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深痛無言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得知懷抱自己的是兒子,江玉嫻安下心來,她喃喃重複著這句昨夜月色宜人時,兒子吟誦給自己聽的詩。
依稀記得他幼時好學,每日背著小手驕傲地立在自己面前,朗朗背誦太傅教授的詩句,那個時候便篤定,即使有一日為兒子付出生命,她也在所不惜。
到今日,竟一語成讖。
“母妃,孩兒對不起……您……”允澄痛哭,這是他唯一可以哭的機會,扯下所有的面具和偽裝,懷抱娘親痛哭。
江玉嫻的喘息很重,沉重的黛青色布滿她的雙頰,眼角緩緩淌下血淚,毒性開始吞噬她的生命。
“傻兒……昨夜,為娘……便、便知道有……今日……”她口齒不清地說著,努力在生命最後的一瞬能讓兒子釋懷。知子莫若母,昨夜的江玉嫻已預見了今日,即便沒有兒子異常的表現,宮中的眼線也絕不會讓她錯漏皇帝的動靜,可為了兒子,即便是死,她甘之如飴,“為娘不怪你……這不僅是你的命,也是、也是我的命,我作惡太多,太多……”
允澄深知母親曾經的行為,可不論如何她是娘,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在母與子的情感中,沒有對與錯,只有愛。
“兒啊……好好待……姮兒,母妃……”毒性吞噬江玉嫻的肉體,劇痛侵襲她的意志,她死命地抓著兒子的手,纖長的指甲在他的手背劃出深深的血痕。
“孩兒隻道,孩兒一定好好待她……母妃、母妃……”允澄將母親緊緊保住,還記得長兄死在自己的手裡,還記得當時的彷徨與無助,難道因果報應,都讓母親一人承擔了?
“姮兒有今日……都、都是母妃害的,她……好好待……”這一句話終究沒有說完。
已然發黑的手軟綿綿地垂下,江玉嫻合目在兒子的懷裡,一生富貴榮華皆成過眼雲煙,唯一的幸,是能死在兒子的身邊,這亦是她的宿命。
“母妃……”懷抱母親的屍體,允澄嚎啕大哭,他要哭盡這一生的眼淚,也許從今往後,他再不會哭。
殿外,響徹皇城的喪鍾渾渾作響,一下一下衝擊著所有人的心,乘鶴看見容許開始走進,挎著他腰間的長刀。
“容將軍,允澄說不要你們進去。”乘鶴攔在了殿門前。
容許臉色深沉,側頭對身後的侍衛說:“去把門打開。”
“將軍,你們不可以進去。”乘鶴根本不明白到底在發生什麽事,她只知道聽允澄的吩咐,做他要求的事。
然容許不為所動,只是直直地看著侍衛將殿門打開,乘鶴欲阻攔,別其他人架開。
殿門洞開,但見允澄站在門口,仿佛與容許有默契。他面色蒼白,有幾許淚痕在眼角停留。
“殿下節哀。”容許單膝跪地,“陛下在方才駕崩,臣前來迎接新帝主持大禮。”
允澄的手倏地握拳,在寬廣的衣袖裡發出骨骼間咯吱的聲響,他微微頷首,眼角余光觸及了乘鶴,那個活潑可愛的女孩,此時臉上唯有二字——害怕。
“追封先帝瑜貴妃為瑾瑜皇后。”允澄收回目光,漠然地看著容許,緩緩頒布他第一道諭令。
語畢,慢步走到乘鶴的身邊,從侍衛的手裡牽過她。
“允澄……”乘鶴輕喚他的名字,眼淚奪眶而出。
“答應我,永遠不要離開我。”允澄說的,卻是這句。
乘鶴點頭,顫抖著點頭,眼淚決堤,模糊了她的視線叫她看不清允澄的臉。
允澄的嘴角卻露出笑容,可突然臉色驟變,猛地從口中噴出一口鮮血灑在了乘鶴胸前。
