稍的抬眼,大口的呼吸,將已經要奪眶欲出的淚,慢慢的蒸發掉。

  旁邊傳來簡言左的輕笑,“喬阿姨幫你留下的回憶還真是不少。”

  池喬期好奇地轉頭去看,卻在瞬間惱羞成怒,緊張地伸手去搶。

  簡言左卻有意要捉弄她般把手裡的東西高高地舉起,言語甚至帶了些笑意,“做人要懂分享嘛,池小姐。”

  說最後三個字時,簡言左緩緩的拉長語調,一臉隱藏著的揶揄。

  池喬期有些疑惑簡言左語調裡的隱藏,卻在電光火石間想到了今天晚上在休息室的那句“簡先生”。

  原來他聽到了,而且居然不動聲色的到這一刻才拆穿。

  真是腹黑到不行。

  那是一疊厚厚的成績單,池喬期從小學到高中的所有測驗試卷,一張都不少。喬朵將試卷按照年級裝訂成冊,目錄那裡,還附有清晰的一覽表和喬朵對於每個學期幾句簡單的總結。

  池喬期一張張的翻過。

  在一年級的那張成績表上,喬朵用特別娟秀的小字寫著:我家寶貝總能給我意外的驚喜,被家長們團團圍住的感覺真好。落款是個大大的笑臉。

  快樂的情緒,隻通過文字,就能毫無保留的傳遞給看的人。

  配合著期中、期末大相徑庭的分數,很容易就能想象到這背後隱藏的故事。

  池喬期在剛開始念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曾經連續好幾個星期都沒有好好地去完成過老師每天布置下來的作業。

  每天除了跟著一幫同年級的小孩兒踢毽子、跳房子,就是躲在房間裡捏橡皮泥。

  喬朵原本覺得,孩子還小,任憑她的興趣去學習也沒什麽不好,等長大些,再確定真正想去學習的東西也不怎麽晚。

  直到池喬期第一階段的測試成績下來,語文數學兩科成績加起來,總共才輕飄飄的二十幾分。

  喬朵這才覺得是自己的管理方法出了問題,跟池錦原商量過後,痛下決心要給池喬期狠狠地補習之前落下的課程。

  池喬期現在想起來,仍是覺得當時喬朵算是下了苦心的,那名家教老師,當時在教育圈裡出了名的有手段,不論是什麽樣的孩子交到他手上,總能歸置得利利索索地回來。不過,池喬期是個例外。

  就算是那個老師取消了她所有的遊戲時間,改換成只有五分鍾休息時間的連續授課,也沒能改變池喬期總分不過三的悲慘狀況。

  最終,期中測驗之後,喬朵跟池錦原,被宣進了池喬期所在學校的教師辦公室。

  後來據喬朵跟杜落微哭訴,這是她一輩子裡覺得為數不多的幾個最丟人的時刻。她跟池錦原兩個走在科學最前沿的研究人員,小數點都要精確到二十多位以後,竟然養出來全年級倒數第一的女兒,尤其數學成績還是個位數。

  而且,這個不知好賴的姑娘還驕傲地跟老師宣稱,學習不好沒什麽好怕的,她捏泥巴的功夫是所有小朋友中最厲害的,以後當個雕塑家,照樣跟科學家一樣厲害。

  一句句說出來都不知道臉紅的話,歪理重重的簡直要把喬朵逼瘋。

  杜落微也實在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她家的簡言左一向聽話,學習從不讓她操半點心,哪裡會有教育這樣潑皮小猴兒的經驗。

  想來想去,隻好差了簡言左去給池喬期做工作。隻期待能沾沾簡言左的仙氣兒,歸置歸置這撒潑打諢的猴兒精。

  簡言左果真領命去了,也就用了喬朵哭濕三張紙巾的功夫。這速度,簡直讓喬朵沒辦法去抱什麽信心。

  讓喬朵萬萬沒想到的是,等她再次步入家門時,她家那隻竄上蹦下的小猴兒,竟然破天荒的沒出去跳繩擲骰子,反而規規矩矩地坐在小桌兒前,認認真真地朝著田格本上描今天白天教的字兒。

