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積聚感動,溫暖回歸
兩周後,池喬期照例去成術的診所複診。
肖隨開車送她去機場,路上叮囑了幾乎所有的事情。絮叨的程度,堪比一個更年期婦女。不過不得不說,聽到心裡,還是感動大過一切的。
一路上幾乎沒什麽波瀾,到了成術那裡,所有也都還是之前的樣子。
細致的檢查完畢,成術開始填存檔的卡片,“藥量減半,覺得有影響隨時打給我。”
“嗯。”池喬期點頭,“好。”
“去找戚季拿之前讓她準備的東西。”成術頭沒抬,筆沒停,說話也極順,“等會兒帶你去個地方。”
“戚季?”池喬期莫名,“那是誰?”
成術無奈的抬頭,筆尖揚起,語氣頗緩,“不是之前還說人家拆線的手法好?嘖嘖,這樣什麽不記得的表情還真是有些傷人心呢。”
略顯浮誇的演技,倒像極了某些時候的葉策。池喬期無聲的翻了個白眼,真不愧是同門師兄弟,連氣質都這麽貼合。
不過,在接過那個女護士遞過來裝有泳衣和浴巾的袋子時,池喬期絕對不會想到,成術居然會把她帶來海洋館。
池喬期看著門口的牌子好久,終於有些試探的出聲,“我們……。”
“噓。”成術回頭,短暫而急促的製止,卻沒有任何的不耐煩,是笑著的。
而後帶著她從後門進去,七拐八拐終於停下,成途跟一個漂亮的姑娘似乎早已經等在那裡。
看見他們,姑娘眉心一皺,語氣不遮不掩,“你又遲到。”
“你都不知道路上有多堵。”成術湊著笑,朝著池喬期介紹,“葉策的學生,蘇笛那。”
轉頭,向著另一邊,“我和葉策的大女兒,Jo。”
“你好。”池喬期笑著,自動把手伸過去。
“說的你跟葉老師好像有什麽不正當關系一樣。”蘇笛那的手心暖暖的,先是衝著池喬期一笑,接著瞬間變了臉,不耐煩的催著成術,“老時間,記得來接他們。”
“OK。”成術點頭,“那我先走,晚上有時間一起吃飯。”
“怎麽可能有時間。”蘇笛那表情不耐到了極致,“誰跟你們一樣天天閑的要死。”
說完不等成術回答,左手拉起成途、右手拉起池喬期就朝裡面走去,絲毫不顧及還沒有離開的成術。
這小脾氣,好像一點就能著似的。但是看成術的意思,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池喬期抿抿嘴,敏銳的覺察到一絲微妙。
想比於對待成術時的不耐,蘇笛那對池喬期和成途顯然溫柔太多。每一句話像是都藏著笑,溫潤的感覺像極了沒脾氣沒性格的那種溫柔姑娘。
換衣服的空當裡,把一切有條不紊的介紹給池喬期聽,“這是海洋館跟我們醫院的合作項目,利用和海豚這類動物交流的方式,改善言語和行為上的缺陷,像成途,每周都會過來兩次。”
成途是自閉症患兒,這是池喬期早在葉策口中就已經知曉的事實。
這是成途的媽媽唯一留給他的東西,從出生起到現在,伴隨著他的成長,如影隨形。不過,通過乾預和治療,情況已經大有好轉,就像成途與正常孩子並排站在一邊,也基本上看不出差別。
大部分人都會覺得這是個不小的奇跡,但很少有人知道,成途這樣的康復,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原因是因為成術。
直到這一刻,池喬期仍舊不敢想象一個人怎麽會有這樣大的勇氣和魄力。可以為了承擔一個父親的責任,放棄腦外科第一把刀的權威位置,轉向原本毫無接觸的精神科。
葉策說過,成術原本可以成為這個領域內最好的,而且不僅局限於中國。
這樣的惋惜是如此明顯,但這是身為一個父親應當承擔的責任,大到肩扛萬鼎,小到無微不至。而旁人能做的,就是不阻攔。
就像當年葉策,從未說過任何質疑的話。或許,也是因為他懂。
池喬期披著浴巾出去,成途已經換好了小褲衩站在岸邊,一個漂亮的跳躍,隨著水花的濺起,瞬間融入水中,很快便與池中的海豚相互嬉戲起來。
平心而論,池喬期看過海豚的次數數不勝數,所以在她的觀感裡,再次見到也並非是什麽太奇妙的事情。不至於雀躍,也不至於歡喜。
但是,當池喬期的手真正撥開水面,接觸到海豚脊背上那細致柔軟的皮膚時,那種像是被什麽點燃般的奇妙感,從手指一路蔓延到整個身體。
“Jo。”蘇笛那緩慢的走進水裡,向她伸出手來,“下來試試。”
或許這一生,池喬期都不會忘記那種安靜至深的感覺。雖然會有身體拍打水面的響聲,也會有海豚原本很尖細的叫聲。但是那種內心裡,寂靜的感覺,舒服的像是整個人都要飄起來。
尤其,在看到它們整個信任的表情時,在接觸到它們充滿友好的觸碰時,池喬期甚至會覺得,這世界上的美好,也不過如此。
“感覺怎麽樣?”蘇笛那裹在浴巾裡,遞一杯水給池喬期,不算熱,有些溫溫的。
“還好。”池喬期喝了一小口,“只是覺得它們挺可憐的。”
“它們?”蘇笛那反問,“誰們?”
