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憶稍起,淚已泛濫
簡言左並沒有走遠,對面的咖啡廳,是觀賞這次演出非常好的地方。
聽不見,但是看得到。尤其,對於現在並不適合出現在池喬期面前的他來說,確實是個非常好的選擇。
他點了一壺咖啡,認真的看完了池喬期編排的整場演出。然後,徑直打車回到路平安之前帶他去的地方。
因為時間很晚,又在下雨,所以街道上顯得更加淒冷。
簡言左拐上了樓梯,雨下了一整天,所以樓道裡的氣味越發的不好聞。來回的路上,還有深藏著危險隱患的路人。
但這些,都沒能阻止簡言左在這裡呆了很長時間。
簡言左抽光了一整包煙,也真正的體會了一下路平安剛剛提到的,從那樣光鮮亮麗的地方,重新回到這樣陰鬱肮髒地方的感覺。
那一刻,他幾乎無法抑製自己內心中的衝動,就像路平安說的那樣,他無比的,想要抱抱她。
最終,簡言左仍是折回了剛剛合唱團演出的地方。
演出已經結束,賓客和演唱團的孩子們也已經離開,清掃的工作人員也已經把現場打掃乾淨,只剩下在最後整理的池喬期和顏茶。
池喬期今天的裝扮頗為隨意,最普通的白襯衫,扎在一條黑白的細格子短褲裡,腳上蹬了雙黑色的小馬靴。頭髮挽著,在核對數量。
大概是沒吃晚飯,她每念一行,顏茶左手拿著筆打個勾,右手就朝著她嘴裡放一個類似肉圓的東西,然後再放進自己嘴裡一個,周而複始。
他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她倆對完了事項。
然後,在池喬期不經意間抬頭看見他的那一刻,一步步的走上去,像他想象中那樣,將她緊緊地擁入懷裡。
久久都未松開。
不過,必要的質問總是有的。池喬期將看護他的重任交給了路平安,只是跑出來不到一天的功夫,他居然就撞到了她的槍口上。而且,她迄今沒收到關於醫院那邊發來的任何信息。
質問下,簡言左很容易就出賣了路平安。包括,他帶自己來看演出。包括,他聽到的關於Aimee的故事。至於那些簡言左想要刻意避開的,微動些腦筋,也自然就避開了。
池喬期滿腦子都是路平安的叛逃,所以在這一刻,她並沒有發覺簡言左的隱藏。
顏茶顯然比池喬期要聰明,作為一個旁觀者,和一個了解路平安的人,她很容易就能想到,路平安能如此不在乎池喬期的生氣和責怪,絕對不是僅為了帶簡言左來看一場演出,講幾段關於別人的故事那麽簡單。
她知曉路平安在乎池喬期的程度,甚至有時候遠遠超過了一個父親對待女兒的疼惜。
而簡言左之所以隱瞞,大概是路平安的話語裡,摻雜了什麽他不願意去觸及的。會讓他不願意面對的,大概,也只有池喬期的曾經。
顏茶最終找了借口躲開。池喬期難得來,她雖然很珍惜,但她明白,這個時候,她不適合出現。
就像她之前覺得的那樣,這個時刻,隻屬於他們。
這場演出耗費了池喬期大部分的精力,她的審訊因為困倦而暫時告一段落。
拉著行李去到酒店,還沒等回到房間,就已經覺得像是要睡著了似的。
簡言左的房間在池喬期同一方向的左側,簡單的說聲再見,池喬期就開始迅速的洗漱,力求在最短的時間裡,將自己放倒在寬闊的大床上。
不過等洗刷完,池喬期不情不願的發現,她似乎完全沒了睡意。
剛才跟顏茶邊核對細則邊吃墨魚丸,無意間倆人居然吃了平常的三人份,還不包括在之前剛散場時她狼吞虎咽下的一個肉松麵包。
忙的時候並不覺得飽,所以剛剛洗完澡出來,還肆無忌憚的喝了一整杯水。這下閑下來準備睡覺了,漸漸開始覺得撐。
還是起來活動活動吧。池喬期站在床邊連著蹦噠了好幾次,後知後覺的發現這是在酒店裡,而且樓上樓下都會有人。幸好覺悟的早,不然不被罵才怪。
於是只能拉開門,到陽台上去。
下意識的朝左一看,簡言左被她這邊開門的聲音吸引,正朝著她這邊看過來。
接著,四目相對,簡言左的指間還夾著一支煙。而如果她沒記錯,剛剛分開前,他的咳嗽還略微有些反覆。
視線稍微偏離一點,旁邊看台的石質欄杆上,還有一杯已經只剩薄薄一層酒的酒杯。
很好,人贓俱獲。池喬期挑眉,“我看你好像也睡不著,不如聊聊?”
