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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唯一的暖先生》第2章 相逢此時,花開漫天
  第2章 相逢此時,花開漫天
  事實上,池喬期這一刻的心情算不上很好。

  原定的航班因為天氣的原因被迫取消,而且遲遲沒有可以確定的航班信息。

  她一向不善於等待,寧願幾次三番地繞遠轉機回來:墨爾本火車站到悉尼火車站,悉尼火車站到史密斯機場,史密斯機場到香港機場,香港機場再到首都機場。

  原本十幾個小時的航程,生生地被拖延成了兩天一夜,徹底地磨光了她原本就不怎麽存在的耐心。

  距離現在最近的一頓正餐,還是在墨爾本上車前吃的六條碳烤小鱗魚,三十多個小時的顛簸,估計已經伴隨著零碎而無味的機場餐消化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一點兒。

  因為這次回來並沒有在池喬期原本的規劃中,所以走前留給她的時間並不算太多。退掉住了多年的地方,送掉舍不得扔的舊物,交接工作,完成課題。零零散散、反反覆複地折騰下來,睡眠的總時長用十根手指都能數得過來。

  池喬期無聲無息地咽了些溫水,失力地靠在座椅上。沒等完全閉上眼,幻覺已然浮現。仍是那張臉,停在前方不遠,眉眼清淺地看著她,微笑的樣子也一如從前。

  明明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池喬期卻聽到了他真真切切的聲音。

  他說,“殼殼,歡迎回家。”

  大概是因為臉色太過不好,旁邊位置的阿姨臨下飛機前,低聲地好心提醒她需要去看一下醫生。

  池喬期筋疲力盡地點頭道謝,連解釋都沒了力氣。

  幾乎喪失意識地跟隨著人流從通道裡出來,左右兩邊淨是嘈雜無比的問候跟叫嚷。對於池喬期此時已經脆弱不堪的神經,每一聲都像是指甲刮過玻璃的尖銳,讓人不寒而栗。

  池喬期隻覺得腦袋一懵,右側太陽穴附近的神經“噌”的一下,開始突突突地跳個不停。暗自掐了一下表,平均每秒兩下的速度,不是什麽好現象。甚至,是糟糕透了。

  池喬期伸手到包裡摸到隨身帶著藥瓶,倒出兩粒藥片來,用嘴含了,騰出手去擰瓶裝純淨水的蓋子。

  就是那麽一瞬間,身後不知來向的一股力量從池喬期的右側橫衝直撞過來,硬生生地把她撞拐了方向。

  純淨水的瓶子被瞬間撞飛,池喬期也根本沒有可以躲閃的機會,右膝一彎,結結實實地跪倒在地。而被她一直提在手裡,視如至寶、連剛剛喝水都沒舍得放在地下的小提箱,也毫無緩衝的被直挺挺地扣翻在了機場大廳光滑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咣當”的一聲脆響,乾淨利索地毀掉了池喬期之前萌生的對回國所有的向往。

  這個小提箱是池喬期第一次獨立署名的專業論文發表在醫學界最權威的雜志欄目首推時,葉策將它作為出師的獎勵送給她的。

  Eocc首席設計師私下奉獻的設計稿,意大利藝人純手工敲打成型的外殼,Sealine牧場專供的小山羊皮整面流線裁剪的內襯,還有扣搭處裝飾的三顆玫瑰色碎鑽。

  無一,不是獨一無二的。

  這個小提箱陪著池喬期走過很多地方,度過了無數難熬的日子,她熟悉它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閉上眼睛,上面隱約可見的紋路仍會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記憶中。

  那是池喬期第一次被除她以外的人肯定和需要的見證,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她除了可以選擇離開以外,還能夠選擇點兒別的。

  藥卡在咽喉處,一連串的深咳才換得正常的喘息。沒等缺氧過後的眼花有片刻緩解,池喬期就心急火燎地檢查起損失來。

  提箱裡面的東西雖然散亂了位置,但幸好都完好無損,只是皮箱的一個圓角被撞出了一塊硬幣大小的凹陷,不算深,但也不算淺。

  池喬期長舒一口氣,卻仍是抵不住地心疼。這樣的疼惜跟價值無關,卻比那還讓她覺得窒息。

  蹲在大廳角落的地上,池喬期把小提箱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歸置到應該在的位置:聽診器、血壓計、給氧鼻導塞、靜脈輸液器、注射器、止血帶、脫脂棉、敷料剪……

  這裡面的每一樣,看起來都是那麽的普通而平常,沒人知道,這上面附著著她太多的曾經。幾乎是每碰一下,就能觸摸到些許的記憶。像是有魔力,給予她生的希望。

  等把這一切全部收拾完畢,再重新站起身時,那個莽撞的男人早沒了蹤影。

  池喬期本身也沒期待他的道歉,而且,就算他過來道歉,她也不一定能夠相安無事地說聲沒關系。這樣無處抱怨,也算和平結束。

  但是,走似乎是不可能了。這樣的折騰一番,池喬期頭暈目眩得越發厲害。手伸出來,抖的幅度不用看都可以感覺的到,已經超出了她對自己身體最有把握的控制范圍。

  閉著眼靠著牆壁休息了好一會兒,池喬期才覺得勉強能夠有力氣把眼睛睜開。光有些許的刺眼,但好在跟平時的反差並不算很大。視野似乎有些扭曲,周圍的種種落在眼睛裡,有點類似小時候玩哈哈鏡時的影像。

  鏡面的牆壁上,能隱約地看清她此刻面目蒼白的樣子,狼狽得不是一星半點。

  還是再等等看吧。池喬期把手撐在牆上,重新緩緩地閉上眼。

  旁邊有人忽然出聲,“您還好麽?”

