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劍拔弩張(1)
壞了,露出破綻了。我著急得心跳加速,楊朵薇突然指著我這邊說:“你是來演熊貓的,那台上的熊貓是誰?”
“誰啊?”其他人也紛紛發出驚奇的聲音。
“到底是誰?”蘇烈跳上台,一步一步朝我走來,一直走到我面前。他盯著身著熊貓玩偶服的我,伸手過來要扯掉熊貓頭套。
說時遲那時快,我雙手用力蓋住整顆熊貓腦袋,和蘇烈僵持著,心裡只有一個想法,無論如何不能被他看到。不用想也知道,那場面肯定特別滑稽。我使上所有力氣按著腦袋不讓蘇烈得逞,蘇烈還來勁了,有種不看到熊貓的真面目誓不罷休的氣勢。由於我穿著熊貓套裝,手掌圓滾滾的,特別笨拙,沒多久就被蘇烈佔了上他殘忍地把熊貓頭套拔下來,我整個腦袋也快被扯斷了。因為我在頭套裡面悶了很長時間,頭髮濕透,又因為頭套被拔得太猛,去掉頭套後,我的頭髮整個亂糟糟地豎著,造型很誇張,簡直可以加入越南洗剪吹組合90。
所有人都倒吸了口氣,而楊朵薇一臉驚悚的表情。蘇烈睜大了眼睛盯著我,一副不知道怎麽形容的便秘表情,快速眨了眨眼睛,好告訴他自己不是眼花。
距離泰國分別後,我們有一個多月沒見面,他瘦了一些,也黑了不少,頭髮比之前剪得更短,看起來很有精神,像從深山部隊裡出來的一樣。不知為何,看到他精力充沛的樣子,我松了口氣,並努力朝他擠出一個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場面變得更尷尬了。
“你怎麽在這裡?”蘇烈語氣不好。
“還能怎麽,不就是跟蹤你嘛,我早說她對你心懷不軌。”楊朵薇抱著胸走過來,尖聲尖氣,指著我的鼻子說,“看你怎麽解釋清楚。”
她還真說對了,我一張臉憋得通紅不知道怎麽解釋,這實在太難解釋了,百口莫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轉身就跑,還沒跑兩步就被蘇烈喝住:“你站住!”
我來不及刹住腳,往前滑了兩步,這姿勢加上肥胖的熊貓服,看起來像在南極冰層上滑行的企鵝一樣可笑。
“我沒有那麽多的時間排練,你留下演熊貓。”他幾乎命令一樣對我說,又對那個低年級的學弟揮揮手,“你走吧,這裡不需要你了。”
“什麽?為什麽要她演呀,她能演好嗎?”楊朵薇抗議,可是蘇烈像沒有聽到一樣。我想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楊朵薇會對一個演熊貓的人這麽苛刻。熊貓,需要什麽演技嗎?
我茫然地看著蘇烈,他走回舞台下,開始指揮大家各就各位,幾乎沒有再看我一眼。
少了點什麽,蘇烈對我的態度,少了過去那種盛氣凌人的需張,少了看我笑話的嘲弄,而是把我當作舞台上的一員,處理失誤和干擾,專心在話劇上。他工作起來是很認真沒錯,只是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失落。
我深呼吸,重新戴上熊貓頭,心情就像這一身裝扮,從頭沉重到腳。
排演到晚上10點結束,我累成一攤泥,拖著腳步去道具室還服裝,出來後大家都散了,主演之一的女生跑過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我說不了,困得直想睡覺。女生嘿嘿笑,說:“在蘇老大的話劇社就是這樣子,不累到去校醫室都不算在這裡待過,你慢慢就習慣了。”
習慣?我才不要演一整年的熊貓。
走出活動樓看到蘇烈正在取車,他開車從我旁邊經過,我神經質地朝他揮了揮手打招呼,他在車子裡看了我一眼,好像開在馬路上看到一個在等紅燈的路人,面無表情地徑直把車子開走。丟死人了,我的手慢慢放下,呆呆地望著車子拐過教學樓,往南大門外駛遠。
憂愁像夜色一樣濃稠。走回寢室的路上,我告訴自己,蘇烈能做到形同陌路,我也應該要做到。加油啊,無所不能的林麒。
“林麒!”