  喬朵驚訝之余也沒多期待什麽,對她來說,這小猴兒能安安靜靜地完成好作業,那就是上天給的賞賜。

  而最終,等期末成績下來,喬朵跟眾位老師齊齊傻了眼,池潑猴的成績,讓年級的大紅榜徹底地掉了個兒,雲淡風輕地翻了盤。

  那天,池家的電話成了知心大姐姐熱線,各路家長得知消息,全都爭先恐後地來討教喬朵收服潑猴兒的辦法。

  喬朵哪裡會知道什麽方法,轉身帶了杜落微最喜歡的小豆酥去簡家問,杜落微吃得滿嘴碎屑,也還是坦然地搖頭稱不知道。

  於是,喬朵就好像是在大街上撿了一張大獎的彩票般,莫名著,驚喜著,也就慢慢的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其實,去掉在兩家之間往返的路程所用的時間,簡言左一共就留給了一句話的功夫給正玩的一臉泡泡沫的池喬期,“池喬期,你想重新回到孤兒院嗎?不想的話,就別再讓他們失望。”

  就是這樣一句直接插入要害的話,讓池喬期所有的行為,逐漸開始變得收斂起來。以至於在以後教她的老師眼中,她一直是個令人稱讚的好學生。

  一個人一旦享受過溫暖,就很難再回到寒冷的地方去。那種隻身面臨寒冷的恐懼,可以抹殺掉一切。

  也正是在這一刻,簡言左忽然覺得,他的身上的確背負了太多的罪惡。

  池喬期的恐懼,他不可能感受不到。或者更直白一點來說,他一直知道,並且將這種恐懼作為讓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成長的籌碼。

  他看著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成長,然後變成自己想要的模樣。自始至終自以為是的以為,他為她設計的,都是對她來講最好的,卻從沒想過這之外的她的想法。

  他總是覺得自己為她做了太多,幫她實現了太多。卻一直沒有認真地想過,因為他,她所失去的,要比得到的多很多。

  這一刻,雖然不願意面對,但他不得不承認,事實上,他對她,一直都太殘忍。

  池喬期不知道這一刻簡言左內心裡的一切。

  坐得久了,腳有些麻,她把一切歸位,剛站起來想活動一下,就一下撞進簡言左的擁抱裡。

  他的一切情緒止於無聲,當她調整好面對他時,所有的一切又都恢復平靜。在這一刻,仿佛所有的言語都是多余。

  池喬期這一覺睡的安穩又飽足。

  醒來已經接近中午。看看手機,並沒有簡言左的未接來電。

  池喬期簡單的洗漱完,隨手將頭髮綰起,很快收拾利索。開門走出去不過十步路,就敲到了對面的門。

  簡言左很快將門打開,“睡得怎麽樣?”

  池喬期從簡言左和門的空隙中鑽進去,“特別好。”

  簡家老房子依舊是她記憶中的模樣。簡單明亮的客廳,鐵藝的茶幾和杜落微珍愛的骨瓷茶具,還有同喬朵一起購置的孔雀藍和胭脂紅交錯的方形地毯。

  手邊方桌上有簡言左喝到一半的咖啡,黃釉青花的咖啡杯很是漂亮。池喬期剛想拿近些好好看下,卻發現杯子放的位置離她的位置有些遠,於是自然的走到方桌那面去。

  將杯子端在手裡,不經意的抬眼,便看見對面牆上錯落的相框。

  那是杜落微設計的照片牆,幾乎囊括了他們兩家最美好的回憶。

  照片大部分是合影,時間跨度很大,背景也不甚相同,但無一例外,每張照片上的微笑都足以溫暖任何一個旁觀者。

  在池喬期的記憶中,幸福就是這樣,有疼愛自己的爸爸媽媽,有溫暖無比的叔叔阿姨,還有一直陪伴著她每一步成長的他。那是她短暫的人生中最美好的部分,縱然有些已經遺忘,但仍舊是她最為珍貴的記憶。

  那時候的她不懂得那些包容背後的愛,總以為一切都是應該。直到現在才明白,他們究竟是凝合了多少小心翼翼,才保護的她的世界那樣的單純和快樂。

  葡萄籽兒丟進花盆裡光靠澆水就能長出葡萄藤來麽?

  當然能了,而且真的會結出小葡萄來呢。

  牛奶單靠放進冰箱裡就能做出來很好吃的冰激凌麽?

  當然可以,而且跟外面買的味道一樣哦。

  氫氣球真的會帶著明信片一起飛到地球的另一端麽?