“這群小家夥們。我們總是在利用它們,但從沒有人真正問過它們需要的是什麽。”池喬期看著水裡不由自主露出笑來的成途,語氣放的極緩,“我曾經在網上看過這樣一篇報道,準確的描述我記不太清了,大概意思是說,海豚是聽覺動物,而且聽覺系統會發達到連人類最先進的聲納都遠遠不能企及的程度。因為太敏感,所以連海洋館裡水池的過濾系統所產生的輕微噪聲對它們來說都足以致命,更何況是在表演時觀眾們不遺余力的口哨聲、掌聲、笑聲和尖叫聲。我們以為,那種肯定是對它們的讚賞,但是恰恰相反,那是最能深深傷害它們的東西。”
頓一下,語氣頗為感概,“它們原本應該屬於一片安靜的地方。”
“或許你是對的。”蘇笛那微微的喟歎,“就像我們,雖然披著醫學的外衣,卻也掩蓋不了殘忍的本性。”
“人性總是自私的。”池喬期手指摩挲紙杯的杯壁,語氣緩緩,“就像我明知道剛剛的道理,卻仍舊拒絕不了在水中與它們接觸那一刻的留戀。”
“你只需要記得所有美好的部分就好,否則它們的犧牲就失去了價值。”蘇笛那看看時間,衝著成途做了個招手的動作,“上來吧,咱們該去吃飯了。”
出了門,順理成章的看到等在外面的成術。特別貼心的遞上熱飲料,並認真的向蘇笛那詢問著所有細節。
池喬期看著上車動作行雲流水並與成術討論著晚飯的蘇笛那,某些預感越發的明顯。
如果她沒記錯,蘇笛那在兩個小時前曾經狠狠拒絕了成術發出的晚餐邀請。而如果她真的為了葉策的邀請推掉某些工作,是不是說明葉策在她心中的分量,要比很多東西要重許多?
這樣的念頭浮現,池喬期抑製不住的開始八卦,趴在成途耳邊,“這個阿姨,不會要成為你的新媽媽了吧?”
成途似乎是見怪不怪,抱著胳膊看著池喬期驚訝的眼神,一臉淡定的未給出任何答案,倒好像是池喬期在大驚小怪。
晚飯是成術在接他們之前就已經訂好的地方。
環境算不上非常講究,但很是清淨。看一眼,就知道是醫生職業的人會喜歡的地方。
菜是蘇笛那點的,沒看菜譜,話語卻一絲不見停頓,細致的照顧到了每個人,而且味道包括搭配還出奇的好。
池喬期和成途對頭吃到無聲,餐後,成途甚至還申請打包了一份三鮮釀菜膽和滑蛋牛柳。
也是在要離開的時候,池喬期才知道,蘇笛那晚上是真的要加班,雖然表現的一點都不像。
於是成術開車把蘇笛那先送了回去,然後就著路再送池喬期去機場。
不算長的路,很快就到了蘇笛那工作的醫院。蘇笛那很快的下車,然後很難得平常的告別。
“等等。”成途叫她,很快把車窗降下,手裡的打包袋從車窗遞出去,“餓了吃。”
不光是池喬期,連蘇笛那都顯得有些驚訝,“給我的?”
“嗯。”成途別扭的不看她,手臂直直的伸著,好像下一秒就能害羞的紅了臉。
於是,讓池喬期覺得特別溫暖的一幕在下一秒發生了。
將打包袋接過,成途將手伸回的瞬間,蘇笛那就勢把車門打開,然後,給了成途一個真誠而疼惜的擁抱。
連池喬期都能明顯的感覺到,在那一刻,源自蘇笛那心底,溫熱的感動。
伴隨著成途別扭的躲閃,和所有人的無聲。
去機場的路上,池喬期借機跟成術聊會兒天,“笛那是葉老師的學生?”
“對。”成術開著車,認真的回答,“她是葉策帶的第一批學生,後來因為家在這邊,所以在工作時還是選擇了國內的醫院。”
“為什麽她會叫你老師?”池喬期終於問出一直好奇的問題,“好像她是你的學生一樣。”
“她第一年參加工作時我還在神外,合作過一場手術。”成術聲音很穩,有些淺的笑,“那時候她資歷太輕,連當副手的資格都沒有,後來求了我好幾次,終於拗不過她。”
原來是這樣。池喬期暗自感歎,好美好的故事。
“不過,那次手術失敗了。”成術無聲的拐了個彎,聲音平緩,“後來便再也沒能有合作的機會。”
池喬期頓時有些驚訝,“怎麽會?”
“不怨她也不怪我,你做過醫生的話應該會知道,腦外科的手術,本來就存在著很多種可能。病人的體質、病情的變化,甚至還有醫生個人的運氣,都會成為影響手術的因素。”成術的表情依舊沒有一絲波瀾,“但是病人家屬鬧得太凶,尤其打聽到她原本是不該上這場手術後,便把這件事全部歸咎到她身上。天天在醫院前面拉橫幅、貼標語,吵吵嚷嚷,好幾次甚至都鬧到她的辦公室。”
池喬期稍稍的靠向座位,話音有些微苦,“所以你辭職了,為了保護她?”