其實在話題的最開始,池喬期並不知道要聊些什麽。但隨著漫無目的的東拉西扯,她終於後知後覺的覺察到之前完全忽略掉的事情。
於是,池喬期從幾則還算可以的笑話中,突然把話題轉到一個地名。
簡言左反射性的把頭側向一邊。
但在這之前,池喬期仍舊是捕捉到了他突然收縮的瞳孔。
“你果然去過了。”
池喬期之前很多次想過,過去六年中發生的事情,並不是她不說,簡言左就永遠不會知道的。她也很多次的想要告訴他這一切,因為與其在別人嘴裡去拚湊這個故事,倒不如她直接的講述。尤其是在接受過成術完整的心理治療之後,她越發的覺得,很多事情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已經傷害不到她。
但無故的講起,總是顯得很突兀。而且就像她說的,故事太長太細碎,她不知道該從什麽時候講起。而現在,顏茶和路平安已經講完了他們陪伴的那部分,所以剩下的,縱然晦澀,但也不會太難懂。
她總歸需要一個面對的過程。
“其實,遇到路平安的那晚,我是想從這個世界上離開的。那是我能想到的,最不被這個世界注意的方式。但是,如果選擇在房間裡自殺,被發現後要鑒定,甚至要經過詳細的調查,如果選擇交通肇事,那只會牽連到別人。想了很久,也模擬過很多可能性,但沒有一個,能比這種方式消失的安穩。”池喬期表情平靜,語氣跟剛剛幾乎沒什麽差別,“黑賽車時常出事,而且比賽的場地基本都是人煙罕至的地方,如果有車衝下賽道,組織賽事的人為了避免警方注意,很有可能還幫著掩埋屍體。而且黑賽車的門檻特別低,只需要很少一部分押金,車和資格就很容易到手。因為畢竟有太高的危險性,如果不是太缺錢,誰會為了這種事情,堵上一條命呢?絕大多數參加比賽的人第一個想的,肯定都是如何才能活著回來。”
池喬期講到這裡,語氣越發的平靜,就像是在講述一個波瀾不驚的故事。“撞開那些車只是一瞬間的想法,當時想的只是直到跟路平安拉著手逃命一樣的離開,我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我還活著。”
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就像是她有必須要活下去的理由。
“可能也正是因為覺得死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所以才想著要活著的吧。”池喬期停住,想了一會兒,“路平安有段時間逢人就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過他一直不知道,其實是他救了我。”
這是一個在別人聽來或許會覺得有些奇妙甚至溫暖的故事。但作為當事人的她除外,作為旁觀者的他,在這一刻,亦並不覺得。
但這並不是事情的全部,她內心深處最陰暗的時光,是她未對葉策和成術之外的人說過的。
那段時光,幾乎曾經一度主導了她所有的情緒。她的恐懼,她的偏激,她的不滿,她的憤恨,全部來源於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
是在爆炸發生後,那段她曾經一度不能去回憶的日子。
因為被派去訂餐廳,池喬期僥幸的躲開了那場爆炸。
事故發生的時候,池喬期正在家裡安置為簡言左準備好的禮物,等聽到響聲跑出來,街道前的路面上已經集聚了很多人。
在大家的嘴裡,她才知道可能是實驗室那邊出事了。對於那時候的她來說,無疑是天塌了。
她的第一個反應,理所應當的是想要到實驗室那邊去。於是,當鄰居那位在平常看來一直非常和藹的Fred叔叔提出來要帶她過去時,她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上了他的車,他也的確如承諾般的那樣,帶著她一路開向荒野。不過,憑著好記性,她很快發現好像走錯了路。
那時候,她並沒有認為,Fred的舉動有什麽不對,但或許是因為掛念著母親,她容許不了一分一秒的延遲,所以情緒明顯過激,抓著車門就想要跳下去。
阻止她的,是一塊捂住了她鼻腔的手絹。
等她再醒來,是在一塊黑暗且窄小的地方。伴隨著顛簸和四周聽的有些模糊的聲音,她很容易就知道了她在後備箱。
手腳酥麻,很難動彈,但是那已經是她唯一的機會。
她撥打了報警電話,但是很可惜,因為爆炸的發生,接警電話異常忙碌,她沒能成功打進去。
她聽見外面的聲響越發的小,車子也有放慢行駛的跡象,那時候的她已經明白,她沒有太多嘗試的機會了。