  當然會了,而且還會帶著那邊人的回信飛回來呢。

  把紙條裝進許願瓶拋到河裡所有的願望就會實現麽?
  當然能行,因為她以上這些的願望就都實現了啊。

  他們一直小心翼翼的保護著她的每一個想法,美好的,現實的,荒誕的,為她保駕,為她護航,然後從容的送她進入那般純淨的世界。

  很多現在看來都覺得不可能的事情,只因為有他們,所以她一直堅定不移的相信著。

  包括幸福。

  池喬期一張張看過來,手漸漸的開始顫抖。她太貪戀之前的美好,雖然已經真的回不去。但這就是人的貪念,明知道已經回不去,但仍舊想著,可以複原那麽一點。

  將杯子放回原處的瞬間,池喬期心底浮現出一絲後知後覺的揣測。

  剛剛,簡言左應該是正在看這些照片吧。

  雖然六年間他可能已經回來過很多次,但是每次回來面對這些的時候,心裡應該還是會難過吧。

  她居然一點點都沒有考慮到他的情緒。

  正想著,簡言左端著一個木托盤出來,然後將自己的咖啡挪到一邊,把給池喬期的咖啡和其中一份金槍魚三明治,整齊的擺在池喬期面前。

  池喬期驚訝,“你還沒吃早飯?”

  簡言左在池喬期對面坐下,將咖啡杯和三明治的碟子在面前布好,輕緩的抬眼,“在等你。”

  金槍魚三明治搭配黑咖啡的味道相當好,池喬期完整吃掉一份,然後很給面子的抬眼要了第二份。

  他們誰都沒有提及任何略帶傷感的話題。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很多時候的沉默和忽略,已經漸漸成為一種默契。

  餐後,簡言左接了個電話,沒有刻意走遠,很平靜的說了幾句話,然後將回去的時間定在了明天一早。

  池喬期以為是公司有急事,於是在簡言左掛斷電話的第一時間輕聲解釋,“其實沒有必要等明天,我們可以現在就回去。”

  “晚上劇院有個話劇演出,全國巡回的,評價還不錯。”簡言左淡淡的語氣,“訂到的位置很好,不想錯過。”

  池喬期沒再爭取,問了下演出的時間,簡單的商定好,便重新回去收拾想要帶走的東西。

  她想帶走的有好多,想重新回顧的書和相冊,那時候鍾愛卻不能帶到聖彼得堡的各類擺件,還有喬朵留給她的一切一切。

  剩下的時光還有很長,足夠她將遺忘的那些,慢慢的回憶起來,
  池喬期在無數的回憶裡荒廢了一下午的時間,直到簡言左過來找她。

  站在門外,等她一樣樣的穿戴整齊,過程不短,但他沒有絲毫的催促,一如之前。

  晚飯是在一家小餐館吃的。很小很破舊的地方,但是能找得到十多年前的味道。

  兩碗海鮮鹵面,幾盤特色小菜。菜做得並不精致,環境也有些簡陋。

  一切簡單的像是一對外來務工的夫婦,在過街通道旁擺了一晚上攤後,將要回出租屋前的湊合。

  但簡言左無論是從表情,還是動作上,完全沒有丁點的嫌棄。甚至,還認真地把一碗面吃到只剩一口湯。

  池喬期略有些驚訝,在步行走出小吃街的路上,有些隨意地問,“你經常過來?”

  簡言左坦誠道,“很少來。”

  聽見這句話時,池喬期已經走到車邊上,在等到簡言左的回答後,很輕的點了一下頭,拉開車門,上了車。

  或許答案是她意料之中的那個,所以她沒有期待,也沒有停頓。

  因為沒有停頓,也就沒有聽見,簡言左停在原地,已經滑出的下半句話,“但一直很懷念。”

  很少來,但一直很懷念。

  懷念那段他不被耀眼的光芒環繞的時刻,懷念那段她不帶絲毫戒備的時刻。懷念那段時光裡簡單而美好的所有事情,不設防,不掩飾。

  而這一切,就像下半句話她未曾聽見一樣,她都不曾知道。

  最終,在回去北京前,池喬期什麽都沒帶走。

  在臨出門的時候,突然改了主意。將所有打包好的東西,一樣一樣的重新放回去,認真地擺放在它們原來的位置上。

  如此反覆,簡言左卻沒問原因。而是在應該直走的路口,突然將車調轉了方向,“帶你去個地方。”

  這是一片位於市郊的葡萄園,佔地面積並不大,品種似乎也很單一,打理得卻異常的井井有條。

  深秋時節,葡萄已經采摘得差不多,不過仔細看的話還是有零星的幾株掛在藤上,只是串兒有些小,葡萄粒也並不怎麽大。

  池喬期趁簡言左不注意,偷偷地摘了一串,捏了一粒進嘴,甜得眼都彎了。是她最喜歡的玫瑰香,很溫和的味道,甜度也恰好,似乎怎麽吃都不會膩。

  心滿意足的吃了幾粒,轉身,恰好撞進簡言左的注視裡。

  這才順著簡言左的手看到滿布的監控,頓時手下的動作就全部僵掉。

  偏偏簡言左還要再雪上加霜,“忘記告訴你,這個葡萄園主人的脾氣不算太好……”