“我辭職一直是早晚的問題。”成術微微頓一下,繼續說著,“對於那時候來說,這的確也是最好的選擇,我需要離開,而她需要留下。”
的確。池喬期似乎一直都能明白成術的選擇,“她會很慶幸遇到你。”
“不。”成術的聲音有些乾,“你該這麽想,如果當初我沒有同意帶她上手術台,或許對她來說,受到的傷害要小得多。”
“事情總是不能按照我們的假設去發展。”池喬期淡淡的出聲,“我一直相信,有些事是必須去經歷的,這次經歷時你在她身邊,總好過下次經歷時她獨自一個人。”
這是池喬期唯一迷信命運的地方。就像她說的,她一直認為人這一生,所要承受的事情都是固定的。這次僥幸躲過,下一次必然還會遇到。只不過是變了形式。
所以,她從來不去怨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唯一介懷的,大概是發生這一切時,她所希望的那個人沒在身邊而已。
“謝謝你安慰我。”成術將池喬期送進候機,“剛剛的那番話,實在很受用。”
“這是分享些感悟而已。”池喬期笑笑,盡量的不表現出來內心裡因為這件事受的影響,“我自己進去就可以,你快回車裡吧,成途還在裡面。”
“好。”成術擺手,沒多停留,“下次見。”
“下次見。”池喬期輕輕的揮手,看著成術走遠。
正準備轉身,手機的提示音接連響了兩次。
池喬期點開短信,陌生的號碼,但看內容,很容易就知道了號碼的歸屬。
“其實,今天下午,你猜的是對的。”
“她真的要成為我的新媽媽了。”
那一刻,池喬期剛剛還稍許低落的情緒,瞬間好轉。
這真是個美好的故事。至少,足夠感動她。
起飛之前,池喬期曾經給簡言左打過一個電話。很直接的無法接通,應該是關機了。
很好,被抓到一次。池喬期默默的跟自己說,暗暗的在心底畫下一橫。深吸一口氣,把手機調到飛行模式。
鎖了屏,閉了眼,不再想任何。
落地之後,池喬期索性連電話都不再打,直截了當的過去,卻意料之中的撲空。
池喬期暗自在心底又畫上一豎,拿出手機,撥號。
手指在第一位數上還未等移向第二位,伴隨著鈴聲,屏幕上方位置便出現了代表簡言左名字的大寫“J”。
池喬期停了兩三秒,接起來,“嗯?”
簡言左那邊很靜,所以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回來了?”
“嗯。”池喬期回答,努力讓自己的語速放慢,“你在哪?”
“布魯塞爾。”簡言左答,“剛到。”
所以剛剛也是在飛機上。
雖然不刻意,但終歸是給了解釋。池喬期心情稍好,“有醫生陪同?”
“沒有。”簡言左頓一下,似是說的有些急所以嗆到,離開話筒很遠的輕咳了一聲,複而微微歎聲,“許莫在。”
“他的價值是可以幫你叫救護車麽?”池喬期敏銳的覺察到他的聲音有咳完後不自然的啞,控制不住的咬牙,“是不是一定要再進一次ICU你才會覺得自己真的是病人?”
簡言左沒回答。
隔了有會兒再出聲,卻略略笑著問著別的,“你在哪裡,客廳還是臥室?”
池喬期的氣正盛,半晌之後才有些硬生生的回答,“臥室。”
嗯,語氣不算太好。
簡言左刻意避開池喬期的雷區,笑意越發的濃烈,“床邊有個櫃子看到沒?有三層,你過去,拉開第一層抽屜。”
池喬期沒應聲,直接走過去,帶些氣性地拉開了簡言左說的那層抽屜。
這層抽屜中,只有一個米白色的信封,沒有字或者任何標記。摸一下厚度,大概有不少東西。
池喬期捏著最底,抖摟了一下。裝的有些滿,所以這樣的用力也只是把裡面的東西甩出一個角來。
但只是剛剛看到最上面圖案的那一刻,池喬期的呼吸,突然頓住。
愣了足足半分鍾,池喬期才有些恍然的回神。把手機下意識的放在桌面,兩隻手捏著信封,把裡面的所有,全部倒在桌面上。
在盡數看清的那一刻,池喬期突然間,遺失了言語。
是她的證件。
戶口本,身份證,護照,幾個常用國家的長期商務簽證,還有一些偶爾需要但不經常用到的各色證件。
這些一度在她生命中消失的東西,連帶著安全感和一切對於未來的渴望一同消失,並且她曾堅定的認為它們不會再回來。
她終於可以去一切想去的地方,國家,城市,城市中的鬧市區,鬧市區裡最喜歡的商店。可以在任何時候,在經過警察時,不再用刻意躲避。也可以在任何時候,向別人肯定而大方的介紹自己,我叫池喬期。
是池喬期,不是Jo。
這是屬於她的名字,是她最基本的安全感,是她的曾經和未來,也是她在這一刻之前,唯一覺得心底還會有遺憾的事情。
池喬期的手指握緊信封,甚至不敢去觸碰它們之中的任何。
這樣的朦朧間,她忽然想起之前幫助簡言左做的那個面試。她百般猜測,卻唯獨沒有想到一切與她相關。
原來,他一直瞞了自己這樣久。
信封裡,還有一張飛往布魯塞爾的機票。隨著裡面大部分東西的清空,飄悠悠的,落在桌面上。
一旁的手機還保留著通話,屏幕亮著,已經自動轉換為揚聲器模式。
那頭,簡言左的聲音適時響起,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充滿了溫情和誘惑,“我的確沒帶醫生在身邊,所以,你很有必要過來。”
布魯塞爾的秋天很透明,或許是剛剛下過雨,越發的乾淨。不論看到哪裡,都是一幅很好的照片。
這是一個擁有著全歐洲最精美的建築和博物館的城市,一個經常召開各類國際會議並且空氣中充斥著絲絲甜蜜的城市,也是一個在這一刻,有他的城市。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這個城市在感官上,顯得並不那麽陌生,甚至還有分熟悉的感覺。
池喬期一向輕裝上陣,隨身帶著的僅有那隻她一直珍切的小提箱。
不需要人陪伴,也不用來接站,一個人踩著小高跟,進進出出,走路打車,頗有刀槍匹馬、征戰殺場的感覺。
也的確是。他來征戰他的江湖,而她來征戰她的時光。
池喬期到時,簡言左恰好結束了一個冗長的視頻會議,一路閑適的走下樓去,就看見站在門口台階上的池喬期。
這是所很古舊的老房子,據說是很早之前一位大師級的設計師鼎盛時私下留存的作品,經過好幾個設計師的補修、翻新和再設計,保留了大半的原貌。
或許是因為年歲確實有些久,簡言左總能感覺到各個角落散發出的冷清,像是能很容易的便沁進心裡。
但簡言左似乎更能感覺到,隨著池喬期的進入,整個房子中的寒意似乎被一點點的中和掉,取而代之的,是溫度恰好的暖。
這正是他需要溫度的時刻,而她,恰好來了。
這天晚上,池喬期睡的並不算太好。她其實有認床的毛病,而且再加上或許對別人來說並不影響的時差。
夜晚,這樣的老房子會顯得越發的靜。閉上眼,意識清醒著,但手腳似乎都是她感受不到的冰涼。
或許,她該去喝杯熱水、熱果汁,或者熱可可、熱咖啡,反正隨便什麽熱的東西。
於是,池喬期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果斷的下樓去。
樓梯扶手是那種很硬的黑木,觸上去,涼颼颼的感覺。池喬期若有若無的扶著,終於抵了最下一層台階。
池喬期沒想到,會在樓下遇見簡頃北。
一個人坐在餐台前,開著盞壁燈,面前是湯和法棍,旁邊是一小碟炒萵苣,幾段香腸和一盤切成塊的菠蘿。
見她下來,聲音愉快的打著招呼,“小七。”
“好久不見。”池喬期慢慢的走過去,手扶上餐台的一角,“這麽晚?”