於是,她撥通了簡言左的號碼。
直至現在,她都沒有言語能夠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恐慌,迫切,緊張,還有對於之後會發生一切的懼怕。
電話那頭,機械的聲音有頻率的響著,嘟…嘟…嘟……
然後,是急促的嘟嘟嘟嘟……
沒有人接聽。她手心和腦袋上全是汗,眼淚已經不受控制的流進過她的嘴裡。她的手指麻木而腫脹,已經開始控制不住的顫抖。
她很快感覺到車停了下來,緊跟著是駕駛室開門又關上的聲音。
那一刻,恐懼像是要一點點的將她吞噬掉般,她全身唯一的觸感,就是右手的大拇指連按的兩下綠色鍵。
熟悉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她的希望一點點燃起。緊接著,刺眼的光線照了進來,將她整個人,毫無遮掩的暴露在陽光裡。
伴隨著視線漸漸回歸的,是Fred略驚訝,但更多是笑的臉。
這些年中,她再也沒見過那樣,幾乎等同於惡魔的臉。
最終,她被Fred從聖彼得堡,帶到了紐約。
她並不清楚這個過程,逃出去的那一晚,聽到四周滿是她不熟悉的語言,憑著之前因為好奇向他學習的那點零星英語,她才知道是在紐約。
在她印象中,紐約是個太美好的地方。因為那是個離他直線距離比聖彼得堡近很多的地方。但在那時,卻是一個藏著她絕望,甚至瀕臨死亡的城市。
也是到了後來,在遇到葉策之後,在接受了很多個療程治療的情況下,葉策才把一些事情告訴了她。比如,她當時是如何通過嚴苛的檢驗,從聖彼得堡,渾然不知的到了紐約。
那是因為,從事醫學科研的Fred,利用正規的醫學途徑,從聖彼得堡帶回了三具正規審批的屍體,其中一具,就是她。
她從不敢想象,那個在她眼中一直很慈祥的Fred,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將她列為了實驗的對象。
那些她曾經不注意,後來還是在葉策的提醒下才想起來的磕絆和意外,是她早已被Fred列入實驗對象的最好證明。
他是個瘋子。恰好遇上了她這個太特殊太特殊的個體。
最終釀成一場對她來說,等同於噩夢的悲劇。
這些是她必須要面對、要跨越的真實存在,所以葉策開始強製著她做一些事情。接觸那些一度傷害過她的器械,接觸那些跟Fred有著一樣職業的人,更接觸那些曾經Fred用來傷害她的知識。
心理學上,稱這種治療方法為,脫敏。
她不知道治療的效果是否如葉策預期的那樣,但葉策在另一方面,造就了她在學醫道路上的成功。
葉策甚至幫她做了假身份,身份的一切信息,原本屬於另一個姑娘,亞裔,沒有親屬,身患絕症,沒有其他的就醫記錄,並且願意配合葉策計劃的一切。
葉策承擔了她所有的治療費用,並最終體面的送走了她。然後歷經半年多的運作,池喬期最終成為了那個姑娘。最終,經過漫長的等待和一步步的操作,那些身份再逐漸的變成池喬期的。
只是,在葉策或者別的朋友能坦然的喊她名字的那一刻,她卻感覺不到任何一絲的高興。與之前一模一樣的三個字,卻給不了她任何歸屬感。
在那種環境下,“池喬期”這三個字,像是一種遮擋一樣,僅是她合理合法生活的一種掩護。
但僅僅要達到這樣的掩飾,這其中的手續仍是有諸多的不合法。葉策一並承擔下,並且從不向池喬期透露半分。他一向有所判斷,在她這件事情上更是。
他動用了他在之前積累下的所有關系,只是為了她一個人。他救活了她,並且喚她重生,所以她尚能站在這裡。
她曾經無數次的想過,即使那天,那通電話接通了,很大程度上,她所遭遇的一切仍不會改變。對簡言左的恨,就像她對路平安說的那樣,更像是一種為了活下來而產生的念想。
或許她自己,早已經在某些細節上原諒了簡言左。再或許,她的重生,原本就是一種對他最真實的原諒。
但葉策對她所做的這一切,無論出於什麽立場,她都不會講與別人聽。就像是前段時間,簡言左將她原本的身份歸還於她,她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問。
他們如果想讓她知道,自然會說,如果不想,她問再多也沒有意義。
但在她內心的最深處,始終保留著一種感謝是屬於他們的。
池喬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時候睡著的。醒來,是在酒店的床上,出門看過門牌,才知道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了自己房間。
