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始末最初,心隔萬重
從簡亦為那邊回來,池喬期徹底沒了外出的事由。專心致志的呆在她一手裝飾的閣樓裡,甚至品出些與世隔絕的味道來。
閣樓上的東西在池喬期的置辦下越發的多了起來,幾乎堆到邁不開腳。但每次眼睛掃過,總是伴隨著滿滿的滿足。
接到顏茶打來的電話時,池喬期剛剛蒸了四個蛋黃包,用冰裂紋的小白碟子盛了,端到閣樓上去。
蛋黃包涼掉味道就會變不好,於是池喬期在接電話的空隙裡捏著一個,咬了一大口,語氣不由的含糊,“你起的夠早啊。”
“你在幹嘛。”顏茶那頭聲音懶洋洋的,“吃的什麽好吃的?”
“蛋黃包。”池喬期再咬一口,“味道特別正宗,一會兒我把包裝發你,你去超市找找看。”
顏茶語氣突然柔軟,“你來幫我買不好麽?”
這樣不動腦袋說出的話,也就顏茶能用這麽理直氣壯的口氣。池喬期笑著提醒,“算上機票,這蛋黃包的造價太高。”
說話的空當,池喬期開了網頁,開始瀏覽這期時尚版的畫報。
“我說真的。”顏茶語氣漸漸認真起來,“過來陪我住段時間不好麽?”
“我去幹嘛。”池喬期托著腮,分神的空當思維仍舊敏捷,“你不是常教育我說要努力呆在房間裡畫圖?出去會浪費掉畫圖的時間呢。”
顏茶輕哼了一下,“你什麽時候這麽聽我話。”
畫報看完,顏茶還在反反覆複的說。池喬期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再點開另一個版塊。
是娛樂版,信息更新的很及時,所以自然也會有關於簡氏的新聞。
果然,頭版的位置,是簡言左略被遮擋的側臉照片。
池喬期下意識的點進去,是一小段類似於現場記者報道的視頻。
下午的時候聽了一會兒音樂,所以音響是開著的。頁面緩衝完,自動開始播放,清晰的聲音逐漸在密閉的空間裡蔓延,顏茶在那邊,也自然的聽到。
像是突然靜寂般,池喬期和顏茶都沒有說話。
視頻的報道很短,大概一分半鍾。顏茶在最後幾秒,很清晰的叫她,“Jo?”
池喬期移動鼠標,把所有的頁面一起關掉,“我在。”
“你或許可以嘗試著理解他。”顏茶說,“他跟自家叔叔自相殘殺到這份上,借助外力,是最簡潔的途徑。”
比如,聯姻。
池喬期沒有應聲,心底因為簡亦為而有些低落的情緒,似乎又開始在複蘇後蔓延。
“這樣真真假假的消息在這之後還會有很多,如果你用心計較,你會越來越累。”顏茶那邊語氣迫切,帶著引導和安慰,“所以,就裝作看不到吧。”
池喬期沉默許久,終於出聲,“我沒事。”
聽到池喬期出聲,顏茶終於放心。池喬期是個傷了心就一定會躲起來不出聲的人,而只要她尚能與人交流,就說明她還好。
“那你真的來陪我好不好?”顏茶重拾之前的話題,越發不肯放棄。
伴隨著認真的思考,池喬期的手指無意識的沿著桌子的紋路一點點的滑過,最終決定,“一周後再說吧,葉老師讓我幫他拜訪一個朋友,我答應了。”
顏茶帶些調侃,笑著出聲,“前女友?”
沒想到,卻蒙中了。聽到池喬期肯定的回答後,顏茶的聲音幾乎一聲高過一聲,“就是那個傳說中為了葉老師的前途放棄了他們愛情的那個前女友?”
“嗯。”池喬期答道,“葉老師聽別人說她一直過得不算很好,想讓我過去看看,如果是真的,總能托到關系幫她。”
“這種事幹嘛他不自己過來。”顏茶輕哼一聲,“怕Martina吃醋?”
