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糟心的日子還要繼續過(2)
余下的暑假,我幾乎是在家裡宅完的,那段時間過得我自己也覺得渾渾噩噩,看電影看不進去,看書看不進去,腦袋和自己分離了似的,飄乎乎地掛在某個地方。我把自己和外界隔絕開,電話不接,人不見,網也不上了,試試能不能驅趕在我腦海中的影子,嘗試了幾天,竟然還產生幻覺。每當我要驅趕他,逼自己不去想他,偏偏他就出現了,一臉嘲笑地站在家裡的某個角落,冷冷地看著我,笑話我。吃飯時他突然出現在對面,說:“林麒你這是什麽吃相。”洗澡時他突然出現在浴缸邊,一臉邪邪的笑容瞥了瞥我胸前,說:“就你這種身材,排隊被我甩都沒資格。”嚇得我在浴室裡大聲尖叫。睡覺時他又來了,以一種雕像的銷魂姿勢撐著腦袋睡在我旁邊,盯著我說:“怎麽?想跟我睡啊?”
我懷疑自己離瘋不遠了,考慮要不要打電話讓麥莉給我叫輛精神病院的車,拉去做個電療什麽的。
初入職場的麥莉在老男人的公司裡如魚得水,懶得理正處於癲狂狀態的我,除了每天準時打電話給到我家打掃做飯的阿姨,問我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次我聽到阿姨戰戰兢兢地用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對麥莉說:“麥小姐,我實話跟你說,林小姐奇怪得很哪,窗戶全關著不讓我開,大白天也開著燈,泡在浴室裡幾個小時也不出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飯也吃得很少,還會啊啊啊地大叫,嚇死我了。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很開心的一個人怎麽變成這樣子了,你說我要不要打電話給林副局長,讓他早點回來,我擔心會出大事。”
幾天之後,林讚成同志從日本回來看到我,仿佛見鬼似的,被我嚇得不輕。當時我穿著睡衣在房子裡像幽靈一樣飄蕩著,頭髮像被什麽炸開,兩眼癡呆,比他去日本前看到的我,瘦了好幾斤。他打電話給我媽,才知道我沒去洛杉磯,又打給鍾斯宇,鍾斯宇並沒有告訴他,我去過泰國。
林讚成同志養我這麽大不是白養的,他靜靜觀察了兩日,決定當捉魂者,把我的三魂七魄都給捉回來。首先他開車帶我到郊外樹木森森的景區呼吸新鮮空氣,接著帶我去吃頂級西餐,這麽多年來,他舍得花錢外出上高級餐廳僅此一次,平時若是我要帶他來,他會說自己可以做得比西餐廳好吃得多。一個從沒學過西餐的老頭,買幾本西餐食譜,戴著老花鏡在廚房裡搗鼓,還真被他做出一絕的米其林三星餐廳的味道。可惜這次,作為女兒的我不是那麽賞臉,穿著破破爛爛的牛仔褲,一件印著頭像的小背心,頂著亂糟糟的頭髮跟他一起坐在高級西餐廳裡,無精打采地,好像他在路邊撿到的小乞丐。大堂經理要不是看在我爸是他朋友的朋友的分上,很想把我趕出去。
我喝著我爸讓服務生開的幾千塊的紅酒,機械地切著牛排,機械地把五分熟牛肉送入口中,機械地嚼著,味同嚼蠟。我爸說他要去趟洗手間我也沒什麽反應,他在與不在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存在感,等他回來,我抬頭一看,對面坐的是鍾斯宇。
完了,大白天大庭廣眾也出現幻覺,我爸活活變成了鍾斯宇,我癡呆地望著鍾斯宇,直到他喊了我兩聲名字,我才確定,不是幻覺,真是他坐在我對面。
嗯,我知道怎麽回事了,林讚成同志搞的鬼。
“林麒,最近你電話為什麽關機?你哪裡不舒服?”鍾斯宇溫柔地說,擔憂地打量我。是的,就是這種眼神,任何女人都能淪陷在其中的眼神。
我搖搖頭,什麽話也說不出。
“如果是因為那張畫,我可以解釋。”他說。
我繼續搖頭。
“你不要讓林叔叔擔心,有什麽事情說出來才能解決。”
我還是搖頭,抓著紅酒瓶往杯子裡倒了一大杯酒,捧著杯子喝見底。倒第二杯時,鍾斯宇抓著我的手,製止我繼續倒酒:“林麒,你到底怎麽了?”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很多紅酒的緣故,肚子裡的話被漲上來,我盯著鍾斯宇那張帥氣而沉穩的臉,問他:“你愛芸珠嗎?”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他目光移離幾秒,又回到我的臉上,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那是怎麽樣的,你告訴我,我隻想知道一件事,你愛不愛她?”