簡頃北點頭,手不停的掰著麵包,不斷的丟進面前的湯裡,舀一口,嚼兩下,咽下,再接著舀一口,吃的飛快,“嗯,之前在忙。”
忙碌,似乎是簡家人身上共同的屬性。而工作,也似乎是作為簡家人必須的素質。不停頓,不停歇。
池喬期輕聲感慨,“真像。”
“什麽?”簡頃北先是一愣,隨即有些稍稍的反應過來,“你說我跟三哥?”
“嗯。”池喬期抱著胳膊站著,說話間,越發的覺得冷。
簡頃北把杓子觸及盤底,頓了下動作,“三哥跟我們不一樣,他有目標。”
話說完,廚房裡水燒好的提示音響起。簡頃北起身,去到裡面,隔了一會兒,端出一杯熱可可來。
冰裂紋的杯子,很厚的杯壁,像極了人心裡厚而覺察不到裡面溫度的提防。
感謝簡頃北的細心,池喬期漸漸找回指尖的溫度。
“睡不著?”簡頃北重新坐回餐台前,繼續掰法棍。
“嗯。”池喬期點頭,“可能有些不適應。”
“住久了就好了。”簡頃北咧著嘴,呲著白牙笑笑,“明天有時間麽,三哥沒空,我帶你出去轉轉。”
簡頃北身上總是帶著一種容易親近的感覺,縱然池喬期千萬次的提醒自己,卻仍舊拒絕不了他貼心的提議。
拒絕不了,便只剩下同意。池喬期點頭,“好呀。”
或許真的是那杯可可的作用,池喬期一覺安穩的睡到天亮。
把窗簾拉開,外面的陽光已經開始有些刺眼,是個好天氣。
池喬期趿拉著拖鞋下樓去,簡言左的早餐已經吃到一半,見她下來,吩咐廚房端上了她的那份,聲音溫和的提醒,“頃北去辦點事,一會回來接你。”
池喬期點頭,咬了一口糖霜三角,“你今天有安排?”
“有個會。”簡言左認真的想了一下,“不過應該趕得及中午跟你們一起吃飯。”
池喬期慢慢的喝著麥片,沒有追問。
經過這段時間的恢復,簡言左的狀態開始慢慢好起來,他的工作,也開始越排越滿。她不懷疑簡言左對待工作的專業程度,但他對自己的身體,卻總是疏忽。
但很多事情,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提醒。
簡言左的早餐時間很快結束,坐著等了池喬期一會兒,然後兩個人一起出門。
簡頃北的車已經停在門口,車窗降下,愉快的口哨聲,“小七早。”
“早。”池喬期打過招呼,轉頭淡淡的跟簡言左告別,“那中午見。”
“中午見。”簡言左很配合的笑了一下,看著池喬期上車,立在一旁仔細的把車門關好,“玩的愉快。”
車平穩的駛向大路。
簡頃北跟池喬期確認,“喜歡畫展麽?”
“還好。”池喬期微微的笑起來,“分類型。”
簡頃北很配合的笑一聲,隨手一指,“看看是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簡頃北做事一向不拘束,畫展的入場券被潦草的扔在了儀表板上,池喬期很自然的拿過來看。
很有凹凸感的紙張,手感很厚,不光滑,略毛糙。巴掌大小,三折,顏色搭配的很微妙。
第一折上,簡單的金色,時間,地點,名字。
但是,正是這個簡單的名字,差點讓池喬期尖叫出聲。
後來努力的調整了幾次,才把聲音壓低在一個正常的范圍內,“你確定要帶我去看莫一的畫展?莫一,那個莫一?”