  池喬期聽到聲音,下意識地睜眼。是個男人,西裝革履,沒有任何的身份標示,但或許機場的工作人員。

  池喬期眼睛的成像終於好一點,他臉上關切的表情看得很清楚。於是微微地笑道,“我沒事兒,謝謝你。”

  從陌生人嘴裡來的關心總是讓人覺得愉悅,池喬期也尤其珍惜這樣的瞬間。

  道謝,告別。一切都顯得那麽溫暖橫生。

  轉身的瞬間,池喬期卻看見男人禮貌地頷首,“池小姐,是簡先生派我來接您。”

  因為太過驚訝,池喬期幾乎懷疑是自己幻聽。這是先前並沒有的約定,何況她已經遲到了如此之久。

  甚至於,哪怕她已經站在要進去的庭院門口,她仍是覺得虛幻。就像,之前得知能回來的消息。

  池喬期在墨爾本修的是醫科。導師是一位叫葉策的中國人,有著儒雅的外表和深藏的內涵。每次跟池喬期說話時的語氣,總像是在給他六歲的女兒講故事一般,溺愛而低沉。

  池喬期並沒有覺得在國外的生活有多麽的不好。所以說,這次回來,不能說是意料之外,卻也不能算是規劃之中的。

  很久之後,池喬期回想起那段時光,仍舊會清晰地記起葉策在那一刻微笑的模樣,“喬,Lean教授的一位朋友需要一名私人醫生,地點在國內,我想向他推薦你,願不願意回去試試?”

  Lean教授是葉策在求學時代的導師,很早之前便不再授課。池喬期這一代的學生,也只是在一些專業書籍上見過他的名字。

  燙金的小字,低調而穩重的字體,卻是不可撼動的權威。

  能拿到Lean教授的推薦函,是池喬期曾經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一刻,不是不動心的。

  可是,池喬期縱然再遲鈍,卻也明白,這樣的機會,定是極為珍貴的。不管是對誰而言。對她,還是對葉策。

  她與他相識多年,亦師亦友,她信任他,他亦是從不避諱在她面前的言辭。他的年少,他的青春,曾經與他並肩的朋友,曾經愛過卻沒能珍惜的女孩兒。都留在了那個叫做中國的地方。他比她,還想要回去。

  只是,當她把一切想法誠實地說給葉策聽的時候,葉策的神色卻忽然認真起來,許久地沉默過後,他輕歎道,“喬,我老了,怯於接近一切與青春有關的回憶。”

  那些所有,不管是多麽的難忘,也只能在現在的現狀中一直前進,緩慢地變成記憶。

  那一瞬間,池喬期真切地面對了葉策眼中轉瞬即逝的哀傷。

  耳邊,他微不可聞的歎息響起,“喬,你該回去看看。”

  葉策的話語似乎還在耳邊。池喬期卻覺得一切,似乎變化了千般模樣。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打在傘面上,輕微而密集。司機站在一旁,替她撐著傘,並不催促這一刻池喬期的停頓。

  這樣站了許久,池喬期終於覺得真實。嘴角緩緩地浮出笑來,“我們進去吧。”

  這是一處靜僻的四合院,小而沉穩。暗紅色的雕花木門,灰青色的方塊地磚,還有東西南北四扇墨黑色門窗。幾盆在屋簷下擺放整齊的青植,開著些零零碎碎的小花,便再無其他。讓人挑不出毛病,卻也辨不出喜好。

  短暫的停留,司機簡練地交接,然後告別。

  接手的人年紀大池喬期許多,極為善解人意,“我在先生身邊伺候了好些年了,池小姐以後若是常來,進門出門隨著少爺叫聲馮媽就好。”

  池喬期抬頭,迎上一副親切而慈祥的笑臉。她沒出聲,只因為許久不曾遇見這麽多陌生卻又讓她覺得不懼怕的人,有些意外的遲鈍。

  馮媽卻絲毫都沒計較什麽,折進右邊的屋子不久,端出杯茶來,雙手交給池喬期握著,“先生原本一直在等小姐來,只是偏巧少爺剛剛過來了,約莫著這會兒兩個人正下棋呢,我去告訴他們一聲,不過肯定得勞煩池小姐等先生一會兒。”

  接遞間,池喬期觸及到馮媽手指的溫度,很暖。

  茶杯不太燙的觸覺,也漸漸的暖了池喬期的手心。池喬期間或的喝一口茶,並沒覺得等待有多長。

  再抬頭,馮媽剛巧站停在一進門左側的鏤空木雕隔斷後,聲音輕巧地朝她笑,“先生請小姐進去。”

  對弈似乎是剛剛結束。

  池喬期剛剛步及書房門口,就聽見房間內的談話聲若有若無地飄出來。“一招不慎,滿盤皆頹。萬般退讓,氣勢全無。”