身後,許征騎著他的電驢駛近我。我站在那裡,他火急火燎的,車子還沒停穩就跳下來,推著車子跑到我面前,仿佛世界末日降臨一樣對我說:“怎麽辦林麒?你說我該怎麽辦,我到底該怎麽做?”
“小心摔著。哪裡地震還是洪災了?你要上前線抗震救災嗎?這麽著急乾嗎。”我一度心驚膽戰地害怕許征和他的電驢撞翻我。
許征愁容滿面,路燈下滿頭大汗:“麥莉說,她要跟我分手,我不知道我哪裡做錯了,難道她知道我暑假又回去相親的事了嗎?那姑娘我當場就推掉了,我發誓我對她絕沒有二心。”
該怎麽形容我的心情,好像早早知道附近居民遭了小偷,回家後鄰居又跑來告訴你,可是你沒辦法告訴鄰居,小偷其實是家賊。
我拍拍許征的肩膀安慰他:“要喝酒嗎?我們喝酒去。”
十字街有家台灣人開的關東煮小店,我和麥莉常去,尤其是想喝點小酒的時候。店面叫作“小胖黑”,並不是店長是個小胖黑,而是店裡有隻貓,又胖又黑,總是一動不動地臥在櫃台上,懶得看任何人一眼。有時候專門帶了香腸來哄它,它也不曾為之所動,整日趴在那裡,我和麥莉都懷疑它是胖得難以挪動。
人並不多,除了我和許征還有另外一桌學生。這個店東西其實不太好吃,勝在安靜,新生不喜歡,研究生常駐,有免費的和空調可以蹭。我和許征找了一個位置,買關東煮,叫幾瓶啤酒,對瓶吹。許征惆悵得一張臉可以擠出水來,說怎麽也想不通麥莉為什麽要分手,他說他長白頭髮了,並撥開頭髮給我看,燈光反光,我看不清到底是白發還是黑發。
“我以為她是像之前一樣,嚇一嚇我,而這次她是很認真地要分手。難怪上學期期末她對我愛搭不理的,找她總說忙,原來早有跟我分手的念頭,你說說,我到底哪裡得罪她了?”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許征才好:“麥莉有時就是那樣,我和她做朋友六年,也不是完全了解她。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她說認真就是真的……”
想想蘇烈也是,說從泰國回來互不相乾就是很認真的,一點兒人情味都沒有,總能做得很絕。麥莉在對許征這件事上,她不對在先,可她就像我的家人一樣,我毫無理由地必須站在她那邊,導致我面對許征的痛苦時’也感到痛苦萬分。
酒瓶子七倒八歪,許征酒量比我還差,喝到第四瓶,就兩頰緋紅,說話前言不搭後語,並開始鬼哭狼嚎,有耍酒瘋一發不可收拾的趨勢。我才知道自己叫他來喝酒犯了多大的錯誤,他根本就是不會喝酒的人嘛。
許征吹到第五瓶時,開始用頭一下一下規律地撞擊桌面,邊撞邊胡言亂語:“我不好,我不夠好,麥莉不愛我,我不好,她討厭我”…
“小胖黑”店裡另外一桌的學生對許征的行為很傻眼,連店老板都一臉擔憂。我看許征撞桌子看得心驚肉跳的,怕他磕傷腦袋,想也沒想就把手伸到他腦袋下,被他重重地撞了一下,疼得我叫了一聲,馬上又抽回手,讓他繼續彗星撞地球。等他抬起頭,發現他的額頭青了一小塊,醉得很嚴重,堅持要繼續喝,舉著啤酒瓶站起來搖搖晃晃跟我乾杯,眼鏡都喝掉了。我一邊蹲下去幫他撿眼鏡一邊擔心他會一腳踢到我。
他把店裡的肥貓驚擾了,喵的一聲縱身一躍,從櫃台躍到我們的桌子上,一隻酒瓶子從桌子上滾落,碎了一地,好險,幸好沒傷到剛直起身的我。事實證明,貓咪飛簷走壁的能力和胖沒關系。店老板過來道歉,許征揪著人家一臉鼻涕一臉淚地問:“你說她為什麽不愛我?為什麽?”說完整個人倒在桌子上。像許征這種酒品不好的客人,下次再來人家就不會再賣酒給他。
我隻好打電話給麥莉,她剛睡下沒多久,麥莉一向睡得早,美容覺嘛。我在音樂廳排練時她發信息問我怎麽還沒回寢室,當時來不及解釋,隻跟她說在自習。我擔心我跟她說了,她大概會說我是為了跟蹤蘇烈而去的。
“麥莉你快過來‘小胖黑’這裡,許征醉得不省人事,他不死也要瘋了,你快過來處理。”我對著電話說。
麥莉停了好久才說話:“我不會去的,你別管他,我會打電話叫幾個男生抬他回學校公寓,你回來吧。”她說完掛了電話。