“是,莫一。”簡頃北認真的點頭,嘴角的弧度漸漸拉大,“就是你以為的那個。”
或許每個人心裡,都會有一個真正膜拜的人。在某個熟悉或者陌生的領域,可以去仰視,去敬畏。
譬如,導演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小提琴家帕格尼尼。
譬如,逆轉王馬克-塞爾比,得分王科比-布萊恩特。
又譬如,葉策心中的Lean教授,蘇笛那心中的成術。
而在繪畫方面,池喬期唯一膜拜的人,就是莫一。
這份膜拜,源自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
那段時間,池喬期尚還住在混亂嘈雜的舊房子裡,油汙灰塵重到連原本的顏色都找尋不到一絲,牆壁裂開的縫隙似乎都可以用手一撥就整面碎掉,晚上會有機車呼嘯著過去,摻雜著謾罵和叫囂,帶起灰塵,然後又重歸安靜。
池喬期曾以為她會餓死或者凍死在這樣的房子裡,然後屍體會腐爛,會慢慢的被老鼠和蟲子吞噬掉,會被微生物分解,逐漸變的面目全非,最終過很久才會被人發現。
因為沒有證件,她只能做黑工,活重的要死,錢卻少的可憐,通常會被排到晚班,還會時不時在回來的路上遇到打劫。
也就是在其中的一次,一群街痞,向她索要了連軸轉了20個小時才剛剛拿到手的17.65美元。
她不是性格剛烈的人,也並不是沒有想到過死。但是,不會是以這樣,被人捅上一刀,然後慢慢消逝在街邊的方式。
她不想被人注意到,不管是警察還是新聞,也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去。所以,她毫無感覺的看著錢被搶走,然後包錢用的報紙被丟到地上,飄悠悠的被風吹到腳邊,好像不知歸處的她。
她低頭蹲下,很緩的撿起那張報紙,手緊緊攥著一端,慢慢走回到租來的房子裡。
這張曾經包過17.65美元的報紙上,還存著不知從哪裡蹭上的油漬,唯一完整的新聞,就是講一位叫莫一的華裔畫家近期的畫展。
那時候她的英文還停留在只能零散的記得幾十個常用單詞的程度,能認識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報紙上的那則新聞,她讀的並不太通。
但是在配圖上,一幅來自莫一筆下的畫,她卻清晰的看懂了。
那幅畫的名字叫,hope。
很淡的色彩,是一束光下,一個女孩兒的眼睛。
她對畫並沒有很透徹的研究,但她卻明白了那幅不經任何一點文字描述的畫。那是源自於內心的希望,在漫無邊際的絕望中,點燃一絲細微的光亮。
於是,那幅畫被她從報紙上剪下,用四枚圖釘,釘在了門口開關的上側。
每次出門,看一眼。每番進門,再看一眼。在那樣昏暗到看不到明天的日子裡,好像已經成為某種儀式。
而這一刻,重新輪回之後的再次相逢。似乎,真的是命運。
畫展是在布魯塞爾的一家專業畫廊,他們到的不算晚,參加人似乎已經到了許多。
簡頃北把車停好,攜著池喬期一同走進去。一路上見了人,滿臉微笑的介紹,“我家七妹。”
熟稔的程度,確實像是真的。遇到確實不知情的,還會被親切的回應一聲,“七姑娘。”
那語氣,真摯的像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池喬期在前幾次聽時,攥緊簡頃北的臂彎,尚有些不好意思。
簡頃北被抓的齜牙咧嘴,“我的小姑奶奶,你別伺機報復啊,等一會兒有你後悔的。”
話說完的下一秒,池喬期無意間的抬眼,透過人群的空隙,意外的看到了莫一。
跟報紙上一模一樣的面孔,似乎沒有時間的痕跡。
四目相對,還未等池喬期反應過來,莫一先行朝著這邊走來,還未等站定,就已經愉快的打起招呼,“來啦?”
“嗯。”簡頃北拉著池喬期走上去,“三哥有事情來不了,直接參加晚上的酒會。”
停頓下,把池喬期朝著前面輕輕一推,終於介紹道,“池喬期,咱家小七。”
“池喬期?”莫一眯著眼睛重複了一遍,眼睛裡的笑意漸濃。然後,在池喬期尚且呆愣之際,帶著滿臉暖心的笑,氣息沉穩的給了她一個並不淺的擁抱,“歡迎你來。”
池喬期始料未及,瞬間僵在莫一完全主動的懷抱裡。甚至於在莫一松開她一瞬間,仍舊保持著被他擁抱前的姿勢。
偏偏,簡頃北還故意再把這樣的驚喜更加擴大一些,“難道沒人告訴過你,莫一的本名,叫做簡行右麽?”
誰會想到,可可王國裡,竟然會出了一名畫家。而且會是這樣,擁有著萬千光芒的畫家。
池喬期未曾奢望過,會在不經意的某一天,面對這樣真真切切的莫一。也未曾想過,這個曾經傳遞給她希望、在她心中像是神一般存在的人,竟然是簡家人。
這一切似乎冥冥注定,卻更像是命運輪回。
“所以,有什麽要求,趁現在向大哥提。”簡頃北衝著池喬期眨眨眼,“就當是大哥給你的見面禮。”
還真的有。
池喬期的意識瞬間清楚,帶著微微的迫切,聲音似乎都顯得有些抖,“我在幾年前看過您一幅名叫‘希望’的畫,如果您至今還珍藏著,可否讓我代為收藏?”
池喬期說這話時,幾乎有些語無倫次。沒有人能了解那幅畫對於她的意義,就像沒有人可以評估信仰對於一個人的影響。
或許在別人眼中,最關心的,可能會是它的價值。但對她來說,這幅畫,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物品,更多的,是記錄著她對過去的祭奠。
意料之中的,池喬期直面了簡行右的拒絕。
“抱歉。”簡行右稍稍頷首,“那幅畫已在畫成的當日,就已經轉送給了我的一位摯友。”
這是池喬期可以預測到的答案,因為畢竟過了這麽多年。
但是,正如每個女孩都會有的執念,最接近之時,她亦最不想要放棄。
“或者,您可以給我他的聯系方式?”池喬期幾乎是下意識的說道,“我確實非常喜歡,如果可以聯系上他,我願給出他想要的價錢。”
話談到這裡,就現實了太多。
簡行右眼眸間的笑意慢慢隱去,神色越發的認真起來。不出聲,眼睛直直的看著她,像是要把她徹底讀懂。
簡頃北鮮少見大哥如此,隻以為是池喬期的言語冒犯,遂有些玩笑的插話,“小七你真是不懂行,難得要一回,還不朝著最出名的下手?”