  大概是在訓話。

  池喬期站定片刻,等到裡面的聲音靜了,這才伸出手,在門框上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緩緩地進到房間裡。

  輕微而快速地掃一眼眼前,兩盞茶,一盤棋,茶碗四合,棋局紛亂。棋盤還未來得及收起,黑白兩色的棋子仍舊留在最後的位置,大約的看去,白棋果然一片頹勢。

  池喬期目不斜視地在偏左位置的長者面前上站定,遞上Lean教授親筆簽名的推薦函,“簡先生好,我姓池,是Lean教授介紹來的。”

  走之前,葉策曾經跟池喬期交代過簡老爺子的一些事,零散的幾句話,拚拚湊湊也不過是一面外在的性格。不談錢,不言商,不好濃豔,不喜吵鬧,便再無其他。

  池喬期自認為自己著裝跟言語並沒有觸到簡老爺子的禁忌,卻仍舊被簡老爺子的一臉淡漠生生的噎住。

  這邊話落了半晌,簡老爺子才幽幽地接茬,握著茶盞,卻不看她,“池小姐可真是貴客。”

  話一出口,池喬期就知道自己這次算是徹底地撞到了槍口上。按照原來的計劃,她原本打算是前一天晚上到,收拾利索之後,第二天一早來拜訪。這樣時間充裕,還不算太過空閑。只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縱然她剛剛在時間上並沒耽擱太久,卻仍舊是晚了太多。

  池喬期雖不是出自這種深宅大院,卻也明白讓長輩等,是一件十分不適宜的事情。尤其,她還僅僅算是一個將要來這裡工作的外人。

  池喬期不知道在這一刻,該如何解釋她費盡周折的抵達過程,或者,就算不解釋,她又應該如何道歉才算合適。她面對長輩一向口拙,不熟識的更甚,於是越發不合時宜的沉默在當下。

  簡老爺子似乎也不準備給她任何台階,輕撫著茶碗兒,一下接一下地用杯蓋兒濾著茶葉,時不時地喝一口,似乎是沒她這個人。

  一室靜寂,尷尬異常。

  直到,一副悠悠的嗓音響起,“本來是派了人去接的,只是最近墨爾本天氣太差,機場方面暫時不批準所有航線申請,許莫他們到現在還被困在澳洲呢,沒想到池小姐竟能費盡周折地轉機回來,可真是我們這邊怠慢了。”

  池喬期沒有抬頭,可她知道,這一刻,如果她抬頭去看,毫無意外的,會對上那雙熟悉而晶亮的眼睛。

  如果角度足夠好的話,還能看得見他左眼角偏外一點,一處微不可見的舊傷。而那張一向平靜無瀾的臉,亦一定是不帶笑的。不帶笑,卻必定暖意撲面。

  池喬期沒有抬頭,也就沒有看見,在那一刻,某雙眸子中,盛開的千萬朵晶亮的花,層層疊疊,彌漫開延。

  她聽到的,只是簡老爺子朝著一旁等候的馮媽,聲音略有緩和地吩咐,“罷了,給池小姐看茶吧。”

  簡老爺子做人做事一向簡潔。除去看合同的時間,池喬期並沒有跟簡老爺子交流太多。

  而後,雙方簽過字,各自收好文件夾,簡老爺子才第一次真正地緩和了態度,“池小姐倒是寫得一手好字。”

  池喬期微微一笑,倒沒覺得太過榮幸,“幼時在家父教導下練過一陣子,比起先生的瘦金體,只能算是皮毛。”

  這話說得極為巧妙,明面上是稱讚,細細一品,卻帶了些不卑不亢的意味。

  簡老爺子不曾想到一位留學海外的女孩子竟然有這麽深厚的底蘊,三個鋼筆字間竟能看得出他的筆體,驚訝之余,算是少了些最初的不耐。

  商議完其他瑣碎的事項,池喬期起身告別。

  簡老爺子端著茶盞,悠然地吹開茶葉,喝一口,緩緩發話,“言左,替我送送池小姐罷。”

  到了外廳,雨還在下著,馮媽候在一旁,遞了外套給簡言左,“天氣不好,回去的路上開車小心些。”

  簡言左答一聲“好”,隨手接過馮媽遞來的暗灰色外套,搭在左臂,右手撐了傘,把池喬期護在傘下,便走入一簾雨幕。

  深秋的天雖有些涼,但幸好走的路並不長。車裡的暖風一烘,沾染到衣服上的潮氣便不見了蹤影,乾爽得舒心。

  簡言左流暢地駕車駛上大路,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騰出來撥了號,“唯亭小築的那套房子你去收拾一下,對,現在……”

  池喬期知道這是在給她安排地方,等簡言左掛斷電話,拒絕的話不經思量,幾乎是脫口而出,“不用這麽麻煩,我自己可以找到住的地方。”

  簡言左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面,似乎開得有多認真。像是根本沒聽見池喬期在說什麽,又像是根本不想去回應池喬期所謂的拒絕。

  池喬期見他不答,一肚子的理由沒了地方說,隻好悶悶地收了回去。

  他還是老樣子,一談到什麽事情他不願意繼續的,一個字兒都不會再多說。這麽多年了,這個壞習慣還是一點都沒改掉。

  這樣的沉默持續了許久。

  漫長的沉寂過後,簡言左忽然開腔,“你怎麽知道爺爺練的是瘦金體?”