“應該不是吧。”池喬期細細的想了想,“如果葉老師親自過去,大概會給人家造成困擾吧。”
“也對。”顏茶愉悅的認可了池喬期的說法,“那就說定了啊,等你解決好這件事,就立刻來陪我。”
“嗯。”池喬期最終答應下來,也終於把自己的日程排滿。
掛掉電話,池喬期才發覺,剛剛蒸的四個蛋黃包,還有三個半在碟子裡。一個電話的間隙,已經完全喪失了熱氣。
池喬期盯住它們看了一會兒,最終仍是一口口的吃下去。
池家閣樓上的燈亮了一夜,在黎明將至的時候,終於熄滅。
樓下,簡言左終於接起肖隨打來的第不知多少個電話,上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命令,“在天亮之前,讓那些報道,統統消失。”
肖隨在那頭沉默了許久,緩緩的建議,“這則消息會傷害到的人,只有小貝殼一個。但是帶來的好處,卻不僅僅是一則八卦那麽簡單。雖然有些殘忍,但我不得不告訴你,犧牲小貝殼的感覺換來的結果,很值。”
簡言左沒有去權衡肖隨話裡的利弊,而是咬著牙,幾乎是命令的肯定,“如果贏,我希望贏得光明,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只會向別人說明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正處於劣勢。”
肖隨認真的聽完簡言左的分析,卻仍舊堅持,“能看穿的,畢竟是少數人。”
“肖隨,你懂她對於我的意義。”簡言左幾乎是一字一頓,“不管輸贏,我都不想傷害她。”
肖隨在那端,長久的沉默了。這樣的背景下,他們因為池喬期引發的爭吵,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經發生過一次。
那時正值簡氏人員微調,簡言左和簡向深小波瀾下的鬥爭正逢頂峰,複雜而牽扯。又恰好逢上某塊與簡向深略有重合的區域改換合作商,兩個人意見有些相左,相互秉持著自己的意見不打算松口退讓,堅持間彼此都有些惱怒不堪。
那時候的簡言左尚且年輕,帶著些年輕人的浮躁和張狂。最過分的一次,是在區域高管會面的會議中,在一片趨向明顯的討論中,克制不住地摔門而去。
外人都嗅得到深層次的原因,於是沒人敢去觸這個霉頭。只有肖隨,隨著簡言左進到辦公室裡,冷眼看著簡言左一片抑鬱的砸了整面裝飾牆。
肖隨和簡言左共事多年,早已熟知彼此,所以能夠理解簡言左內心深處那種輸會不甘、贏會心痛的感覺。
肖隨知道簡言左不忍對自己的親叔叔下手,但也同樣知道,在那一刻,如果簡言左放手,簡向深卻不會有所顧忌,甚至會變本加厲。
所以他沒有安慰,而是用一句接著一句質問,將簡言左徹底逼到角落。
“不要裝作很悲憫,見不得親人成仇、叔侄相殘。你揪著你自己的心來問問你自己,你真的可以把自己完完全全的從簡氏裡剜出來,與簡氏再無牽扯?那我問你,撇去簡氏的資源,你拿什麽去尋找池殼殼?你不是要離開麽,現在你就可以扒了這身衣服、砸了辦公室門上掛著的名牌去找你的池殼殼。你親自去一個人一個人的問,一件事一件事的打聽,我保你能趕得及給她親手送終!