話說完,並沒有人回應。沒有人順著他給的台階就勢下來,也沒有人順著他的意思隨聲附和。
氣氛越發的沉靜,好像連空氣,都靜止了。
更讓簡頃北感到意外的是,池喬期眼中的迫切不僅絲毫未減,甚至還增添了些執拗的意味,像是從未這樣渴望過。
沉默了許久,終是簡行右打破了平靜。
“這幅畫是我應那位摯友的要求而作,畫中人是他愛著的姑娘,在當時離開了他且至今未歸。所以我想,無論價錢多高,他也都是不會賣的。”簡行右神色認真,眸色深的如墨般濃鬱,“因為,這是他對這個世界抱有的,唯一的希望。”
說完,越發認真地看著池喬期的眼睛,眼中更是未曾動搖的堅定。
然後在池喬期尚有些期待的眼神中,輕輕的側臉,接起了從剛剛就已經響個不停的電話,“抱歉,失陪了。”
池喬期有些無法言喻的失望。
雖然她從不曾奢望過擁有,但這般近距離觸及後的落空,要比之前遠離的仰望難過許多。
簡言左中午沒能按時過來,在臨近中午的時候由許莫打電話來說明了情況。或許是因為沒有期待,所以池喬期也沒覺得有任何失落。
或許,她該漸漸習慣如此忙碌的簡言左,畢竟現在的他,早已不是她一個人的。
午餐,簡頃北帶著池喬期在一家據說是布魯塞爾最頂級的餐廳裡品嘗了各式各樣的海鮮。不同於國內有些餐廳用佐料製作後帶給舌尖的快感,這家餐廳追求的更像是食物原本的味道,卻也並不是多麽令人著迷。
餐後不久,簡言左打電話過來安排了晚上的事情,言語輕松,語氣沒有透露出任何的不愉快,似乎會議進行的還算順利。
掛斷電話,池喬期後知後覺的發現,似乎她已經開始學會從簡言左的語氣和表情中,去猜測他的心情。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卻已經漸漸養成習慣。
晚上的酒會是在一所建築風格很獨特的公館,池喬期亦是隨著簡頃北。
簡行右的影響力確實不小,從政界到商界再到演藝圈,現場來了很多池喬期會覺得熟悉的面孔。
但她已並不再像早上那般驚喜,經歷了緩衝,似乎有些念想也就跟著淡了許多。
酒會的準備很是豐盛,從酒水到餐點,格外細致。帶給人的滿足感,甚至要比午餐時的昂貴要多許多。
池喬期小酌了一杯,口腔裡都是櫻桃梅子酒的清香,伴隨著微微的發熱。
想要再取第二杯,卻被簡頃北淺淺的製止掉,“三哥來之前,你醉了是我的責任。”
言語認真,池喬期隻得作罷。
恰好邊上有簡頃北的朋友,目睹這一切,朝著池喬期點頭微笑,一襲白裙,很是近人,“北方,介紹下?”
簡頃北自然的攬過池喬期的肩,滿目炫耀,“我家七妹。”
“原來是七姑娘。”女孩兒笑容更盛,絲毫沒有質疑,“我是柳木果,北方的朋友。”
名字有些耳熟,池喬期反覆的想了想,仍是沒有記起,於是揚了笑,全當成第一次見面的樣子,“你好。”
“剛聽人說起,還以為是玩笑。”柳木果衝著池喬期眨了下眼,“現在見了,果真同傳聞中一樣漂亮。”
越發熟悉的感覺在池喬期心裡縈繞,只是未等池喬期問起,柳木果身邊突然圍了人來,其中一個,附在她耳邊,輕輕的說了句什麽。
柳木果很快笑起來,衝著簡頃北,“謝了啊,得虧你的獨家,這個月的獎金又到手了。”
簡頃北一臉調侃,“一句謝謝就把我打發了?我一直覺得這樣的恩惠,柳大記者以身相許才能報答。”
“你身邊鶯飛蝶舞、燕環肥瘦,至於惦記我那點報答?”柳木果伶牙俐齒的反擊完,衝著池喬期笑笑,好像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我得去忙了,下次有時間一起喝個茶。”
原來是記者,估計是在哪篇報道上見過她的名字。池喬期終於找到理由解釋那份熟悉,於是不再惦記。
轉了臉,有些無意的問簡頃北,“其他人今天過來麽?”
“其他人?”簡頃北有些莫名,“哪些人?”
其實池喬期關心的只有簡言左,但是總不好直截了當的問出來,於是有些捎帶著的牽強,“你們兄弟六個,現在不是才到了你跟大哥?”
話一出口,簡頃北意外的愣了一下。隨即緩釋,聲音略顯平靜,“沒有六個,只是我們三個而已。”
池喬期疑惑,輕輕蹙眉,“可是……”
話未說完,被簡頃北打斷,頓一下,聲線漸低,“這並不是一個光彩的故事,但如果你注定要走進簡家,我覺得,你知道比不知道的好。”
說完,眼神裡滿含從未有過的認真,“你要聽麽?”