  池喬期一時沒適應跟簡言左如此家常地交流,思路跟聲音一瞬間卡殼,好半天才組織起語言,“其實我也是胡謅的,隻記得小時候聽你偶爾說過一次,說家裡爺爺的瘦金體練得登峰造極。”

  紅燈。簡言左依勢把車停下,手握在方向盤上,沒有回應任何。

  外面的雨漸漸的大了起來,打到車玻璃上連成一串急促的聲響。車裡,卻越發的靜寂下來。

  3秒,2秒,1秒……

  紅燈轉成綠燈。

  1秒,2秒,3秒……

  車卻仍舊沒有移動半分。

  池喬期以為簡言左沒注意到轉綠的信號燈,下意識的提醒般地叫他,“簡先生?”

  簡言左的嘴角突然劃出一道隱秘而詭異的弧線。然後,在後面的車連續的低鳴中,目光灼灼地轉過臉來,“如果你連那種小事兒都記得,那應該不會忘了,之前你可不是叫我簡先生的。”

  池喬期心底微微一顫,徹底愣住。是的,他說的沒錯。之前的她,的的確確,不是這麽叫他的。

  那個親昵而年幼的稱呼,那段快樂而單純的時光,遠到幾乎不可觸摸了。那三個字曾經那麽的平常,平常到,像是本來就應該。而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像是遺忘了般,無論怎樣努力,也沒辦法將這三個一起的字完整的讀出來。

  那個時候,她會對他肆無忌憚地笑,會對他百無禁忌地撒嬌,也會毫無顧忌地稱呼他,暖哥哥。

  暖哥哥,這三個字,在那個時候,天天無比通順的掛在嘴邊,在別人面前說時,還帶著些驕傲和炫耀的意味。卻現在這一刻,連平平淡淡、不帶任何感情的念一遍,都顯得毫無可能。

  池喬期知道他在等什麽。可是,她在心底嘗試了許多遍,仍舊勉強不了自己。

  久久的僵持之下,簡言左還沒有半分要把車開走的意思。

  綠燈已經開始倒數的讀秒。

  後面的車子滴滴的鳴笛聲響做一片,一聲接著一聲的長鳴混雜著不耐而急促的短鳴,刺耳而嘈雜。側面的後視鏡中,已經隱約地看得到後面的車主帶著一臉不耐的下車,正朝這邊走來。

  在簡言左依然不見動搖的堅持中,池喬期終於妥協地開口。

  “簡哥哥。”

  下一秒,趕在綠燈轉黃之前,簡言左流利地穿過十字路口。車子開過積水,濺起一小片水花,然後重歸於寂靜。車裡,卻異常的氣壓起伏。

  他終歸還是了解她的,雖然他們已分別了六年,但他依舊有自信能了解她如同另一個自己。甚至,更甚。

  不過,簡言左也無比清楚的明白,以前那個會在他身旁撒嬌耍賴的小女孩兒,明顯的有了自己的堅持。就像剛剛,她的妥協,是有限度的。

  或許,是他太心急,在他們還沒有彼此重新熟悉起來的時候,就用逼迫的方式,將熟悉的過程大步推進。

  可是誰又能理解他的急迫,還有當得知原本預定的航班沒有按照既定的時間到達的消息時,他幾乎失控的情緒。

  這是他在把她弄丟後的六年裡,唯一一次離她最近的時刻。他找尋了她這麽久,甚至不敢想,若是再次錯失,對於他而言意味著什麽。

  或許這一別過,下一次再見面的時間遙遙無期。甚至可能,這一輩子就這樣錯過,永無交集。

  他面對過太多的風浪起伏,但是卻不敢去設想這萬一的可能,那是他唯一還堅守著的希望。

  他從夜晚等到白天,從上午等到下午。忐忑不安得像他第一次去演講、去比賽、去做每一件對於當時的他來講都無比重要的事情。或許,還要緊張得多。

  怕司機錯過接機,又不能太明顯地親自去機場守候,思前想後,幾番輾轉,終於找了下棋的借口,去老爺子那邊等。

  他命令自己靜下心來,全身心地傾注到棋盤上。排兵布陣,進退帷幄,眼見著這盤棋終於有能贏的機會。手肘卻在下一秒鍾,硬生生地拐了地方。

  只因為,馮媽在門口,輕輕的一句話,“先生,池小姐到了。”

  他從四歲起跟隨父親下棋,十七歲起跟老爺子對弈至今,仍無勝局。這盤棋,是他迄今為止唯一一次,有可能勝過老爺子的機會,卻被他生生的放過。

  他迫不及待的要見她,半秒都不願意多等。於是,他步步緊退,眼見著老爺子步步緊逼。在老爺子全面逼迫的重壓下,生平第一次,他沒覺得有分毫的壓力。反而,在輸掉的那一刻,心情莫名地輕松起來。

  終於見到她,仍舊是記憶中的樣子。抿嘴,微笑。眨眼,不安。

  他略略低頭,滑過她一襲素淨的衣裙,聽見她有些柔軟的聲音,“簡先生好,我姓池,是Lean教授介紹來的。”

  那一瞬間,他有些失望他們見面的地方不是在國外。否則,哪怕是在人流穿梭的街頭,他也可以毫無顧忌的,給她一個擁抱,亦或,是一個親吻。

  可以親昵地把她抱在懷裡,輕輕地在她耳邊叫她,“殼殼寶貝,好久不見。”