最後一句話之後,沉積已久的簡言左終於將情緒對準了肖隨,互相攀扯著,並最終揮拳相向。
那是肖隨和簡言左認識以來,最大氣力的發泄。簡言左的手肘撞傷了肖隨的小腹,肖隨的拳頭擂疼了簡言左的後背,肖隨把簡言左拖著領口一路遏到牆角,簡言左亦早已用一塊裝飾牆的玻璃碎片抵住了肖隨的喉嚨。像兩只要致對方於死地的獸,每一次相向都試圖把對方扳倒。
他們拚鬥的那樣不遺余力,以至於之後的好多天,身上的青紫都無法消退。卻在打鬥的當時,默契的彼此避開對方裸露的地方。
最終,筋疲力盡的從地上掙扎著站起,面無表情的看著對方數秒,然後自覺的互相扯拉好對方的衣服和散亂的頭髮。直至,絲毫的破綻,都看不出。
所有的不滿宣泄完,一切都還是要繼續。包括那個仍在繼續的會議。
那時候,肖隨將池喬期當做一個激勵,來喚醒簡言左所有進擊的行動。而現在,他又用傷害池喬期的方式,為簡言左贏得多一分的籌碼。
做這些,肖隨覺得殘忍。他疼惜池喬期,也知道她這些年經歷過的風雨,但他必須幫簡言左做出那個他不願意的決定。
在這樣爭鬥的局面下,簡言左不能放棄。如果有一絲一毫的松懈,就會錯失進攻的機會。而一旦一敗塗地,不僅僅是在這場爭鬥中敗下陣來,整個簡氏從那日起,再也不會有任何簡言左的氣息。
這一敗,就再也沒有能夠站起來的機會。他現在的意氣風發,他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會伴隨著失敗,離他遠去。
甚至,不僅是被斬斷雙翅那麽簡單。
失去了簡氏的保護,就是與簡氏為敵。
池喬期將一切收拾停頓,終於翻出那張在墨爾本回來前,葉策曾經寫給她的一張抄有那個姑娘地址的紙條。
雖然池喬期跟隨葉策學習這麽長時間,卻很少見葉策寫漢字。乍看起來,該怎麽評價呢,確實能夠一眼就從字裡看出職業。
地址是黑龍江省的一個小城,精確到某個鄉,某個村,然後到戶。單單憑感覺,就能猜到這一定是一處相當偏遠的地方。
池喬期備好了一切防寒的衣物,甚至在自己的旅行箱裡,塞了兩瓶52°的酒版。然後壯士出征般,踏上了去往東北的飛機。
簡言左在池喬期出發前湊巧打過一個電話。在了解她的動向後,並沒有意圖阻止,正如池喬期希望的那樣。
池喬期訂的普通艙,但本身不是熱門航線,所以機艙裡人也並不是很多。
臨走,她在家旁邊的書店裡買了一本關於攝影的書。沒有什麽原因,只是突然覺得,能拍出好看的圖片來,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不過她尚屬於外行,這本書沒經過太細致的挑選,有些難懂。池喬期翻了兩頁,最終還是決定只看看書裡附帶的圖片就好。
因為書籍太過專業,配圖很少有風景或者人物,都是以專業的分解光影為主,池喬期看的極細,卻很快把自己感興趣的圖片翻完。
期間的時候,旁邊的位置有人坐下,池喬期也一直沒在意。等準備把書收起來,考慮玩點脫機遊戲的時候,才發現旁邊位置上坐的是簡言左。
這倒並不讓人吃驚,他知道她的行程,知道她的出發時間和目的地,只要他想,也總歸能查到她的航班號和座位號。
只是,在這個時間節點上,他如此悄無聲息的出現,倒是讓池喬期覺得意外。
如果她所掌握的信息是對的,他跟簡向深應該正處於膠著的階段,並且,在前天晚上,他甚至被媒體拍到著手準備聯姻的證據。
而現在,那個故事的主角,正坐在她旁邊的座位上,一臉平靜地沒有任何想要向她解釋事情經過或者宣布任何通知的意思。淡定,而且很坦然。
可能是發覺到她的目光一直沒從自己身上挪走,簡言左輕微皺了一下眉,“怎麽?”