“允澄,允澄!”乘鶴尖叫著,奮力支撐住他的身體。
容許等人已趕上來,將允澄攙扶開,有人叫喊太醫過來,卻被乘鶴拒絕,“不需要大夫,我會照顧好他。”
“把太子送去偏殿休息。”容許下令,眾人便七手八腳地抬走了允澄,又聽他吩咐宮人為瑜貴妃預備梓宮等事,再去請后宮劉淑妃出來主持大局,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才來到允澄休息的偏殿。
“他只是急怒攻心,沒事。”乘鶴一邊回答著容許,一邊仍回頭去看允澄。
容許放心,卻不得不說:“頂好讓太子快些醒來,外頭需要他,朝廷的事你不懂,但他懂。他醒來便告訴他,我在聆政殿等他。”
“是,我記下了。”乘鶴點頭,目送容許離去。
“葉小姐,太子醒了。”有宮女突然奔過來,將這一消息告之乘鶴。慌忙跑回去,果然見允澄虛弱地睜著眼睛,直到瞧見自己,才有了光芒。
“都出去吧。”他無力地蠕動著嘴唇,手微微擺動著,示意宮女內侍們離去。
“來……”眾人既散,他張開手,讓乘鶴躲進自己的懷裡。
乘鶴聽話地窩進他的胸膛,耳聽他有力的心跳,似乎已漸漸恢復正常。
“水晶鶴呢?”允澄問。
乘鶴應聲從胸口掏出那枚精致的吊墜,卻驀然一驚——允澄方才口吐的鮮血竟順著衣服沁了進去,點點滴滴沾染在水晶鶴上,叫人看著心疼。
“擦不掉了?”允澄用手指擦拭,仍有斑駁留在上面,他苦笑,“也罷,我的心我的血,都在裡頭了。”
“對不起。”乘鶴哽咽。
允澄奇怪:“你對不起我什麽了?”
“什麽都不能為你做,也不曉得說什麽來安慰你,現在的你該多難過?”乘鶴說著又止不住眼淚,“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做好你的皇后。”
“噓!”允澄將手指抵住她的嘴唇,“不要說話。”隨即緊緊地抱著他,很用力,生怕稍放松便會失去一樣。
乘鶴記得容許的囑咐,應該讓允澄醒後就去聆政殿,可是她好眷戀這一辰光,冥冥中意識到,這也許會是最後一次,兩人毫無顧忌地緊貼在一起。她不想分開……
窗外忽而一聲響雷,幾乎震得大地發顫,乘鶴的心飄忽忽地驚魂不定,驀地緊貼住允澄的臉,他面上的冰涼更讓人驚心。
“允澄?”乘鶴伸手去觸摸愛人的臉頰,那觸手生涼的感覺幾乎奪去她的生命。
“允澄,允澄,允澄……”乘鶴大哭,怎麽會死呢,允澄怎麽會死呢?
“葉小姐,葉小姐醒醒。”宮女聽見乘鶴在屋內大哭大鬧,忙進來看,見她正夢魘,便和聲喊醒她,偏偏這葉小姐夢得深,好久好久才弄醒,醒了,卻又呆呆地不言不語。
醒來得知是夢,乘鶴定心。一來在夢裡耗盡太多力氣,已無力說話,二來也覺得讓宮女們瞧見自己這模樣,很是尷尬。故而呆呆地靜默許久,直到有宮女送來一杯暖茶,才問:“太子殿下呢?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已經是寅時,殿下到前朝去了,要奴婢們好生照顧您。”宮女如是答,又拿來濕帕子給乘鶴擦臉。
洗漱後,果然精神許多,乘鶴身上還穿著昨夜的禮服,胸前的血漬依然醒目。
“我想換一身衣服……”話音剛落,外頭似乎熙熙攘攘來了許多的人。
只聽見有人說話,卻聽不真切說了什麽,須臾有個老嬤嬤推門進來,見乘鶴已起身,忙道:“內務府送來您的衣裳,娘娘可是此刻就換?”