  而不是,在剛剛那一刻,連想為她披個外套都要在思考再三之後放棄。

  他們的見面,注定要在平靜疏離中開始。一句簡單的簡先生,已經足夠讓他冷靜。威逼利誘,也只能換來她之前只有在跟他鬧別扭時才會叫他的稱呼。

  他不求她能待他如初,但也絕非這樣,像個陌生人般,不肯求助,不想勞煩。雖然可能只是無意,卻只會讓他覺得越發的罪孽深重。

  或許這六年,他錯過了她太多。

  簡言左有些無奈地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要去的地方已經錯過去好遠。

  不動聲色地在下一個路口轉彎回去,用余光掃了一眼池喬期。幸好,她也不太在狀態,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反覆。

  眼眉低垂著,稍稍側著臉看向窗外,似乎是在看風景,又似乎什麽都沒看到。這是她一貫躲閃問題時下意識的姿勢。

  她的這些細微的反應,他一直都了如指掌,因為了解,也就更明白在這一刻,她的退縮。或許,確實是他逼迫得太緊。

  簡言左輕咳一聲,決定先給池喬期一些喘息的空間,“給你兩天時間考慮,如果覺得住得還算舒服,就直接打電話給我,房租從你的薪金裡直接扣掉。如果覺得不太適應,你那邊一找到合適的房子,我這邊馬上找人幫你搬家。”

  驕傲如他,從幼時到現在,何曾對別人有過如此的妥協。

  池喬期知道,他已經足夠縱容她。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又或者一直都是。而她,也沒必要拿著他的退讓當做跟他抗爭的籌碼。那對他來說,太不公平。

  於是微微的點了下頭,算是答應下來,“好。”

  這份縱容,一直延續到她看見簡言左為她回國準備的晚餐的時候。

  整間包間的桌子上,層層疊疊地摞著老北京的各色小吃。大大小小、零零碎碎地布滿了整張桌子。大約是放不下,他還特意在一旁準備了餐架,一眼看過去,甚至能看得見串著冰糖葫蘆的竹簽。

  他仍當她是十六歲離開時的模樣。

  池喬期想開口笑他哄騙人的招數一直不見長進,卻在笑著笑著間,萌生了一抹想哭的情緒。

  原來,被人記得,是這麽讓人開心又難過的事情。像是有一種幸福,叫做,觸手可及。

  池喬期默默地別開眼睛,輕緩的呼吸間,話語已然如希望的那樣平靜了許多,“簡哥哥,你這是要賄賂我租你的房子麽?”

  池喬期當然知道,簡言左既然能在短時間內準備好這些,也就能把那處房子安排得足夠讓她滿意。所以在看到唯亭小築的那套房子時,她並沒覺得有一絲一毫的意外。

  一室一廳一廚一衛一陽台。房子不大,打理起來也足夠省力。全部的家具跟電器已經置辦齊全,甚至拉開臥室的抽屜,連某樣女生必備的小東西都準備妥帖。

  這樣的細膩,自然不用她再費半點心。這樣的簡單,他也早料到她不會拒絕。

  池喬期的眼睛淡淡地滑過所有家具打磨圓潤的邊角,終於妥協,“明天找個時間,把租房合同簽了吧,就按你說的條件。”

  終歸,他仍是押對了籌碼。

  池喬期帶回來的東西很是輕便,除了小提箱,隨身的包裡也只是幾件衣服、幾本專業書。墨爾本,她的回憶不多,所以走得也輕松。

  把帶回來的東西在房間裡找地方一一安置好,似乎也把房間裡陌生的氣息稍稍淡化掉。

  池喬期在杯架前挑了個喜歡的淡黃色的薄瓷杯子,拿一條可可,再取一條咖啡。衝好後暖暖的捧在手裡,不用喝,就已經覺得格外的安心。

  這種衝飲的方法是Dora發明的,不過,她會在這之後,再融進去一根香蕉味的奶油雪糕。很奇怪的喝法,卻是很讓人記憶猶新的味道。

  池喬期記得自己第一次去葉策家,那時候還只有三歲多一點的Dora微笑著把杯子遞到她的手裡,她甚至還有一絲遲疑。

  但是,在葉策微笑默許的目光中,池喬期喝過第一口後,就愛上了這種有些描述不出的感覺。三種截然不同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很複雜,但是卻很美妙。

  就像葉策說的,“你看,一旦學會相信別人,你會得到更多你之前沒有的。對吧?”