池喬期當即搖頭,“沒怎麽。”
然後就是一路無言。
池喬期事先在網上查過路線,到達的話得轉兩次火車。尤其是第二次轉車,因為線路經停的站點很多,車上顯得異常擁擠。
老式綠皮火車的車廂裡,連走廊裡都擠滿了人。而且因為是冬天,車廂的窗戶關著,整個車廂的空氣很是糟糕。
池喬期事先訂過票,雖然沒能買到軟臥或是硬臥,但也勉強有個座位。而簡言左就只能站在這樣的環境裡,伴隨著火車的前行,時不時有些搖晃。
他們要坐8個小時的火車,途徑7站,才能到達葉策紙條上寫的地方。
但簡言左沒有嫌棄,沒有抱怨,臉上的表情,特別像是習以為常。
就連吃飯因為距離餐車的距離有十幾節車廂,只有選擇小推車售賣的火車盒飯時,池喬期仍沒有覺得簡言左的表情有什麽不對。或許在他看來,這個過程甚至還蠻享受。
不過,臨近深夜,時間就變得越發難熬起來。尤其是在周圍都睡到東倒西歪的氣氛中,池喬期困的眼睛都睜不開。
習慣了軟而寬的大床,在這樣簡陋的環境中,在沒有倚靠的情況下,池喬期的確沒有辦法迫使自己睡過去。
正想著,簡言左調整了一下站姿,然後,慢慢的將她的頭,撫靠在了他的身上。他站直的身體,恰好給了她可以倚靠的支撐,就像是曾經的很多次。
池喬期緩緩的閉上眼,徹底放松後,意識很快迷糊起來。
醒來,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以後的事情。經過短暫的休息,池喬期自覺精神明顯覺得振奮了很多。
剛想要跟簡言左說,換他過來坐一會,就聽見一直沉默的廣播突然響過幾聲很細微的電流。
然後是列車乘務員清晰的聲音,“各位旅客,很抱歉打擾大家休息,現在廣播尋找醫生,列車上的一名女性乘客突然發病,情況危急,希望本次列車上有從事醫療工作的旅客能及時到四號車廂來,謝謝您的配合……”
廣播的聲音驚動了很多乘客,大部分人睡眼惺忪,但很少有人挪動。
池喬期在第一時間,站起身來。伴隨著的,是簡言左握住她的手,一路穿過人群。
那一刻,池喬期明白了之前覺得簡言左享受的表情。的確,值得珍藏。
四號車廂是臥鋪車廂,池喬期到時,病人已經轉移到了這裡。有乘務員在車廂兩側等,待池喬期表明了身份,一路引到病人跟前去。
已經有醫生模樣的人在查看病人的情況,池喬期靠到跟前,稍一打眼,就明白病情要比自己想象中嚴重的多。
“應該是急性闌尾炎。”那個醫生基本上下定結論,“需要馬上手術。”
池喬期皺了下眉。
旁邊,馬上就有乘務員模樣的人回話,“下一站是語家溝,再有二十三分鍾就到站了。”
“電話聯系一下那邊的醫院。”那個醫生吩咐道,“看有沒有可以進行手術的條件。”
很快,電話打回過來,乘務員拿著電話進來,“語家溝那邊的醫院是個小衛生院,條件不好,但是處理闌尾炎這樣的手術應該沒問題。”
“再下一站呢?”站在旁邊的池喬期突然出聲。
“再下一站?”那個乘務員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然後皺著眉想了一下,“再下一站就得一個半小時後的嶺屯了。”
一個半小時。池喬期暗自掐算了一下時間,來不及。
那個醫生莫名的看了池喬期一眼,皺著眉不再說話。
列車長開始安排一會的到站事宜。將這節車廂在下一站下車的旅客都安排在臨近車廂,保證車廂內暢通無阻。停車延長兩分鍾,救護車和擔架在站台等著,等停車後,病人從火車轉上救護車就可以直奔醫院。
事項安排的相當細致,周圍人的心似乎也安穩了幾分。
這期間,池喬期一直在觀察病人的情況。然後,她走到兩節車廂中間,給葉策打去了電話。
葉策那邊已經是深夜,接起池喬期的電話聽明白描述之後,言語冷靜,“你的猜測呢?”
“初步判定是小腸扭轉形成的閉袢性絞窄性腸梗阻。蜷曲側臥位,右下腹部壓痛明顯,反跳痛,肌緊張。”兩節車廂間不斷有風,池喬期握著電話的手有些凍僵,“後期的症狀跟闌尾炎的症狀的確有些像,但患者在幾分鍾前已經開始出現不對稱性的腹脹,並且隨時有休克的可能。”
“得抓緊確診。”葉策說,“你必須對你自己的診斷有信心。”
池喬期輕咳了一聲,沒有立刻回答。
葉策那頭聲音嚴厲,“不管他們相不相信你,你都得記得,你是個醫生。”
池喬期深吸一口氣,終於下定決心,“好。”
池喬期的結論很容易的引起了剛剛那位醫生的不滿。
他無視了許久,見池喬期仍沒有放棄的意思,於是選擇了反駁,“我乾這行已經快三十年了,從沒有出現過誤診的情況。而且,連你自己都不確定你的診斷結果,要打電話給別人求助,還想來說服我?”