她和簡言左無比平常的吃過早飯,接著坐上返程的飛機,一切平常,好像結束一場早已安排好的旅行。
除了,他們在唯亭的樓下遇見了似乎等待已久的簡老爺子。
簡亦為幾乎很少到市裡來,他不喜歡這裡的嘈雜和空氣,也不喜歡這裡死氣沉沉的顏色。所以,當池喬期在車裡看見簡亦為身影的那一刻,心略微沉了沉。
看到同她一起出現的簡言左,簡亦為沒有任何多余的話,臉色陰沉著直接用柺棍指一下簡言左,“上車。”
池喬期反射性的想要阻止,簡言左剛剛回來,複診是必須的程序。
只是,話還未等說出口,就被簡言左微不可聞的搖頭製止。
然後,他什麽話都沒有再說,沒有解釋,沒有囑咐,沒有任何言語,拉開車門,上了簡亦為的車。
沒有人知道簡亦為和簡言左去了哪裡,包括許莫和肖隨。
三天后,簡亦為的車,終於開回了老宅。
簡言左從車上下來,明顯清瘦了許多。但期間,無論肖隨怎麽問,他從不提及這三天的去向。
後來,肖隨通過簡老爺子的司機百般打探,才知道這三天裡,簡言左跟隨簡亦為,幾乎走遍了簡氏在全球所有的原料產地。
最後一站,簡亦為在簡言左十八歲的成人禮後,第一次對他動了手。
響亮的一記耳光,打在簡言左的左臉,響而疼痛。
簡亦為的話,亦像是這記耳光一樣,句句帶著力度,“簡氏,需要的是敢於擔當的強者,不是遇到事情就躲避的懦夫。我能將她帶回你身邊,同樣也能夠再將她帶離你的視線。如果你再這樣萎靡不振下去,你的余生,就都用來尋找她吧。”
這段故事,肖隨打聽到的僅是皮毛,但已經知曉的這些,他並沒有講給池喬期聽。
在簡老爺子的司機打回這個電話給他的時候,他正在機場,代替簡言左陪著池喬期,送別歸隊參加比賽的路平安。
車停好,池喬期去後備箱幫路平安取行李箱,路平安卻沒著急下車,從口袋裡,遞過來一隻手機給肖隨,“麻煩你幫我轉交給他。”
沒提及簡言左,但肖隨很自然就知道。
待他點頭,路平安這才拉開車門下去,順著池喬期的動作,從後備箱裡把行李箱提出來。整個過程,仍不忘跟池喬期調侃幾句。
送別的過程比肖隨想象中要輕松很多,他們把路平安送到出發大廳,路平安沒心沒肺的揮手告別,好像一點都不覺得是要離別。
池喬期看著路平安漸行漸遠的身影,心裡越發的覺得難過。不單單是因為不舍,或許還有,她即將送別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路平安步伐很快,幾乎快要走出他們的視線。
池喬期卻突然出聲叫他,“路平安。”
聲音不大,卻足夠路平安聽到。
於是,他慢慢的轉身,池喬期仍站在原地。確實走出去了很遠的距離,人來人往間,他很容易就有幾秒看不見她。
再重新找回池喬期身影的一瞬間,路平安聽到她真切的聲音。
“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是池喬期一直以來,用於祝福路平安的話。
也是當時,路平安磨著池喬期給他取個中文名字時,池喬期半認真半玩笑間的一句話。
這四個字,最真實的表達了池喬期對路平安所有的祝願。也是在路平安所有大大小小的比賽前,她唯一想對他說的話。
無論什麽結果,什麽過程。期間有什麽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轉折也好。名次是多麽出人意料,殺出來多少批黑馬也好。
最重要的是,他,路平安,一路平安。
路平安一直隱藏的不舍,隨著池喬期這一句簡單的話,差一點就掩蓋不住。
他很快轉身,背對著他們揮手,然後大步的走出他們的視線。
耳邊,卻一直回響著池喬期在不同時刻,對他這一句相同祝福的話。
一路平安。
肖隨把池喬期送回唯亭時,時間已經不早。他提醒過池喬期明天是需要去簡老爺子那邊的日子,在池喬期點頭表示記得後,終於開車離開。
池喬期拎著包上樓,進門開燈,然後仰躺在沙發上,很久沒有起身。
她其實很害怕這種熱鬧後,一個人面對冷清的感覺。似乎只有在明晃晃的燈光裡,才能覺得稍稍有些,沒那麽冷。
池喬期隨手扯過來一個靠背靠在身後,眼睛隨處一瞥,卻看見剛剛放靠背的空隙裡,露著一本雜志的邊角。
那是她在很久前,一次漫無目的的閑逛中,在一家書報亭中買的。因為不想讓路平安看到,所以在他進門時,很隨手的藏在了沙發墊的空隙裡。
那是一本很出名的八卦雜志,那一期的封面,是簡言左和簡向深的照片。
對比明顯的黑白背景,從上面掃過一眼,很容易能被吸引住目光。
照片中間,是簡氏金色的“J”字造型,與整個背景融為一體,卻將兩人的照片分隔兩處。
八卦雜志是最不怕掀起事端的,照片下面的標題,字體誇張而噴湧。
who is the wineer?