  正如她現在需要慢慢學會的一樣。

  池喬期端著杯子站在書架前,書架的正中,是她剛剛放上去的相框。

  相框裡,池錦原、喬朵、簡居聞、杜落微,還有她和簡言左相依相偎,背後是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陽光正好,六個人笑的都是最好的模樣。

  這是池喬期在喬朵曾經的博客上找到的唯一一張池錦原、喬朵和她都在的全家福。也是當初在一切都尚好的情況下,池家和簡家最真切相處的場景。

  這張照片陪著她漂洋過海,翻山越嶺,直至歸來。

  池喬期的手指慢慢的撫過照片上一張張笑容燦爛的臉,最終停在她和簡言左緊拉著的手上。

  記憶中的幼年時,她和簡言左似乎一直是這樣,手拉的緊緊地,好像真的沒有什麽力量能把他倆分開。

  一如,他們最初見面時。

  其實,如果真正認真的算起來,池喬期之所以能成為池喬期,簡言左的作用佔了大半。雖然,在現在這個時刻裡,已經沒有人去這樣細致地計較。

  那時候,在她還沒有真正地擁有這個名字前,她只有一個數字的代號,七。

  在那裡面,人人隻喚她,小七。

  聽院長說,她是被親生父母遺棄在醫院走廊裡的。醫院送來的時候只有一歲左右。沒有絲毫外傷跟任何部位的畸形,是一個很完整很健康的生命。卻莫名的,就被遺棄了。

  她在那個臨時處所呆到五歲,直到遇見簡言左。

  簡言左是跟同一對姓池的年輕夫妻來的。

  簡池兩家是鄰居,四人從大學相識,畢業後工作在同一家研究所裡,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尤其兩位女人,喬朵和杜落微,更是親密無比。曾經一度約定,若以後孩子性別合適,一定要結成親家。

  雖然是笑談,卻被一直提及了很多年。直到喬朵在一次大病後,徹底失去做母親的可能。

  領養池喬期的那天,原本按照約定,應該是簡家夫妻陪同池家夫妻一起前往的。所以他們沒有走依定的程序,比如先看看孩子們的照片資料,挑選幾個比較有眼緣的孩子之類的,等真正領養的那天,再確定究竟要領養哪一個。而是跟院方商定,直接去看孩子們,然後當場辦理領養手續。

  用喬朵的話說就是,孩子們不是東西,哪還有跟買菜一樣挑挑揀揀的?

  杜落微也特別支持喬朵的想法,直稱無論如何要陪同著一起。

  因為跟杜落微的意見統一,喬朵還戲言說,讓杜落微千萬睜大眼睛看好,她的女兒,是要領回來給杜落微的兒子當媳婦兒的。

  杜落微自然也是興奮的夠嗆,跟簡居聞兩個人在孩子要接回來的前一天,在商場裡泡了一上午,搬回來的東西幾乎堆滿了喬朵特地為孩子準備的房間,直稱是給未來兒媳的見面禮。

  不過,事情依然是出了點偏差,在他們要去孤兒院的前一晚,簡老爺子急召,讓杜落微跟簡居聞兩個人,無論如何要趕過去,簡家臨時召開家庭會議。

  簡老爺子從年輕時候開始,就在簡家有著說一不二的權威。杜落微跟簡居聞聽老爺子的語氣不善,只能依令回去。

  那時候,簡老爺子還沒有回到國內,在遙遠的南美洲守著他引以為傲的簡氏工廠。這樣不用想都知道會氣氛嚴肅的家庭會議,杜落微跟簡居聞從不考慮帶著簡言左參加。於是,當時只有八歲,還在讀小學的簡言左,就被暫時的寄托在了池家。

  杜落微走前,還曾經用非常鄭重的語調叮囑過簡言左,讓他要好好招待即將到來的小妹妹。然後,杜落微跟喬朵兩個人,在簡言左皺著小眉頭認真地點頭答應之後,毫無顧忌地笑到前仰後合。

  年幼無知的簡言左,自然理解不了自家媽媽跟一直對他特別好的喬阿姨的那一臉不算正常的笑是出自何意。也就不知道,他跟池喬期,其實在很多年前,在很多人的期望裡,早就被聯系在了一起。

  那時候的池喬期也並不知道,很快,她就會有一個家,會有很多很多的家人,那是她從來不曾想過的問題。她不是孤兒院裡最懂事的孩子,也不是最善於聽老師話的。她只是零星的記得,那個夜晚,老師們在她們每個人的床頭上,放上了那件只有特別重要的場合才會拿出來讓他們穿的衣服。

  五歲的池喬期已經隱約明白,那代表著,明天一早,會有一位小朋友,笑著跟他們告別。那個人,池喬期從不敢去想會是自己。

  所以,第二天一早,當她睡眼惺忪地從床底下爬出來,接觸到老師一臉不耐地說出“小七你今天不用出去了,就老老實實地呆在活動室裡”的話語時,她一點都沒覺得不滿,或是驚訝。甚至,還會有一點點的開心。因為每次她睡覺滾落床底,第二天一早帶著灰塵跟餅乾屑從床底爬出來時,老師都會訓斥她好一會兒,但那天,可能是因為她太過幸運,歷來嚴厲的老師,竟然連半句批評的話都沒。

  年幼的池喬期不曾去想過原因。唯一感興趣的,就是今天的活動室,她再也不用排隊在任何人的後面,等待自己想玩的玩具了。在今天,這些所有好玩兒的,都是她一個人的。尤其,是那個每次怎麽輪也輪不到她的萬花筒。據說,那裡面,能開出許多許多繽紛的花兒來。

  那間活動室,就是池喬期第一次,與簡言左相遇的地方。

  他在一旁站著看了多久,池喬期並不知道。或許是很久,或許是剛來。

  於是,當池喬期把累的不行的眼睛從萬花筒上移開時,就發現了這個皺著眉站在她身邊的小男生。

  她並不認識他。唯一以為,就是孤兒院新來的小朋友。但是他緊緊皺起的眉,著實讓池喬期很是苦惱。她不明白,為什麽有這麽多好玩的,他卻只是皺著眉看她。

  她想了半天,終於,好像是想明白了。

  於是,她拉過他的手,把手裡緊緊攥著的萬花筒放到他的手裡,握緊,“這個讓給你玩兒吧。”