“娘娘?”葉乘鶴木訥地看著她,又左右瞧了瞧,指著自己說,“嬤嬤是跟我說話?”
那老嬤嬤連連點頭,答道:“奴婢是在與太子妃娘娘說話。”
“太……太子妃?”乘鶴不解。就在昨夜,懷瑾宮的宮女內侍們,還“葉小姐、葉小姐”地喊自己,怎麽一夜之間,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任何告知,自己變成了太子妃?
“來,進來。”那嬤嬤不顧葉乘鶴滿面的疑惑,轉身讓宮女們進來,他們手裡端著清一色白皙的衣衫,卻不同於常物,這些都用了上好的絲綢錦緞做成,手工繡製的花卉龍鳳盤旋其上,象征著穿戴者崇高的地位。
“請娘娘更衣,太子殿下在等您,即刻要舉行登基大典。”那老嬤嬤說著,又指揮閑雜人等出去。
乘鶴呆了須臾,看見房門被合上,才回過神來,卻一改先前的木訥,挺起了胸膛對宮女們道:“幫我換衣服。”
瞧她的神色,反是眾人一愣,隨即手腳麻利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替乘鶴換上了厚重的禮服。
出懷瑾宮時,眼中所見那金碧輝煌的宮殿已然蒙上了一層蒼白,而葉乘鶴也不再是長發及腰的女兒裝扮,莊重繁冗的白色喪服和高高挽起的發髻上碩大的銀色鳳釵,都顯示著她而今崇高的地位,她不再是山寨裡的野丫頭,是太子妃,更即刻,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人的命數就是這樣神奇,改變一切看似很難,卻往往只需一瞬間,滄海桑田。
一步步往前走,一步步走進聆政殿,允澄一襲白衫站在那裡,撇頭見到乘鶴,微怔,但旋即滿懷安慰。
“來。”他伸手,將面上略帶不安的乘鶴扶到身邊。
驀然立上這高台,乘鶴的腿微微打顫,放眼,烏泱泱站滿了朝臣,可縱然有那麽多的人,偌大的朝堂依然肅靜莊嚴,乘鶴能聽見一旁允澄的呼吸,甚至自己的心跳。
“本宮與太子妃葉氏結合,先帝和先瑾瑜皇后尚不及詔告天下,但婚事一早便成禮,禮官……便是平南侯定圻大將軍容許,另有先帝詔書禦令在此。”他側身,指向一邊捧著一卷聖旨的內侍向眾臣示意。
有大臣微微抬頭,但目光很快從聖旨上掃過,他們更好奇的,是太子妃即未來新皇后是何等模樣。
好在乘鶴天生大氣,好在乘鶴在凌雲書院受過熏陶,好在她深深愛著允澄,故而在眾大臣這一抬眸的瞬間,形容氣度表現得極其完美。
“雖然不合禮製,但事已如此,望眾卿家分得輕重緩急,現在也罷,將來也罷,莫在此件事情上再做糾葛。”允澄緩緩地說著,但字字有力。
在那之後,隆重繁瑣的登基大典讓乘鶴頭腦發蒙,她根本不懂任何禮節,根本不曉得自己該做什麽說什麽,宛如夢境一樣看著自己的丈夫登基戴冕,著一身明晃晃的龍袍站在最高處。她被動地做著每一件事,努力表現到最好,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允澄,可她卻渾然不知,千裡之外她的故鄉她的家,正遭受災劫。
難得有辰光與允澄單獨說話,乘鶴問他為什麽有這些變故,更問他何時兩人成的禮,允澄隻說:“父皇和母后同時崩逝,我必須服喪三年,三年內不能大婚,三年的時間太長,我舍不得你等。”
然而,這只是答案的一半,還有一半允澄不會與乘鶴講,也許瞞不得一世,但這一時他絕不想乘鶴知道半分。隱瞞這一半答案,他亦深痛,痛徹心肺,卻說不得提不得,一如母親所言,這是帝王的宿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