我看他開始沉默,垂下睫毛,我聲音大了:“你有沒有用百分之百的真心去愛她?”
他抬眼看著我,眉眼間流露憂愁,不知道如何回答我。這就夠了,對我來說,他已經給了答案。從泰國回來後,我心裡一直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氣,找不到出口,那股氣現在遊移到我心裡,漲得我很痛苦,好像解數學題卻找不到一個證明的定律。我從座位上站起,對鍾斯宇的失望就像對自己的失望一樣,像拿著地圖去挖寶藏,千辛萬苦抵達終點,千辛萬苦挖出來扛回去,最後被告知寶藏全是仿製品那種心情。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生氣,但無法克制地開始紅著雙眼對他大喊:“他們所有人都告訴我,愛情是千變萬化的。我不信,我只要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真心對芸珠的,是不是百分百真心對她的?”
餐廳周圍的人回頭看我,並且對我的話產生反應似的,靜靜地豎著耳朵聽著。林讚成同志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跑出來,拉著我說:“妹妹啊,你坐下好好說,好好說。”
“這對你很重要嗎?”鍾斯宇問我。他站起來,稍稍點頭和我爸道歉:“林叔叔,對不起,我幫不了林麒,這是她自己的問題。”他看向我,要把我看透似的,“真心對你來說又是什麽?”
我答不出。他移開椅子,走了。
“你別怪爸爸,爸爸並不知道斯宇有女朋友,知道就不會叫他來看你了……”
回家的路上,我爸叨叨了一路,而我坐在旁邊依然是癡傻狀態。我知道自己的一根筋使我陷入某種怪圈,難以自拔,困在迷宮裡找不到破解的出口。
夜色絢爛,路邊的樹上掛著小小的彩燈,一閃一閃地想要變成天上的繁星,可彩燈就是彩燈,即使星星被烏雲遮蔽,怎麽也取代不了星星。
我爸把車子開得很慢,我把車窗搖下,趴在窗邊:“爸,你愛我媽嗎?”
“當然,我愛她。”林讚成同志毫不猶豫。
“現在呢?現在還一直愛嗎?”
“傻孩子,我和你媽的愛情屬於過去,我們現在是朋友。”
“愛情不可能是天長地久的嗎?這不是愛情原本的意義所在嗎?”
我爸想了想,他在想如何用最簡單的方式讓我理解:“傻姑娘,原來你陷在這裡。走,跟老爸去個地方。”
不知道林讚成同志葫蘆裡賣的什麽藥,開車把我帶到保齡球館。停車時他說:“運動能讓心情變好,好久沒打保齡球了,是不是,上次打還是你上高一的時候吧?”
我當然記得,當時鍾斯宇剛去美國沒多久,我爸幾乎天天帶我來保齡球館,我知道,他又得拿保齡球來跟我說事。當時他是怎麽說的呢?“哦,你看那個站在最前面最顯眼的瓶子,球總是先對準它,這不能說明其他瓶子就無關緊要,你現在就好比站在最不起眼角落的瓶子,不要被打倒,等他打倒了九個,剩下你一個怎麽也打不倒,他就知道你的重要了。”
現在想想,如果當初林讚成同志不那麽說,也許我早就放下鍾斯宇了,不會每周都給他寫一封不會每天在網上等他,努力做一個不被打倒的保齡球……
“爸,你不會又說,叫我做一個不被打倒的瓶子之類的話吧?你都用過這招了,很無聊啊。”我坐在休息椅子上垂頭喪氣。晚上八九點的樣子,保齡球館人還很多,大概因為這附近健身場所比較少,這裡全天供應冷氣,大夏天約幾個朋友花幾十塊錢,要上幾瓶冰啤酒,三五一群聊天打球,是件愜意的事。
我爸脫掉西裝外套,熱了熱身。我到現在才意識到他為了帶我去西餐廳吃飯,竟然還穿上平時不怎麽穿的西裝,可是他老了,每個動作都顯示他失去年輕人那種結實的力氣,抖著手腳像公園裡打太極的老頭們的熱身動作。他真的老了,肚皮把襯衫撐成一種悲傷的形狀。一大把年紀還要操心我,我實在是不孝。
林讚成同志精神不錯,擺好標準姿勢一連丟了五個球,又把我從沙發椅上拽起來,讓我丟兩個給他看看。我不大情願地丟了兩個,姿勢也顧不上,一次一個瓶子都沒中,一次隻中了四個瓶子,心情影響手氣,換作平時,我一次最少能打倒七八個瓶子。