這話,落在別人耳朵裡,多數人看向她的眼神裡,已經開始摻雜著質疑。
池喬期再次重複了一遍,卻仍是得不到肯定。甚至,還有些刺耳的聲音。
在大家不信任的注視中,池喬期將剛剛從提箱裡拿出來的聽診器認真的收回提箱裡,然後到距離病人床位大概兩三米遠的地方坐下,選擇了沉默。
車很快到站,擔架上來,眾人合力將患者抬下了火車。
池喬期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眼睛盯著窗外的忙碌許久,表情一成不變。
火車微動了一下,池喬期抬手看了下時間,大概半分鍾之內就可以開車了。
看過時間,池喬期的手自然的放下。卻在將要完全垂下的一瞬間,手腕被一股溫熱的氣息包圍。
抬眼看去,是簡言左肯定的眼神,“我們也去。”
池喬期和簡言左到醫院的時候,病人已經被推進了手術室。
整個醫院的條件比池喬期想象中的還要差許多。一共兩層,手術室在一層最西。
燈亮著,池喬期的心越發的不安穩。坐在手術室前冰涼的排椅上,一幕幕的場景從眼前滑過,她甚至期盼自己的診斷是錯的。
但回顧火車上的所有細節,她幾乎可以斷定是誤診。唯一的希望,就是這個情況在手術室裡,能被發現的早一些。
就在這樣漫長的等待中,手術室的門開了。
出來一個護士模樣的人,一出來,直奔池喬期過來,“你是剛剛在火車上說患者可能誤診闌尾炎的人麽?”
池喬期迎上去,“是。”
“你是醫生?”
“我是。”池喬期肯定的點頭。
“快跟我進來換衣服。”護士一把拽住池喬期的手腕。
另一半話,消失在進門的空隙裡,“腹腔打開了,闌尾是完好的。”
簡言左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忐忑。他眼看著池喬期消失在了手術室門的另一側,然後,許久都沒有出來。
他不知道裡面的情況究竟怎樣。或許池喬期是對的,但即使診斷是對的,如此簡陋的醫療條件下,手術成功的幾率又會是多少。
簡言左不敢再想,他甚至後悔剛剛在火車上,他執意拉著她下車。
但如果不下車,不面對這樣一個結果,池喬期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在面臨以後所有需要診斷的局面時,她都會比在剛剛進手術室那一刻,要遲疑的多。
他只能選擇相信她,相信她的診斷,相信她的能力,相信她會從那扇門中,笑著走出來。
同簡言左一樣在等待的,是作為病人家屬的父女倆。
家境一定不是太好,所以男人在等待的時候,一直不停的打電話借錢。
女孩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麽,所以眼神不停的在簡言左和爸爸身上來回遊走,有一絲絲的驚嚇。
這場手術持續了很久,甚至女孩的表情從最初的驚嚇開始變得平常,甚至,還會主動跟簡言左聊起天來,“你的家人也生病了麽?”
簡言左微笑著搖頭,“不是。”
“哦。”女孩點頭,說不清是自言自語還是在跟簡言左說話,“我媽媽生病了。”
“媽媽是對你最重要的人麽?”簡言左問。
“是。”女孩肯定的點頭。
“真巧。”簡言左的笑分外暖心,“我最重要的人也在裡面。”
池喬期從手術室裡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開始泛白。
走出來,不道喜,也不報憂。衝著簡言左,抿著嘴,皺著眉,聲音委屈,“餓了。”
簡言左把手遞過去,“走,帶你吃飯。”
不過,一向萬能的簡言左也有覺得無奈的時候。這是個非常普通平常的邊遠縣城,凌晨五六點的街道上,沒有任何一家餐館或者商店是營業的。體感零下十到二十度的室外,越走越覺得僵。
池喬期站了幾個小時的手術台,已經覺得累,身體越發的傾向簡言左。
他們穿過很多條小巷,在池喬期幾乎堅持不住的時候,終於看見一個亮燈的人家。
那天,在池喬期以後的記憶中,是她覺得最狼狽卻最溫暖的一餐飯。
那家的主人是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妻,男主人在煤礦上班,每天三班,六點十四點二十二點,那天是早班,六點需要到單位。女主人送他出門,正巧遇見已經手腳凍僵的池喬期和簡言左。