再下面,是越發刺眼的一行小字:是野心勃勃的次子,還是一直得勢的長孫?
池喬期盯著封面許久,終於別開眼。
這場戰爭,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或許早已短兵相接了很多次。現在也終於一點點的蔓延到陽光下,成為公眾在茶余飯後可以討論的話題,亦或是可以在許久以後有結果後被記錄進商戰教材裡的經典案例。
因為不是親歷者,所以可以談笑風生、神色如常。
但她注定不能。
池喬期照例到老宅去,肖隨開車,臨進大門,一臉笑意向池喬期指了指一側。
一旁,簡言左的車安靜的泊著。
肖隨的聲音已經隱藏不住笑意,“那我就先回去了。”
池喬期已經有段時間沒見簡言左,進門之前做過心理建設,所以完美的保持住了平常的神色。然後在簡亦為和簡言左清脆的落子聲中,鎮定如常的把流程走完,絲毫都沒失了水準。
瞟一眼棋局,在心裡暗自計算了一番,池喬期配合著棋局的廝殺速度動作一致地收拾著東西。
那邊經過數番纏鬥,終於即將結束。兩相統一,池喬期站起身來,準備告別。
她原以為,簡言左會跟她動作一致。沒想到,在她向著簡亦為告別後起身離開的那刻,簡言左卻重新擺開了棋局,“時間還早,我陪您再下一盤。”
時間臨近中午,池喬期圍著簡言左的車繞了不知道多少圈,終於看見簡言左從老宅的大門出來。
見了她,什麽詢問或是責怪的話都沒有,一臉沉默的上車,反而讓池喬期覺得有些冷淡。
待稍與老宅離開些距離,簡言左把車慢慢的停住,轉向她,臉上慢慢的有了表情,“殼殼,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
任性?池喬期慢慢的看向簡言左,心底有絲絲的涼意蔓延。她的等待和守候,在他看來,只是她一時間的小脾氣,絲毫與陪伴無關。
這樣想著,池喬期無意解釋,眼睛別開,不再看他。
簡言左停了很久,終於無奈,“我送你回去。”
也正是在這時,簡言左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後視鏡。隨即,臉在瞬間變了顏色。
池喬期沒有注意到簡言左的表情,她剛要伸手去系安全帶,卻聽見簡言左那邊響起安全帶扣彈開的聲音。她還未等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簡言左的右臂從她脖頸處穿過,下一秒,她已被簡言左整個護在身下。
似乎就是刹那間,隨著一聲巨響,車頭被瞬間撞偏了方向。
池喬期隻覺得整個車子猛烈的一晃,腦袋“嗡”的一下。伴隨著玻璃碎裂的聲音,碎片像是彈珠一般,紛紛掉落在車子各處。
待一切平靜,池喬期還保有意識。覺察身體能動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扶住簡言左的身體,想要看看簡言左的情況。
只是,在池喬期的手剛剛觸及簡言左身體的瞬間,她隻覺得身上的壓迫感漸輕,他已經有意識的坐直了身體。
池喬期也漸漸直起身來,映入眼簾的第一個景象,就是簡言左側臉看向窗外,滿臉陰鬱的樣子。
沿著簡言左的視線,池喬期透過窗子看過去,隔著那輛車的車窗,是簡向深的一臉挑釁。
簡言左率先一步衝下車,慢慢的走到簡向深的車前,各是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
這簡直是太糟的局面,尤其這裡距離簡亦為住的宅院並沒有多遠。如果有媒體聞到味道過來,明天的報紙該有多好看,池喬期想都不敢再想。
她必須得阻止,就算以她的身份根本不合適。
可是,在池喬期拉開車門要下車的那一刻,她才發現,簡言左不知道什麽時候鎖了車門。她被困在這樣一個窄小的空間裡,卻相對安全。
池喬期看著簡向深嘴唇輕微的上揚,意欲不明地朝著她的方向笑著,然後慢慢地走下了車。
“你猜,如果老爺子知道你早就在他身邊安插了眼線,他會怎麽做?”