  那一刻,天真、明媚,還帶些忍讓和討好的笑,彌漫了整個教室。

  她想讓他開心。沒有原因的。只是覺得他不應該不開心。隻這樣而已。

  不過她沒想到,這個她一直期待的萬花筒,並沒有讓他的緊皺的眉毛舒展開。他只是一聲不響地攥著那個還帶著池喬期手心溫度的萬花筒站了半天。在她還好心的想湊上來向他講解該怎麽把眼睛對準裡面的時候,突然出聲問她,“我家裡有好多這樣的玩具,你想不想看一看?”

  剛剛八歲的簡言左,已經有了可以拐賣更年幼兒童的天賦。於是,池喬期分毫沒有抵抗的淪陷在了簡言左無比誘惑的話語裡,手拉著手的跟簡言左走出了活動室的大門,全然忘記了之前老師的警告。

  那一步,邁出去,便再也沒有退回的可能。

  當簡言左跟池喬期手拉著手站到池錦原、喬朵和一大群老師、孩子面前的時候,場面幾乎僵掉。喬朵的手還停留在一個穿得粉嫩的孩子肩上,微笑甚至都直接停在了臉上。

  池喬期認得那個被大家團團圍住的女孩兒,剛來沒幾天,是叫宋詞還是叫唐詩什麽的,會彈鋼琴,會拉小提琴,會跳芭蕾,會寫書法,會用大家都不會的方法折紙鶴。池喬期不知道那些所謂的名字代表著什麽,但是她仍舊想不明白,為什麽會這麽多東西的人也會跟她一樣被拋棄。

  後來,別的小朋友悄悄地告訴過池喬期。這個連走路都昂著腦袋的小女孩兒,是私生女。池喬期雖然不明白私生女的準確含義,但是她似乎在這些話裡,明白了別的。

  那就是,這個有名字的女孩兒,跟他們這群只有代號的孩子,明顯是不一樣的。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那個讓池喬期留在活動室不許出來的老師。眼睛中的嚴厲幾乎讓池喬期窒息,“小七,不是說讓你留在活動室裡麽,你怎麽出來了?”

  池喬期下意識地去躲老師埋怨的目光,可是手被簡言左攥得緊緊的,根本沒有任何辦法躲藏。她掙脫不得,委屈地停在原處。小腦袋低著,不敢觸碰任何人的眼神。

  也就是在這一刻,喬朵才注意到,那兩隻交握的小手中,有一只是用了十足的氣力的,順著手臂看上去,是簡言左一張單純年幼卻堅定無畏的臉。仿佛,是堅信,是認定。

  喬朵抬眼去看池錦原,卻發現他也在微笑著注視著自己。那一刻,池錦原的眼神,像極了一名父親,有著包容而無奈的慈祥。

  喬朵忽然覺得溫暖。

  也就是在那一刻,喬朵終於有了一種完整的,家的感覺。

  孤兒院的老師察言觀色的能力極強。許是覺察到喬朵不一樣的情緒,老師急忙走到喬朵身邊,微微有些急迫地解釋道,“池太太,您不知道,這個孩子反應總是比別的孩子慢,睡覺、吃飯也很讓人費心,宋詞那孩子多才多藝,人也乖巧……”

  喬朵卻沒有聽下去,她慢慢走到仍是牽著手的兩個人面前,緩緩地蹲下身,微微帶些安神的語調,問那個情緒明顯有些不安的女孩兒,“我可以抱抱你麽?”

  那是池喬期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接觸到那樣溫暖而軟呢的懷抱。帶著疼惜跟小心翼翼。不同於孤兒院裡任何一位老師,或者她接觸到的任何一個人。懷抱裡,有一種讓她想哭的味道。

  池喬期不知道媽媽的懷抱應該是什麽樣的,但是在那一刻,她所有的委屈都化解在了那個懷抱裡。

  那是五歲的她,第一次在自己有意識的時候落淚。

  她趴在喬朵的肩膀上,完全出於本能的低聲叫著,“媽媽。”

  很久以後,在池喬期已經完全懂事了的年紀,喬朵曾經談起過那天,她說,在那一刻,她隻覺得,那個在她懷抱裡低聲啜泣的女孩兒,就是她的女兒。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歸屬感,就像是失散多年後再聚,卻又比那還要濃厚許多。

  杯子的溫度漸漸由滾燙變的溫熱,池喬期將相框擺放好,端著杯子走到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間或的喝一口溫熱的可可,回憶不經意識,已蔓延開來。

  現在這一刻,回想起所有之前的時光,池喬期仍是堅定不移並且溫暖異常地覺得,池錦原和喬朵帶給她了太多。

  給她一個家,一雙疼愛她的父母,教她道理,陪她長大。甚至在他們已經遠遠地離開後,仍舊作為她活下去的信念存在著。

  池喬期不敢再想,再這樣想下去,她遲早會被回憶一點點的吞噬掉。

  下意識的拿過手機,時間已經很晚。像是有什麽感應一般,聊天軟件上,葉策的頭像居然亮著。

  池喬期試探著打了個招呼,葉策居然很快把電話打了過來。

  接起來,葉策笑意盎然的聲音隨著線路傳過來,好像瞬間就能感染到她,“喬,怎麽樣,為可可家族服務的感覺還算愉快吧?”