進了門,一搪瓷缸子的熱水灌下去,池喬期的手指才覺得回溫。
招待他們的,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酸菜面。
東北的平常人家都有酸菜缸,尤其在冬天,伸手進去撈一棵酸菜,拎到水管下衝洗乾淨,在砧板上剁碎,熱鍋下上大塊的五花肉,稍一出油,將酸菜倒進去,加水一燜。
另一個灶,倒水燒熱,軋好的面條下到鍋裡。待這邊撈起面來,澆上熱騰騰的酸菜豬肉澆頭。
上桌後再切一盤自家灌製的風乾腸,吃的酣暢且飽足。
或許在這樣淳樸而善良的小城裡,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會變得更簡單。在外這麽多年,池喬期鮮少有這樣踏實的感覺。尤其,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
這樣的不拘束,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歸屬感。
女主人執意不收這餐飯的報酬,無論多寡。很樸實的言語,雖是拒絕,仍讓人心生溫暖。
或許這就是人與人之間最純淨的感情,有彼此的信任,有肯幫助別人的心。
池喬期和簡言左原路返回醫院,手術室的燈剛剛熄滅。
因為這家醫院的醫療水平的確有限,池喬期和院方一致建議等病人恢復意識後,轉到條件稍好的醫院繼續觀察比較妥當。
雖然經濟受困,但家屬仍是堅持聽取院方的意見,並委托院方幫忙辦理轉院手續。
這一切安排好,池喬期再沒有其他可以做的事,便在病人家屬道謝後準備離開。
轉身,碰見剛剛火車上那個醫生。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池喬期讀出了對面那雙眼睛包含著的許多層意思,有歉意,有感激,還有面臨她時的愧疚。
池喬期沒有等對方先開口,而是主動把手伸了出去。
握手間,一切話語都不必再說。
池喬期道別後才發現,剛剛還在身邊的簡言左,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去了病房,正在門外跟一個小女孩說著什麽。
池喬期走上去,隱隱的聽見女孩在複述一串數字。很簡單的六位數,卻貌似沒什麽關聯。
複述完畢,兩個人就非常愉快的說了再見。
池喬期有些莫名,路上還就這件事專門問過簡言左。
簡言左沒有解釋,只是抿起嘴角,非常愉悅的說了一句,“秘密。”
一個只有使用那串數字才可以解開的,關於藏在小女孩上衣口袋裡某張卡片的秘密。
幾經顛簸,簡言左和池喬期終於找到紙條上寫的村子。
只是,打聽了好幾個人,都沒有人知道一個叫曾淮初的人。
池喬期開始懷疑葉策得到信息的真實性。
不過很快,等池喬期稍加描述,就有人表示認識,“你說的是曾醫生吧?”
應該是。在這樣一個不大的村子,曾姓也不算多見,再加上職業似乎也吻合。
於是池喬期問道,“她現在在哪兒?”
沿著路一直走下去,拐角,就是曾淮初的家。不等進門,就能聞到很濃厚的藥香味。
院子裡,雪已清掃乾淨,露著一塵不染的青磚。整個氣氛,倒顯得比簡老爺子的老宅還要清淨。
池喬期和簡言左步上石階,屋裡恰好來看病的人離開。送他出來的人,面容姣好,長發輕挽,池喬期隻一眼,就知道這是她要拜訪的人。
同樣,曾淮初也是有著敏銳直覺的人,眼睛隻從送走的人身上挪到池喬期臉上一秒鍾,表情已經了然。只是,她卻選擇了無聲。
所以,池喬期主動說道,“我是代葉老師來的。”
曾淮初是一個極懂生活的人,周圍的環境雖然貧窮的有些破敗,但她的心裡自有山水。
三盞明前茶,每一盞裡二三十枚蓮心,熱水衝泡,新鮮碧綠,根根分明。
談話間,言語溫潤,談吐優雅,仍飽有氣質。她的確是一個能夠吸引住別人眼光的人,也難怪葉策會對她一直記掛在心。
池喬期忽然有些佩服眼前這個人,佩服她那時候堅毅的離開和現在的從容,佩服她在這樣的環境中還能保持淡然雅致,更佩服她對於舊事的淡忘和不究。