池喬期的身子整個頓住。她從未向簡言左傳遞過任何消息,可她的存在,確實已經是一種用任何言語都無法解釋的事實。
而後,簡向深拍了拍簡言左的肩膀,笑意越發的深,“別讓我失望。”
說完,棄了車,轉身離去。
簡言左沉默,持續了接下來的整個路途。
池喬期也開始有些後悔她之前對於他們關系的毫不掩飾,她從未想過要給簡言左添麻煩,卻確實事與願違。
車漸漸駛臨樓下。
簡言左終於出聲,“這段時間,你先回老房子住,如果需要去爺爺那兒,我會讓司機過去接你。”
池喬期並不意外這樣的安排,或許這樣的遠離,是對他最好的支持,於是答應下來,“好。”
“明天一早,我讓司機送你回去。”簡言左下車,幫她拉開車門,“有什麽事情,隨時打給我。”
池喬期點頭,然後很快的從車上下來,站在一側,等他調過車來。
簡言左降下車窗,跟她說再見。
池喬期抬眼看他,平淡的語氣如同玩笑,“你想沒想過,你原本可以先放手,他畢竟是你的親人。”
簡言左眼睛放在池喬期身上許久,聲音冷靜的給了她並不意外的回答,“但是每個人終有不能放手的東西。”
肯定的回答。池喬期已經不需要再說太多。
或許,簡氏就是他不能放手的東西吧。終究,那個位置帶來的光芒和愉悅,仍舊勝過世上一切歡喜。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時間成了池喬期感覺最奢侈的東西。打工的時候,每一分每一秒看起來都是那麽寶貴;學習的時候,在葉策的要求下,幾乎沒有一刻的清閑;在Mr·W初具規模以後,她和顏茶圍繞著設計,永不間斷的在奔波;在回國的這段時間,或許是因為一直心存戒備,總是感覺腦袋裡滿滿的,始終沒有閑暇。
空閑,在這之前,宛如鑽石般稀少。而現在,卻像是沙灘上的沙粒,大把大把的,無處安放。
在搬回老房子住的第九天,池喬期找齊需要的證件,買了一張飛往墨爾本的機票。
登機前,陽光正好。降落時,陽光更好。而她一個人,也肯定能足夠的好。
葉策家的房子是最平常的二層帶院的設計,Dora正在院子裡扯著水管澆葉策種的一小片菜,撲棱棱的一股水流下去,把剛冒頭的小苗迎頭衝倒。
池喬期實在看不下去,走到一邊去,將連著水管的水龍頭利索的關掉。
Dora回頭,自然看到池喬期。在看清的那一刻,瘋狂的尖叫了起來。
葉策應聲出來,然後在Dora持續尖叫的背景音樂中,向池喬期張開了雙臂。
池喬期手裡還大包小包的拎著東西,但她沒有猶豫或者停頓,直接回應了葉策的擁抱。
仍舊那樣的,熟悉和溫暖。
池喬期給葉策一家都帶了禮物,給Martina的是一條扎染的絲巾,她在一家手工店鋪裡買的,有著好看的墨綠色花紋。給葉策的是一雙羊皮手套,葉策手指長手掌窄,很難買到剛巧合適的,她在臨出發前,利用空閑時間為他做了一雙。給Dora的是一小箱益智類的玩具,類似九連環這樣的小玩具,葉策很早之前偶爾提過一次,池喬期逛街的時候看到一副瑪瑙珠子的,價格不算合適,但仍是買了下來。當然,還有Dora最喜歡的可可粉,滿滿登登的塞滿了箱子的剩余空間。
Martina去米蘭參加一個學術研討的會議,七天的會議議程,今天剛剛第二天,所以沒能在家,隔著電話線朝著池喬期表示了惋惜。池喬期雖然有些遺憾,但並沒有耽誤她漸漸複蘇的心情。
雖然感覺才走了幾個月而已,但Dora已經比她走的時候高了好多。性格倒是沒怎麽變,一個人消停的擺弄了一會兒九連環,終於忍不住過來纏著池喬期教她該怎麽玩。
池喬期玩的本來就不精,自己解了一會兒終於把自己繞進去,於是急忙向葉策求助。
葉策也是好久沒碰,但一點都不耽誤,速度正好的向池喬期示范著,還不耽誤跟她聊點什麽。
成術的事兒是一定要說的,雖然葉策可能或多或少的已經猜到。不過聽池喬期講完整個故事,葉策還是露出笑來,特別由衷。
池喬期沒有繼續講別的事情或者是別的人,伴隨著葉策的笑,心情終於輕松。
葉策前段時間的研究告一段落,這幾天正巧空閑。雖然不是無時無刻的陪伴,卻仍舊讓池喬期覺得異常安心。