麥莉就是這樣,一旦她下定決心告別,什麽都挽救不回來。高中時期我就領教過,當時教政治的女老師,針對麥莉在她的課上看小說的行為而把麥莉考八十多分的試卷硬生生改成零分,隻為給麥莉一個處分,當著全班的面警告她別再看什麽色情小說。其實那根本不是什麽色情小說,是漫畫版的《源氏物語》。麥莉從此沒再上過政治課,高考政治部分的試題也是空白的,她說她不信人生缺了政治課就走投無路。確實不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不過她把自己原本應該上一流大學的人生弄到了二流大學,卻一點也不後悔,說一流大學培養出教政治的女老師之流,也不見得有多一流。
我不忍心丟下不省人事的許征一人在小店,在旁邊陪著等他的學生來帶走他。二十分鍾後,許征幾個平時跟他關系要好的稱兄道弟的學生來了,看見他的狀況也紛紛有點吃不消,說以前從沒見他這樣子失態。
幾個人一起抬他出了小店,把他馱在電驢上送他回教師公寓。我站在街上目送他們遠去,一陣酒氣襲上胸口,我也有點喝多了,突然看到麥莉抱著胸站在不遠處,目光望著許征被載走的方向。
我們相互望著對方,隔著如水的黑夜,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大學四年的課程逐年遞減,到了大四,我們新聞系貼出的專業課只有三門,剩下的全是選修課。專業課老師甚至鼓勵學生逃課,找公司實習去。遇到這種通情達理的老師我恨不得抱著他親上一口。麥莉除了一周裡回來上一兩次必要的必修課,剩下的時間都在老男人的拍賣行當助理。我們一個星期見不上一面,她正忙著學習鑒別古董,這是個很有“錢途”的行業。
隨著迎新晚會的臨近,話劇排演時間增加,由原來的每晚兩小時加到每晚四小時,晚上6點到10點,團隊成員不許請假不許遲到,即使如此,大家也沒有怨言。整整排練了一周,楊朵薇每天到場都給大夥帶飲料和甜點、零食,演出的前一天讓家裡的司機帶來了一個14寸松露蛋糕,當作提前慶祝。大夥分食時她在旁邊像個女主人似的,說減肥不吃甜點,還說:“林麒,你應該多吃點,這不是松露粉,而是正宗黑松露。”那意思好像是我沒吃過這麽頂級的蛋糕似的。她越是這麽說,我越要多吃,否則難以泄憤。
蘇烈在布置舞台效果,一周來我們沒有多說過一句話,不知道是他太沉浸在話劇之中,還是他嚴格遵守我們的約定,除了我在舞台上走錯位而糾正我,再也沒主動跟我說過一句多余的話,甚至他跟別人說的都比我多。他越是執著於舞台細節,看起來越是光芒四射。
我不否認自己因為喜歡上他才覺得他哪裡看起來都好,有時候他盯著我的熊貓腦袋跟我講解動作,我從熊貓鼻孔裡盯著他胸口的位置,臉轟的就發燙了,好在他沒能察覺。為了不讓他以為我是來搗亂的,我在台上表演得很努力,用力翻滾,用力賣萌。
楊朵薇切了一小塊蛋糕,送到蘇烈面前,蘇烈正在做記錄,聳聳肩說騰不出手不吃,楊朵薇用杓子挖了一小杓送到蘇烈嘴邊,蘇烈搖了搖頭,那場面看起來他們就是當之無愧的男女朋友關系,看得我臉紅心跳的,在心裡暗罵楊朵薇臉皮真厚。
周末我爸打電話叫我回家吃飯我也推掉了,說要為周一的迎新晚會做準備,這是我第一次出演話劇,雖然演一隻熊貓,大夥甚至不知道裡面是誰,是男是女,就知道是隻熊貓。林讚成同志激動地說要來觀看,我勸他要是不想看女兒出糗還是免了。
連麥莉也說:“你沒必要那麽賣力,楊朵薇是主演,風頭是她的,你就坐著吃竹子就行,熊貓的生命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這件事上,國寶啊,又不是馬戲團的小狗,沒有哪隻熊貓要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她知道我是為了蘇烈,雖然我一句也不提,連蘇烈的名字也不提。