我爸開始他的演說:“你看,我剛剛打五個,你打兩個,你仔細看沒有,沒有一個的結果是一樣的。”他走到沙發椅上坐下,喝了口茶,招呼我坐下,他接著說,“知道爸爸的意思嗎?你太看重結果,結果是什麽?結果不是穩穩當當停在未來等你,這個世界太多變數,每天,每時每刻。好像保齡球,你在球丟出去之前也不知道到底能倒下多少個。你可以有一個期待,倒下十個的期待,但是你不能強求啊,孩子。”
我看著我爸,眼睛裡漸漸泛起霧氣。也許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像他這樣,使盡渾身解數拉我脫離困境,他好像阿甘他媽,總是能用簡單的比喻把事情讓我明白得透徹。
一眼望去,十幾個保齡球道,沒有相同的中球結果,就算有,瓶子向四面八方倒的方向也不一樣,好比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一樣的道理。
這裡燈火通明,人群歡樂吵鬧,好像黑夜充滿活力的小心臟,我能感受到因它枰枰跳動而帶給我的能量。我眼睛裡恢復往日的亮光,魂魄歸體,朝我的哲人老爸伸出手笑著說:“我們回家吧。”
車子開到家門口,下車時,我鼓起勇氣對我爸說:“正如您老所說的那樣,這個世界太多變數,我要把真實的心情告訴你,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我好像不那麽喜歡鍾斯宇了,我喜歡上了別人。”
我爸張著嘴,料事如神的他顯然沒料到這部分。
“這是怎麽回事?林麒?你在耍老爸啊?”他在後面叫我,而我已經跑進房子。
洗頭洗臉泡澡,看書看電影打遊戲,我恢復了往日的精神力氣,覺得踩在地板上再也不是虛的。晚上睡覺時,房間裡熄了燈,只有淡淡的光線從飄窗照射到地板上。我一點也不害怕,閉上眼再睜開,蘇烈來了。
他像上次一樣,躺在我身邊,撐著腦袋完美的嘴角向上揚著嘲笑我。
我翻身面對他,也學他的樣子撐著腦袋,對他說:“從今往後,我將正視我的內心,我不會逃也不會避開它,不會去猜疑不會去否定,還做我自己,直到我完全擁有屬於自己的幸福,希望你也是如此,祝你好運。”我說著伸手去觸他的眉頭,輕輕一點,幾乎要碰到,他就像個水汽泡泡,消失了。
我知道,他再也不會以這種形式出現。
麥莉最先賀電,恭喜我重新回到這個萬惡的世界。那段時間麥莉事情很多,白天要上班,晚上回到公寓要整理檔案,偶爾還要給老男人洗衣做飯。老男人的公司是一個上市的拍賣行,總公司在香港,北京只是分公司,員工個個都有火眼金睛。麥莉去上班之後,被老男人帶去幾次拍賣會,認識很多有能力的人,她逐漸意識到自己在學校裡學的東西有多淺薄。
她上班後常說:“007,這個世界比我們想象的要深得多,早點醒悟,早點從低俗裡解脫。”
周末她有空就拖著我去潘家園,不逛,就是找個地方蹲點,觀察買賣的人群,像兩個伺機作案的女變態。我覺得麥莉也變了,說不上來哪點,但就是變了,好像養一隻貓,胖了,說不上哪裡胖,還以為它麥毛了。唯一確定不變的是,她依舊穿著各式各樣的大花裙子,招搖地穿街走巷,依舊四處搜羅野史書籍,對街上朝她吹口哨的男人看也不看一眼。
我們蹲在潘家園一個角落裡,一邊胡侃一邊看各種外行人被賣主耍得團團轉。有個老外買一本仿舊的《辭海》,花了五千美金還沾沾自喜,大概以為是什麽天書秘籍,我跟麥莉笑了半天,混久了也知道,那種貨成本價一百塊不到。我們只能換個角度想,要是那老外能憑一本《辭海》學成中文,價值就不止五千美金,他賺得更多。
我問麥莉暑期有沒有和許征聯系。她目光空洞地點點頭,說許征每晚都打一個電話給她,說一些廢得不能再廢的話,例如:“按時吃飯了嗎”“睡得好嗎”“注意身體”“晚安好夢”諸如此類。她提起許征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一絲不自然的惆悵。
“還是跟許征坦白吧,拖下去對你們都不好。”我勸麥莉。她應了聲“嗯”,說大四開學會找許征說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