池喬期這趟回來也沒有任何目標或是計劃,隨心所欲的陪著Dora在各處瘋玩了好幾天,整個手臂甚至都能看出曬傷的痕跡。
小提箱的某個角被撞凹陷的事情,池喬期沒有跟葉策提起,這樣的小事,她雖然不會忘記,但也總想不到提起。但細心的葉策在不經意的瞬間,就已然發現。
於是,在一個陽光正好的下午,池喬期領著Dora從外面瘋玩一圈回來,就看見葉策在自家院子裡,腳邊堆著一堆工具,在幫她平整小提箱上摔平的那個角。
耳朵上,掛著藍牙耳機,還時不時的將自己的參考意見告訴那邊。
那個畫面實在太過悅目,悅目到讓池喬期覺得,一絲一毫的打擾,都是那樣的罪過。
她甚至可以想象,那邊一定連接著一場緊張異常的手術。像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卻處處戰火四起。
但成術的表情告訴池喬期,他運籌帷幄,並且對電話那頭的人,極富信心。因為他的輕松,就是對對方最大的肯定。
葉策確實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老師,這點,池喬期深有體會。
他善於引導,並且總是願意付出。如果不是當時他的耐心細致,池喬期肯定自己不會有今天的一切。所以她對葉策除了敬佩,更多的是感激。
小提箱的修理佔用了葉策三四天的空閑。最終,最後一遍噴漆結束,葉策將提箱做過全面消毒,補充了部分器械,然後歸還給池喬期。
時間也恰好到了池喬期要離開回去的時候,她仍有很多事情要做,而葉策本身也不算很清閑。
在葉策看來,池喬期能時常回來看看,已經是一件令他開心的事情,所以她一旦決定要走,他也沒再挽留。
葉策送池喬期去機場,面色自然地向她簡短的告別,“隨時回來。”
墨爾本回訪之旅,就這樣隨著葉策平靜的告別,而暖心的結束了。
從墨爾本回來,池喬期開始學著宅起來。
顏茶那邊,又該開始準備這一季的新品。打了不知多少遍電話過來催促設計圖,被池喬期三言兩語擋回去很多次。
最終,在顏茶醞釀的大爆發前,池喬期識趣的將早已準備好的設計圖通過網絡傳過去。
於是,所有的一切,又重新恢復清淨。
在這期間,池喬期沒有見過簡言左,但並不缺少他的消息。
在近一段時間,簡氏幾乎成了各大媒體關注的焦點,幾乎隨便在某個角落,都能發現關於簡氏的新聞。
叔侄殘殺,本就是一個奪人眼球的話題,而兩方相衡的力量,讓這場紛爭更多了幾分看點。
不過,在池喬期看來,這樣高的關注度隻預示著一件事情,那就是,離最後結果的揭曉,越來越近了。
在這中間,簡老爺子打電話來,說是有些事情,需要見池喬期一面,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她能到老宅去一趟。
池喬期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只是簡單的一次訪問,從未照過面的司機,還有只剩下她與簡亦為兩人的老宅。更加印證了池喬期的想法。
果然,簡老爺子簡言意賅,直奔主題的拿出了解約書,還有一筆數額不小的違約金。
池喬期並不訝異簡亦為的知曉,他是扎根簡氏的一棵大樹,雖然現在兩棵小樹勢頭正猛,但在地下盤根交錯的關系卻是任何勢力在一時半會仍無法企及的。
“或許,我可以知道原因?”池喬期笑,毫不畏懼的對上簡亦為的眼睛,“合同上有寫,我有知曉的權利。”
“你是個好醫生。”簡亦為毫不吝嗇自己的表揚,“當初他們推薦你,的確是幾經挑選的。”
池喬期淡淡的笑著,等待簡亦為下一句直奔主題的話。
“能夠駕馭簡氏的人,必須是一個沒有感情隻講利益的人。”簡亦為的聲音逐漸冷冰,“戰場上不講感情,而且,在上戰場前,也不應被任何事情所打擾。”
並沒有太出乎預料的答案,所以池喬期的表情亦沒有出現一絲波瀾。
簡亦為輕咳一聲,“我不否認言左對你的感情,但是,如果他想要接過簡氏,就得先變成一個無牽無掛的人。”
池喬期忽而輕笑,“您不覺得這樣的人生對於他自身來說,是一場悲劇麽?”