“你們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葩一對,我很難想象,蘇烈要知道你喜歡他,不得笑死。他大概會說,這是我聽到過最好笑的笑話。”麥莉光想著都覺得好笑。
“你錯了,他才不會那麽說。他會說,是嗎,很難有哪個女的不喜歡我吧,我是誰啊,我是蘇烈。”我學著蘇烈的口氣,並想象他欠扁的樣子。即使這樣,我還是不得不承認,我喜歡他,見到他會臉紅心跳,忍不住想他,想見他。
這將是我活21年犯下最嚴重的糗事,記錄10?1,無可取代,無可救藥。
簡單易懂的比喻就是,白癡的林麒在給未來埋下一顆注定要被她自己踩到的地雷。
演出當天晚上,音樂廳裡坐滿了人,麥莉拿到一張前面第二排的位置,專門為我這隻熊貓來捧場的。所有人都在後台準備,化妝換衣服,楊朵薇甚至帶了她自己的化妝師,一點兒也不誇張,她有自己的化妝師,就像個大明星似的。
我抱著熊猶頭套,坐在一個角落,看到蘇烈進進出出,跟主演交代注意事項,幫他們溫習台詞,他好像當我隱形似的。有那麽一次,他終於朝我走來,我期待著他要囑咐我什麽,他只是盯著我看了一下,說出兩個我最不想聽到的字“借過”。
演出前十分鍾,我緊張症又犯了,去了一趟廁所,回來之後看到楊朵薇正抱著我的熊貓頭套,一臉假笑。我正疑惑,熊貓頭套我明明交給別人代管,怎麽會到她手上,她把頭套遞給我,推著我往幕布前走,溫柔地說:“林麒,你得好好演,不能讓蘇烈失望,你知道,每一場演出對蘇烈來說都很重要,搞砸了他絕對饒不了你。”
鬼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楊朵薇這麽好心來提醒我,她那裝腔作勢的聲音聽得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演出開始,我戴上頭套,在同學們稀稀拉拉的掌聲中往台上走,頭套裡傳來一陣刺鼻的洋蔥味,熏得我熱淚盈眶。我懷疑這頭套裡的洋蔥味是楊朵薇搞的鬼,可是我已經走到台上,演出開始,楊朵薇和其他同學各就各位開始投入表演。
整場演出40分鍾,剛開始洋蔥的味道刺鼻得我三番幾次要打噴嚏又拚命地忍住,眼淚鼻涕一直流,好不容易堅持到快要結束,作為熊貓的我最後要在台上翻三個滾。我眼睛又癢又痛,沒找準位置,咕嚕嚕地憑感覺翻,沒注意,一下子從舞台上翻了下去,我重重地摔到高達一米的舞台下,伴隨全場的驚叫聲,我好像在其中聽到麥莉的尖叫聲。
好在有厚重熊貓玩偶服的緩衝,我感覺沒有太疼,摔到地上時,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毀了這出話劇,於是迅速地從地上爬起來,做了一個彎腰扮萌的動作,在大家被逗樂的笑聲中,手腳並用,很笨拙地爬上舞台。
兩分鍾後,話劇結束,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才剛走回後台休息室,蘇烈已經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我來不及摘下熊貓頭套,只能那麽對著他,知道要求完美的他肯定要罵人的,其他人都自動散到一邊去。
我鼻子癢,在他開口前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他後退兩步,火氣茂盛:“你就不能注意點嗎?我們走了那麽多場位置,排練無數次,你怎麽還是出錯?你到底長沒長腦子?你是石頭腦袋吧?”
我熱得受不了,用力把頭套摘下來,想跟他道歉。
他看到我眼睛紅腫得不像樣,怔了怔問:“你哭了?”
其他人都以為我被罵哭了,楊朵薇坐在一張休息椅上,我看到她嘴角幸災樂禍的被掩飾得很好的笑容。我指了指她的方向,可是一點兒證據也沒有,什麽話也沒說上,又把手放下,一下一下抽著依然有點發癢的鼻子,滿頭大汗的,臉已經紅得像個燒炭的爐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