曾淮初隻招待了簡言左和池喬期兩盞茶,然後,送客之意逐漸浮現。
池喬期也無意多待,她選擇過來,本身就像是個幫助葉策告別過去的儀式。葉策本身虧欠曾淮初太多,如果不找人代他見她一面,他此生難安。而池喬期有義務並且也願意幫助葉策,她是最合適的人選。
池喬期向曾懷初轉達了葉策想要贈予的幫助,但很明顯,曾淮初不需要。
這個女子骨子裡清高且倔強。隻一句話,便已然表明了立場,“如果可以,請他不要再以任何一種方式打擾我的生活。他本身的不打擾,對我來說已經是一種幫助。”
池喬期了然,很快選擇了告別。
回程途中,池喬期一直在想怎麽向葉策轉達曾懷初所表達的意思。
最終,是簡言左的話幫她做的決定,“原話告訴他就可以,因為他讓你過來的目的,就只是幫他帶去一個真實的答案。”
無論那個答案是什麽,葉策一定已經做好了所有接受的準備。所以只需要誠實,就已然足夠。
在與曾懷初接觸的過程中,池喬期對於離開和舍棄有了新的認識。心底那個久久無法抉擇的事情,也終於有了答案。
或許這個答案一直就有,只是缺少個人告訴她,她的決定是對的。
而在讀懂曾懷初對於過去一切的態度時,池喬期忽然覺得,對錯已然不是那麽重要。
就像曾懷初的離開,就像蘇笛那的陪伴,就像她即將做出的選擇,本就沒有對錯。更何況,有些銘記,不僅僅存在於相處中,更多的存在於分開後。要面對的,僅僅是那顆是否願意等待和陪伴的心。
從曾懷初那裡回來後不久,簡言左和池喬期在池家的老房子裡,吃了一餐簡單而安靜的午餐。
老房子裡陳設被池喬期簡單的整理過,很多細碎的東西用盒子裝起,塞滿了喬朵之前一直未能裝滿的櫥櫃。
整個房子裡,唯一有生活氣息的地方,大概只剩餐桌,而位於餐桌兩側的他們,卻相寂無言。
餐後,池喬期和簡言左一起,回到了那家曾在二十一年前以他帶著她離開為最終定格的孤兒院。
已經臨近嚴冬,孤兒院的鐵黑色柵欄上有落了還沒化開的雪。整個房子似乎是浸在一片積雪裡,顯得寂靜而孤單。
時間過去這樣久,孤兒院周圍的環境仍是沒有任何變化,或許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池喬期現在的心境。
當初跟著喬朵、池錦原和簡言左離開,她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她對孤兒院本身並不喜歡,卻也並不排斥,所以並沒有覺得有多麽歡喜。而現在,池喬期站在孤兒院的柵欄前,才明白,她是多麽幸運,才沒有跟命運擦肩。
池喬期和簡言左沒有作為訪客進到裡面,站在柵欄外,一切可以盡收眼底。當然也包括撲面而來的,那種寂靜孤單的氣息。
這是孤兒院裡特有的,在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找尋不到的氣息,也是池喬期之所以選擇帶簡言左過來的原因。因為在接下來的日子,這種氣息會長久的伴隨著他,直至老去。
這是簡言左最接近成功的時刻。簡亦為的傾向,和他最近鍥而不舍的努力。
只等那個節點,將那個結果,公之於眾。只等那個時刻,將萬丈光芒,加於他身。
這是屬於簡言左的命運,縱然因她輕微的改變過,卻仍是及時的糾正過來,然後剩下的一切,都不再會有任何改變。
雖然在這之前,她不曾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在她離開了六年,跨越萬水千山的回來,卻仍舊還要離開的一天。雖然她也沒有預料到,在她逐漸好起來的時光裡,他們仍會錯過,甚至,是永別。但在做出這個選擇之時,她並不後悔。
他們本該有各自的路,也本該有屬於各自的生活。而她,就像簡亦為說的,的確不能成為那個意外。
他繼續沐浴在屬於他的萬丈光芒中,執掌簡氏,成為那個讓人羨慕的存在。而她,繼續回到一片平靜中,日複一日的過著同樣的生活,然後慢慢老去。
他們的人生軌跡,從分開,到重合,再到分開,然後可能會永遠不會重合。
或許她也會繼續關注他,看著他每每出現在媒體前冷靜而適度的臉,看著他一步步的執掌簡氏,並且將簡氏送到更好的位置上去。