“簡氏需要悲劇人物。”簡亦為看她,眼睛裡充斥著老一輩人咄咄逼人的認真,“因為,繼承者的人生沒有喜劇可言。”
池喬期忽然覺得自己越發地不理解這場爭鬥的意義,拚死拚活地爭搶著那一個在外人看來萬眾矚目、金光閃閃的位置。卻不曾想到,這期間享受的每一分一毫,其實都是自己的生命。
但即使是他們對於這個位置背後隱藏的事情都一清二楚的情況下,仍舊沒有停止爭奪。在她看來,這已經是一場不可挽回的悲劇。
“我期待那個人是言左。他年輕,矯勇,冷靜,而且有很大的進步空間。”簡亦為撫著椅子把手,語氣像極了自言自語,“如果不出意外,在簡氏今年的年慶時,他就會代替我,坐到代表簡氏最高統治者的位置上。”
池喬期有些訝異,不是訝異這場戰爭的結果,而是訝異簡亦為對她無比透明的態度。
“你很聰明,也很漂亮,當然也是真心對言左。”簡亦為慢慢的說著,不像是在陳述,倒像是已經開始一場漫長的談判,“但你的存在對於他來講,本身就是一種影響。他可以為了你放棄一場爭取了許久的談判,也可以為了你錯失一塊他奮力爭取了許久的地盤。這一切對於簡氏來說,每一次都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預料之中的勸降,池喬期原本準備好所有奚落和反駁的話語,卻在這一刻漸漸沉默。
簡亦為的話,已經說到透徹,談話的最後,他語氣緩緩,帶著警告和感歎,“不要讓你自己,成為那個意外。”
如果不出意外的那個意外。
最終,池喬期沒有拿走簡亦為信封裡所有的錢。
而是抽出來一小疊,仔細的點過,然後把多余的放回信封裡。屬於她的,她不會舍棄,而不屬於她的,她也不會貪戀。
“培養出一個機器容易,但找一個真心對您的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池喬期微笑著站起,語氣裡帶著斟酌後的平靜,“如果有一天,像您希望的那樣,簡言左坐上了您今天坐的位置,那並不代表著您的成功,因為從那一天起,這個世界上真心對您並且不求回報的人,就徹底消失了。”
這番話,池喬期說的由衷,她是真的替簡亦為感到悲哀,更是替簡言左對待家人時的真心,感到尤其不值。
池喬期走後,簡亦為一個人在房間中呆了許久。
許多回憶,在這樣淒清的環境裡,爭相的浮現在他的記憶中。
他回想起簡居聞滿18歲那天,公然違抗了關於就讀斯坦福大學商學院的安排,一意孤行地選擇了麻省理工的自然科學學院時的場景。那樣的堅持,最終寧願用決裂來抗衡他。
他回想起簡言左出生那天,他平生第一次主動表示緩和,簡居聞將這個小生命交付到他手中,他的內心瞬間柔軟。
他回想起簡居聞出事那天,他心裡翻騰著幾乎堅持不住,卻仍要堅持著安慰那個在他懷裡哭泣的孩子。
他回想起每年簡居聞的忌日,他回簡家老宅的那番空曠,如果在簡居聞決定的那刻,他能堅持並且最終說服,現在的簡家,不會是這番樣子。
所以,這一刻,他縱然痛心,卻仍要清醒的知道,他替簡言左選擇的路,一定是對的。
簡言左現在不明白、不理解,但在將來的某一個時刻,他終將懂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