  “那你不早說。”池喬期信以為真,著急地給手裡的葡萄找藏身之處。

  扔了太可惜,身上也沒有可以藏的地方,折騰了這麽久,估計早被旁邊的監控拍下來了吧。

  怎麽辦,怎麽辦。

  正急得跳腳,池喬期突然聽見簡言左破功地輕笑,頓時恍然大悟。

  剛剛差點被嚇出來冷汗的緊張頓時發散,池喬期皺著眉,不滿地指控道,“你騙我。”

  “沒騙你。”簡言左的微笑漸深,眼神寵溺的看著她嘴邊的一抹輕微的紅,“你看,你的脾氣真不是太好。”

  池喬期愣在原地很久,遲疑的出聲,“這……”

  簡言左沒有回答,牽著她的手,一路走到一排排葡萄藤的外面。

  隱藏在柵欄後的,是間簡單架構的木屋,靜靜的落在晨昏裡,卻好像藏著什麽寶貝。

  也的確是寶貝。進門的一瞬間,池喬期腦袋裡萌生的,就是這樣一個感歎。

  這一間並不怎麽大的木屋,是葡萄酒的培養室。大大的橡木桶規則地在兩側陳列著,室內彌漫著一股乾淨而明晰的味道。

  走廊並不狹窄,一路走到頭,是一排向著地下的木質樓梯。簡言左拉著池喬期一步步地走下台階,然後在樓梯的最下面觸到了燈的開關。

  開燈的一瞬間,似乎是到了動畫片裡主人公尋到了寶物的最後關頭,稍一開箱,寶物的光芒就充斥了周圍的全部。

  但是,這裡並沒有。

  明亮的燈光下,整齊的木質陳列櫃上,一瓶瓶的葡萄酒安靜地平躺著,像裝著一個個不同的夢。

  並沒有寶物價值連城的光芒,卻比所有的光都讓池喬期覺得炫目。

  “玫瑰香不適合釀陳釀型的紅酒,所以這裡面的大部分,只能是看看而已了。”簡言左走到一排架子前,拎出一瓶來,“今年的時候還早,這是去年的,味道可能有一點散,但不影響喝。”

  說完從架子底下的櫃子裡拿出兩隻酒杯,朝著池喬期晃一下,“要嘗嘗麽?”

  池喬期當然抵製不住這樣的誘惑,應聲比哪一次都要乾脆得多,“當然。”

  酒杯反反覆複空了幾次,酒瓶也很快見了底,池喬期摸著瓶身,稍稍有些回味,“真是好味道。”

  “新鮮的味道會更好。”簡言左把杯子收起放到一邊,“這批只剩下澄清和穩定性處理,也不會再等太久。”

  簡言左的話極具誘惑,池喬期的精力卻沒在他的解說裡。

  皺著眉打量著瓶身上的標簽許久,池喬期終於忍不住出聲,“這個畫,不是我……”

  觸及到簡言左肯定的眼神,池喬期剩下的話已經不用再問出口。

  絲網印刷的標簽,泛黃的紙質,圖案和年份清晰的留在上面。跟任何紅酒的酒標似乎沒有任何不一樣。

  而單單是每家紅酒都不一樣的圖案,卻讓池喬期在瞬間有些恍惚。

  細小的感動沿著池喬期的身體一點點彌漫開延。似乎是剛剛酒的回甘,有種微甜的情緒出現在她的胸腔。

  再一品,卻酸澀至極。

  原來,這片葡萄園的大小和格局,這間木屋的位置和外觀,早已注定在她幼時的畫裡。

  “你還記得之前你的那株小葡萄苗麽。後來被喬阿姨移到了後院,經過好多次的枝插,成了挺大一片的規模。”簡言左淡淡地出聲,“現在的這些,就是整體移栽和枝插繁殖的成果。”

  池喬期徹底怔在原地,再也說不出任何的話來。

  “所以,這片葡萄園的主人,是你。”

  簡言左最後的這句話,就像是匯集了剛剛所有感動的催淚彈,神準的擊中了池喬期的淚點。帶著對之前所有溫暖的銘記,真真切切地抵達了池喬期的內心。

  再也不需要多余的話,也再也不需要多余的情緒。只是這樣一瞬間,池喬期清晰的聽見內心裡的冰殼一點點碎掉的聲音。

  那是她花了六年時間都沒辦法消解的堤防,她曾以為是銅牆,是鐵壁,卻隻被他看似輕而易舉的一句話,擊潰了邊防。

  她想起葉策曾經跟她說的一句話,“喬,面對才可以忘記。”