回答簡頃北的,是池喬期沒有摻雜絲毫猶豫的點頭。眼神中的星光點點,像是觸不到的井底。
一直沉靜的埃弗拉公館,在這個夜晚,似乎復活了一般。
二樓,現場悠揚的鋼琴曲,相互交談說笑的人們,氣氛已經熱絡的像期待中一樣。
唯一安靜的地方,似乎就只有池喬期和簡頃北所處的天台。風一過,伴隨著隱隱約約的聲響。有些涼,所以無人打擾。
簡頃北在最開始,並沒有想好要怎麽講述這個有些混亂的故事。
起初的意思,僅僅是不想池喬期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在其他不合時宜的場合提及到這樣敏感的問題。
而故事一旦開了個頭,話就有些凌亂到收不住,“其實,大哥、三哥和我,原本是該有個二爺爺的。”
池喬期不由自主的有些驚訝,或許是她對簡氏了解的太少,但她確實沒有聽過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不僅她沒有,她所了解的媒體上,也並沒有。
“不過,我們都沒有見過他。據說,他去世了,在大哥出生前。”簡頃北偏頭,稍稍的看她,隔了很長時間才說話,“有人說,是我們的爺爺害死了他。”
信息量很大的一句話,足夠池喬期消化好一會兒。
簡頃北的爺爺,是簡亦為。而他所說的二爺爺,應該是簡亦為的弟弟。
那麽,如果真的是這樣,意思就是……
池喬期略有些遲疑,抬眼去看簡頃北,卻見他眼神淒涼,亦是直直的看她,“你想的沒錯,就是兄弟殘殺。”
其實,這是個特別長,但是說起來又特別短的故事。
簡氏在簡亦為接手前,的確只是個中型的原料供應商。跟一切資料中描述的一樣,最辛苦的勞作,最基礎的供應,最微薄的利潤。
可是,即使那時候的簡氏再不起眼,再被忽略甚至被遺忘,它的所有權依舊是在簡亦為的胞弟手裡的。
所以,一個很容易構思的故事就真實的發生了。
兄弟二人,一個心無城府,一個野心勃勃。一個對待簡氏的未來毫無設想,一個在腦海裡已經規劃了未來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路。
簡氏需要這樣一個騰飛的機會,而幫助簡氏騰飛的人,注定需要勃勃的野心。
於是,在一系列細致的運作後,簡氏最終改天換地,然後漸漸成長到今天這番模樣,最終成為業界一個最成功轉型的案例。
但這系列細致運作中的內容,至今仍未被外界知曉。
“所以,這就是我們家只有三個小輩,排行卻排到六的原因。”簡頃北的笑裡頗有些無奈的味道,“其余的三個空缺,是留給原本應該存在的表兄弟的。”
池喬期這才有些恍然,她的確一直以為簡家兄弟是六個,卻不曾料想這簡單的排名背後竟藏著這樣的故事。
老大簡行右,老三簡言左,老五簡頃北。
空缺的老二、老四、老六,一直存在於外人的意識裡,卻永遠不會出現。
池喬期一直知道,生活在大家庭,注定要淡忘一些事情來換取所謂的理想。
只是,她沒想到,簡亦為選擇淡忘的,是這樣一種讓她覺得有些殘忍的答案。
即使,那個人是他的親兄弟。但只要擋在他前進的道路前,也會被悄無聲息的掃除掉。
權利,真的是可以讓人迷失的東西。像是一塊糖,一直蒙蔽著味覺,等融化掉回味時才會覺察到位於最中心的苦,以及苦力摻雜著的血腥。
池喬期的心裡開始泛起波瀾,以緩慢的節奏,最終排山倒海。
在這樣一個有些冷清的夜裡,她終於開始讀懂簡言左在之前的話,以及行為。
原來,他早就在最開始的時候,已經向她慢慢交代著一切。他含義頗多的話,處理關系的方式,以及所有一切隱晦的表露,在現在這一刻串聯起來,已經能真實的浮現他最終的意圖。
他要的,是整個簡氏。
池喬期深吸一口氣,氣息已經有些不易覺察的抖。
她不想卻不得不認清這樣一個事實,這場戰爭一旦開始,那個與世無爭的簡言左,那個肯跟所有人分享一切的簡言左,那個隻屬於她一個人並且可以一直屬於她的簡言左,會漸漸地隨著這樣的爭奪,慢慢的消失掉。
或許在很早之前,她已經隱約的覺察到,但因為不願意失去,所以就一直不想去面對。並且把這些細微的變化,自我安慰的歸咎為成長。
其實,這場成長的真正名字,叫做掠奪。
再回神,簡頃北正站在天台最邊,語氣淡淡,“三哥來了,咱們該下去了。”
池喬期朝前小小的走一步,一覽無余的看見簡言左。
一身筆挺的站在燈光裡,面對著一片閃爍。先是微笑,然後是頷首,最後平穩的沿著地毯,慢慢的走進公館大門。
神態自若,舉止得當。整個人帶著些親切,卻又摻了些疏離。
池喬期追隨著簡言左最終消失的身影,終於認清一個她本不願去承認的事實。
他是那個可以讓簡氏更好的人,就像當初的簡亦為。
池喬期略略笑了一下,把被風吹的微亂的頭髮掖回耳後,衝著簡頃北,“下去吧。”
簡頃北沒動,眼睛仍然盯著那片明亮,聲音不大,但充斥著涼意,“你說,這樣爭奪換來的結果,真的是他們想要的嗎?”
池喬期沒有回答。這樣表面和諧,卻在背後已經針鋒相對、刀劍相迎的場景,她永遠都讀不懂。
朋友間的算計,戀人間的計較,還有親人間彼此隱藏的秘密,是她此生都不願意去觸碰的。這一生能夠溫暖自己的事情本就不多,她也不願意用既得的溫暖,去中和這樣的寒涼。
簡頃北跟池喬期一前一後的重新步入廳內,很容易就看到簡言左。
被三兩個人圍著,很愉悅的表情。似是說話的間隙裡,余光不經意的一掃,在這邊的方向微微一頓,似乎是兩三句話的功夫,便走了過來,
向著簡頃北,語氣自然,“大哥找你。”
簡頃北應了聲,朝池喬期眨眨眼,風度良好的走進媒體的視線。一臉不遮掩的笑,一如往常媒體鏡頭裡的簡五公子。
池喬期微微偏過頭去,很自然淡化掉剛剛遺留下來的,尚有些明顯的情緒。
這就是那些光環背後的代價,在很多時候,他們並不屬於他們自己,甚至永遠都不。
“大哥的畫展好看麽?”簡言左在身邊平常聊天般的出聲。
池喬期攏了笑,順然的把姿勢調正,“畫好看,價錢也好看。”
簡言左很配合的輕笑了下,語氣難得的輕松,“剛才聽大哥說,我們新得了個妹妹。”
都是簡頃北的玩笑話,沒想到傳的這麽快。
池喬期下意識的解釋還沒出口,便聽見簡言左笑意吟吟的話,“他說等下要送你個見面禮。”
“嗯?”池喬期略略的驚訝,“什麽?”