  池喬期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是那麽低落,“不算太壞。”

  葉策稍加停頓,一語道破她的遮掩,“喬,你不開心。”

  這句話,不是問句。

  葉策心細,池喬期也早料到會被拆穿,也就沒有去多余地反駁,“我見到他了。”

  隨即,又淡淡地補充道,“他知道是我要回來,我也知道是他要我回來。他不點破,我也沒拆穿。如果不去想之前,他現在的表現,足以得到滿分。”

  “然後呢?”葉策語調很輕,帶著安撫的味道,“喬,你不要告訴我,你仍在介意六年前,他對你的疏忽。”

  “那不叫疏忽,親愛的老師。”池喬期聲音淡漠,一字一頓,“那是拋棄。”

  那一刻,電話線兩端陷入了同樣的沉默。

  葉策知道,六年前發生的一切,池喬期此生都難以用正常的情緒去面對。他從未要求她強迫自己忘記,但從一個長者的角度,他希望她能逐漸淡忘,或者選擇原諒。

  所以他明知道等候在那端的人是她最無法釋懷的人,也要執意將她送到那個人身邊。他們都還年輕,這一生剩下的時光,足夠補救一個致憾終生的失誤。

  他希望池喬期用接下來的時間慢慢懂得,重逢比相遇,要可貴的多。

  掛斷葉策的電話,池喬期的目光落點重新回到書架上的相框上。

  柔和的燈光下,好像當天燦爛的陽光。而熟悉而溫暖的笑聲好像仍在,似乎一閉上眼,再睜開,一切又可以回到六年前。

  父母對她的呵護,簡家長輩對她的寵愛,還有簡言左對她無限的包容,好像只要她想,就觸手可及。

  就像今晚,簡言左在離開前,微微笑著倚著門框,猶如這麽多年她都不曾離開一樣的提醒她,“殼殼,你忘記了我的晚安吻。”

  那一刻,燈光柔軟,他的表情寵溺,周圍充斥著她再熟悉不過的無比溫暖而安然的氣息。如同她離開前的每一個夜晚。

  那一瞬間的溫暖太有誘惑力,池喬期承認自己被蠱惑了,離開這麽多年,她早已忘記了什麽是安穩。

  太珍貴的溫暖,她想念了多年。原本隻該存在在夢裡,卻在這一刻,如此的真切。

  她輕點起腳尖,這一刻的她與十六歲那年離開前夜的她重合、交替。

  輕緩而細微的吻落在簡言左眼角。

  “晚安。”

  伴隨著這樣溫暖的氣息,池喬期終於安穩的睡下。

  時間悄無聲息的指向凌晨。

  樓下的車裡,簡言左點燃煙盒裡的最後一支煙。

  煙霧繚繞在車體密閉的空間裡,微微泛起了暖。升騰在眼前,看哪裡都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

  多久了。終於再次碰觸到帶著溫度的她,而不再是那個沒有溫度的幻想。

  從他六年前弄丟她以後,他每日每夜都在重複的做著不同內容的夢,夢見她向他訴苦,夢見她哭著叫嚷,夢見她平靜無比的從他身邊經過,夢見她冷漠冰冷地別過頭去不理他。

  夢見她說,“簡言左,你找不到我了。”

  這樣的驚醒發生過太多太多次,以至於,當他真正面對可以平靜說笑的她時,他下意識的反應是,不想醒過來。

  外衣左側的內袋裡,一直放著他貼身裝著的手機。這六年中,從未離開過他的身邊,哪怕一秒,哪怕分毫。

  這是她的專線。

  從她十六歲那年隨著池錦原跟喬朵移居聖彼得堡開始直到現在,所有的通話記錄,只有她一個人的號碼。

  這條線路,裝載著他倆太多的回憶。

  那時候,他在馬薩諸塞州。他倆彼此相隔,卻並不覺得遙遠。

  他給她講康涅狄格河的風景、波士頓交響樂團的音樂、Hatch Shell露天表演台的每一個悠閑的角落,她跟他說波羅的海的航道、艾爾米塔什博物館的油畫、彼得宮裡每一個精美的雕塑和隱藏的機關。

  那段美好的時光,他只要一閉上眼,就仿佛看到康涅狄格河匯入波羅的海時騰起的浪花,仿佛聽到波士頓交響樂團在彼得宮裡演奏時渾重的回響,仿佛感受到達芬奇的聖母像陳列在Hatch Shell露天表演台上某束聚攏的燈光裡的那份安詳。

  永遠滿格的電量,永遠響亮的鈴聲,卻在六年前的十月二十三日十五點零九分響過一次之後,便再也沒有接通過。

  通話記錄中的未接來電裡,安靜的躺著一個名字。

  殼殼。

  簡短的兩個字,卻足以讓他揪心至今。

  簡言左按下關機鍵,看著屏幕漸漸的暗下去。心,終於在這漫長的重壓後,稍稍輕快了少許。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間斷了六年,終於有了可以繼續的機會。

  “晚安,殼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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