但這一切,無論想起來有多麽的令人熱血沸騰,唯一注定的,是她已經不能陪在他身邊。
雖然“不相見”這個詞,是這樣的殘忍和悲涼。但它預見著,他們都會有比現在更好的未來。
這一刻,或者說在很早以前,池喬期就已經做出了決定。所以她才會在日常中,把除了簡言左以外的所有事情,全部處理妥貼。只為了,隨時可以離開。
只是,池喬期沒有想到,先說出離別的那個人,是簡言左。
在她帶他來孤兒院的這一刻,在她想要先行放棄的那一刻,他已經覺察到她的去意,而他,沒有挽留。並且先於她,將離別的話,說出了口。
他說,“我想,你還是先離開一段時間比較好。”
的確比較好,這也是池喬期心中的答案。
但是,當簡言左把話說出來的那一瞬間,池喬期的心裡,忽然有一種被放棄的感覺。
就像現在回想起當初,在喬朵和池錦原來的那個上午,老師對她說,小七你今天不用出去了,就老老實實的呆在活動室裡。
那時候她不明白,而現在,她比誰都懂得,那一刻,老師已經放棄了那天的她。
而現在,這種感覺,又再次包圍了她。
唯一不同的,那時,她是無知。而現在,她已很堅強。
所以,池喬期仍舊可以微笑著,說,“好。”
這樣一次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面的離別,簡言左沒有親自來送她。
池喬期隻身拎著那隻一路伴隨她的小皮箱,打了輛車,直奔機場。
那一刻,池喬期忽然很感謝葉策,如果不是他送自己的這隻小皮箱,那她身邊真的就再沒有這樣熟悉的東西。
出租車裡,廣播正在播送著關於簡氏的新聞,池喬期向窗外看去,路邊的電子屏上,簡氏最新的廣告正華麗的展現著。
像是巧合,卻更給了她離開的理由。
在安檢處,池喬期看到肖隨。站在那裡,似乎是在等她。
池喬期慢慢的走上去,站定在肖隨面前。不言不語,等待肖隨開口。
肖隨擁抱了她,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你會理解他的,對吧?”
池喬期沒有回答,她不知該如何回應肖隨的這個問題,而且走到這一步,及時她理解,又有多大的意義呢。
於是,輕聲告別,按部就班的過了安檢,將所有的猜測,留給了肖隨。
送別了池喬期,肖隨根據許莫提供的地址,來到一處莊園。
已經是冬天,映入眼簾的,除了淒清,就只有蕭瑟。就像他猜測,此刻簡言左的心情。
莊園最中的位置上,有一間平方不怎麽大的木屋。肖隨推門進去,沒走幾步,看見許莫正站在樓梯口的位置。
走過去一看,下面仍有一小排繼續的樓梯,最下面的部分漸漸隱藏在光裡,像是通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境。
肖隨正要下去一探究竟,卻被人頗有力度的拉住。側臉一看,是許莫堅定的搖頭。
架子上,今年新添的酒。時間太匆忙,他甚至還未來得及跟她分享。
終究,他還是把她放走了,一如所有人希望的那樣。或許,他們說的都對,將她留在身邊,是對她最大的傷害。
她是他明顯的軟肋,縱然他時刻偽裝,可他仍是失敗了。簡老爺子的提醒,簡向深的威脅,時時刻刻在他耳邊浮現。他不願意卻必須承認,她或許會因為他,遭受到不必要的危險。
雖然在現在的時刻裡,他最想讓陪在身邊的人,是她。但六年前的劫難,她已經再也經受不起那個萬一,而他亦是。所以,唯有分離。
他以為他已經將一切全部安頓好,也將心裡的不舍全部封存好,只要不當面面對分離,這一切的情緒,就不會外露分毫。但他沒有想到,即使這一刻他身在這裡,即使她已經坐上了離開的班機,那種從心底開始蔓延疼痛感,仍是讓他覺得窒息。
簡言左開了一瓶酒,將兩盞酒杯慢慢的斟滿。
那天在這裡,他曾許諾過的事情,雖沒來得及同她一起,但他仍要兌現。
端起一杯,微斜,輕輕的碰上另一杯。聲音清脆,回響持久。
他端著酒杯,慢慢的喝乾。
他緩緩的閉上眼,已然浮現她微笑著面對他的樣子。
微酸回甘的觸感中,他聽到自己的聲音。
一路順風,殼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