  這一刻,池喬期才算真正讀懂這句話。

  這些年來,她似乎一直在尋找某些東西,為了尋找,所以不敢止步,時隔六年,她終於找到了。

  那種讓她不停地向前,不停地尋找的東西,叫做溫暖。

  她曾以為自己會找不到,也很多次的險些放棄了尋找。可今天,她在簡言左的話裡,找到了自己找尋的全部意義。

  雖然她明白,她需要汲取更多的溫暖去徹底融掉那些怨恨和不滿,可能會花盡她一生的時間,但她願意去嘗試。

  她面向簡言左,或許也是在面向自己的出聲,“暖哥哥。”

  回應她的,是一個擁抱。是一個包含著無盡想念和熟悉的擁抱。

  在這樣一個彌漫著酸甜酒香的空間裡,他們終於遇見。

  或許,這就是簡言左這些年來,為之堅持的全部意義。他傾盡一切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時刻。雖平常,但值得。

  簡言左的嘴角一點點地翹起,最終彎成一個迷人的弧度,“殼殼,歡迎回來。”

  回去整整十個小時的車程,池喬期絲毫沒覺得無聊。

  直到車到了樓下,池喬期拿好包準備下車,簡言左將池家老房子的鑰匙重新遞還池喬期,“物歸原主。”

  這把鑰匙是喬朵當年留在杜落微家的備用鑰匙,連著的鑰匙扣還是池喬期當時做手工時捏的軟陶貓。

  其實,池喬期在之前對老師說的話一點都沒錯,她的確是個捏泥巴的高手。只是後來玩的乾淨些,不再沉迷於水和泥巴的快感,而是轉而去專門的陶藝教室做軟陶了。

  不過平心而論,池喬期在軟陶教室的戰果相當的輝煌。池家上下的鑰匙扣,杜落微和簡居聞的手機鏈,都出自池喬期的手。這之後越做越精致,送給身邊朋友的更是不用說,甚至還有不少被拿去做了義賣。

  當然,這個鑰匙鏈是前期的作品,相比於之後的,還是顯得有些粗糙。

  不過這還不是最前期的,時間向前推一點,她還送過簡言左一枚貝殼胸章,雖然記憶中確實花了不少功夫,卻只能勉強算得上精致。至於這枚貝殼胸章的命運嘛,估計已經被一向挑剔的簡言左扔到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暗自哭泣。

  不過,似乎是她的錯覺,這麽一回想,她總覺得這幾天在哪裡見過這枚小貝殼。

  池喬期有些疑惑的想了又想,越想越模糊。

  一旁的簡言左見池喬期明顯出了神,手伸過來,輕輕的拍了下池喬期的腦袋,提著聲音提醒,“走了。”

  池喬期這才回神,拉開車門走下車去,卻在忽然間眯眼。

  果然。難怪那天她會覺得簡言左的袖扣眼熟,原來是真的。縮小了比例,也顯然精致了太多。但那個下彎的弧度,絕對是她的原創。

  再一回神間,簡言左剛巧拿著外套走下車來,袖扣正正好好落在池喬期的視線裡。雖然這是池喬期第一次完整地看到這枚袖扣,但卻一點都不覺得陌生,反而,熟悉至深。

  金色圓潤的金屬貝殼,小巧而有光澤。無論是搭配那天的白襯衫,還是今天的這件藍襯衫,都像是原本就應該,絲毫沒有違和感。

  池喬期暗暗地在心裡笑過一番,臉上卻努力維持住一片平和。簡言左一臉專注的將車鎖好,也一點沒注意池喬期短暫的情緒波動。

  於是,在跟簡言左並排著走上樓去的過程中,池喬期故作不經意地一側臉,出聲讚歎,“今天的這件襯衫很漂亮。”

  簡言左稍稍斜眼看了一下池喬期,言語不驚,“它會很高興你能喜歡。”

  “袖扣也很好看。”池喬期再接再厲,滿腹陰謀地說完,暗自期待地等著簡言左朝坑裡跳,“很配你。”

  簡言左依舊一副清淡的表情,語氣甚至坦然到了極點,“唔,我會考慮提高設計師的薪資水平。”

  真是大言不慚。撒起謊來依舊那麽有天賦。

  剽竊犯。別扭鬼。

  池喬期跟著簡言左身後上樓,繃不住笑的嘴角微酸。最終,抑製不住的笑了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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