“內容就不先告訴你。”簡言左看著台上,語氣柔軟,“只是想提前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其實,她早已經不是那個會因為兩三粒糖果就雀躍到不行的小女孩兒。這六年間,她見了太多事,也為自己築下了太多提防。這就是這六年的時光,帶給她最大的成長。
可池喬期仍是聽信般的點頭,不做任何反駁和解釋,笑著回應,“好。”
簡行右的見面禮會是什麽,池喬期在之後的空當裡三兩次的想到。
不是刻意的思考,而是就那麽飄飄悠悠的浮現在腦子裡的念頭。像是身邊某位女士的香水味兒,又像是某位男士不經意間的一個眼神。
對照起簡行右的身份,這份見面禮最大的可能,會是一幅畫。
其次,是跟簡家或者可可有關的什麽。不過,這樣就太俗套,無論價值幾何。
而如果是珠寶首飾,或者貴重的玉器擺件,不僅不符合簡行右的氣質,連池喬期自己都會覺得不合時宜。
不過,池喬期這樣想著,簡行右作為簡家孫輩中的大哥,能從簡家如此乾淨的撇出來,定有他特別的方法。而他的思想,也一定不會像她想的那般簡單。
或許會是她預料之中,又或許會在她預料之外。但池喬期相信,無論簡行右此番送出什麽,她一定不會覺得太過驚喜或是意外。
畢竟,他們還沒有到那般熟悉的關系裡。
等待的途中,池喬期再次看到那個叫柳木果的記者。衝著她的方向,很燦爛的一個笑臉。
池喬期開始以為是在跟她打招呼,正要回應時才覺察到柳木果目光的落點有些偏。
順著一路看過去,直直的對上簡言左一臉和煦。
池喬期深皺著眉,越來越像是曾經場景的感覺,越接近,卻越想不起。
幾乎最接近的一瞬間,簡行右溫潤的嗓音通過現場音響,悠悠的浮現,“耽誤各位一點時間,我想借今天這個機會,歸還一樣東西。”
這番話,簡行右說的很緩慢,說到一半的時候,全場已經寂靜的徹底。整間大廳,所有人的目光,幾乎全部聚焦在簡行右的位置上。
然後,幾乎是在滿場的期待中,簡行右一步接著一步的走下來。
在一開始,池喬期並沒有意識到簡行右是在說自己。
她之前本與簡行右沒有交集,更不曾遺落什麽東西。所以在最起初,她並不知道這就是簡言左描述的見面禮的環節。
只是,當人群慢慢的分開,簡行右越發的靠近,她下意識的側身,小退一步,也想要讓出些空來時,卻見簡行右動作緩緩的,向她伸出了手。
全場慢慢的開始彌漫起掌聲,伴隨著她把手伸出來,經由簡行右牽著,慢慢的走回原本的台子上。
台中間,已經擺上了畫架。紅色的絨布遮著,在燈光下,靜靜的等著他們。
像是一個故事,到了最後的結局。
池喬期站定,在簡行右鼓勵的目光中,穩穩的,揭開了遮擋的絨布。
然後,便瞬間,怔在了原地。
池喬期剛剛還在想,如果簡行右送她的是一幅畫,她一定不會覺得有任何的意外。因為這是簡行右最力所能及的,所以無論價值幾何,她都會覺得俗套。
可是這一刻,池喬期知道自己想錯了。
任何的其他,她都會覺得不意外,除了這一幅。
那是曾經照亮她所有前行道路的一道光,也是在她獲得些許成功之後,最想要換取的東西。
在今天上午,她還曾滿心希望的面對了他不容商量的拒絕。
而此時,它正在她的面前。沐浴在廳裡萬分柔和的燈光裡,泛著它應有的顏色。
它的名字,叫hope。
見證著她太多過去,卻在此刻,近在眼前。
池喬期終於懂得剛剛簡言左的報備。但她知道,所有的漠然在這一刻,完全無用。
縱然再堅固的提防,也一定會有能擊潰的途徑。這幅畫,便是擊潰她所有提防的方法。
旁邊,簡行右的聲音低沉的悅耳,像是一句點開這些光芒的咒語。
“Welcome back。”
池喬期在很多年後的一場攝影展上,見過這樣一張照片。
一個女孩,珍視的捧著一幅鑲著框的畫,眼睛裡,滿是色彩斑斕。
燈光淡淡的打在她的肩上,像是上帝的撫摸,那樣輕柔,卻充斥著滿滿的暖意。
有光落在畫框上,柔柔的散在四周。明明是一瞬間,卻像是一切都永恆了般的靜止。
很多年後的池喬期,依然認得照片中的女孩兒,也仍然銘記著在那原始的一瞬間,內心泛起地滿滿的感動。
當然,在第二天的報紙上,並沒有出現任何關於埃弗拉公館前一晚的任何報道。
像是根本沒發生,又像是一場只有少數人知道的夢。
裡面的人醒著睡了,外面的人睡著醒了,然後第二天,所有一切又都回歸正常。
仿佛灰姑娘的水晶鞋,過了十二點鍾,無論之前的光芒多麽絢爛,也會在恰好的時刻,準點消失了。
不過這一夜,池喬期的確睡的很好。雖然從外面回來已經很晚,甚至已經過了她平常最容易睡著的時間。但她依舊入睡的,比之前的哪一次都容易。
夢中,大片大片的花,顏色明豔,花瓣層層,像是永開不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