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初,英國,巴辛伯恩基地,今天沒有飛行任務的機組和地勤人員正在等待友軍歸航。
天空中轟鳴聲傳來,原本在踢足球和閑聊的人民立刻打起精神,抬頭看著天空。
一架B17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即使在地面也能清楚的看見它發動機上殘留的燃燒痕跡。不過這架飛機相當幸運,只有一個發動機報銷了,依靠剩下的三個發動機,它飛得還算平穩,起落架也順利放下了。
眾人看著飛機越過頭頂,向著跑道方向落下。
接著第二架轟炸機出現了,這一架就倒霉多了,三個發動機失去動力,尾翼也被打爛了一塊,他飛得歪歪扭扭的,機翼根部的襟翼似乎也被打壞了控制裝置,處於半開合狀態。
接近機場的時候這架轟炸機打出了紅色信號彈,那說明飛機上有傷員,於是早就待命的醫療車立刻向著他降落的跑道開去。
接著又有七八架轟炸機出現在機場上空。
穆勒上尉和他的機組注視著每一架掠過頭頂的飛機的標志。
“看到超音黃蜂號了嗎?”
“沒有,”穆勒的副駕駛艾瑞克搖搖頭,“每一架的標志我都好好看過了,沒有看到。”
穆勒舔了舔舌頭,輕聲說:“如果超音黃蜂號也被擊落了,那第一批來英國的B17就只剩下我們這一架了。”
“是的,就剩下我們這一架了。”
穆勒和艾瑞克的話讓整個墨菲斯猛男號的機組人員的表情都變得嚴肅起來。
“僅僅兩個月,戰損率百分之九十五……”領航員西恩輕聲說道,“這真是個該死的地獄。”
墨菲斯猛男號B17是第一批二十架抵達英國的轟炸機之一,B17擁有獨力飛躍大西洋完成轉場的能力,所以向英國補充B17以攻擊歐洲大陸被當作美軍在歐洲的首要任務。
美軍統帥部有一張優先順序表,這張表上各種向歐洲反擊的作戰構想按照執行的可能性排列,其中使用戰略轟炸機對歐洲本土進行攻擊排在這張表的最前列。所以盡管歐洲的天空仍然被人類革新同盟空軍牢牢掌握,盡管此時在英國根本沒有足夠的戰鬥機為轟炸機部隊提供護航,但美國陸軍航空兵的小夥子們還是接到命令,向歐洲進發,將炸彈投向歐洲的城市。
這種做法,使得高昂的傷亡率幾乎成為一種必然。
“這簡直就是在送死。”尾炮手小哈裡搖搖頭,“上面根本不關心我們的死活。”
“好了,哈裡,別說了。”穆勒小聲呵斥道,“說這些沒用,要是被上校聽到了你又要去禁閉室呆著了,這次我可不會去給你送飯。”
“好吧好吧頭。”
這時候有人高呼:“又回來一架!”
本來已經打算離開的眾人以整齊劃一的動作扭頭望向歐洲大陸方向,果然看見一架B17正在向這邊飛來。
“他飛得太低了。”身為機長兼駕駛員的穆勒低聲呢喃,“不拉起來的話他會到不了跑道的……老天,他的發動機都停了,它拉不起來的!大家快散開!它要在草地上迫降了!”
其實這時候飛行員們大多已經感覺到情況不對了,聽穆勒這樣說,大家立刻一哄而散,向著兩側猛跑,一瞬間剛剛還擠滿人的草地上只剩下來不及帶走的足球和扔在地上的自行車。
跑了一段距離後穆勒回頭看著正要降落的飛機,他欣慰的發現起落架已經放下了,可他馬上意識到這飛機的速度太快了,高度又太低了,起落架會承受不住落地的衝擊的。
“減速!快減速!”穆勒大聲喊著,高舉自己的大蓋帽揮舞著,身邊的人見狀也一起高呼起來,一時間地上的人全都揮舞著帽子,大喊“減速”。
但是那架飛機依然以這個速度落在了草地上——準確的說飛機根本不是落在草地上的,而是直接拍在了草地上,起落架就如同穆勒預料的那樣一下子就折斷了,整個飛機都掉落在草地上,刮出一條寬寬的坑,揚起的泥土仿佛一道憑空生成的牆。
滑行過程持續了數秒,飛機終於停了下來,這時候眾人都看見飛機翼根部分出現了明火。
“快出來啊!”剛剛還在喊減速的眾人又喊道,“快出來!快出來啊!”
著陸的飛機不經常爆炸,但如果有明火那就另當別論,如果機翼斷裂油箱的自動封閉功能失效的時候,還有明火的話,那爆炸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眾人高喊著“快出來”的同時,兩輛消防車尖叫著向飛機開去,放在消防車後車鬥裡的手搖水泵不斷隨著車身的顛簸左右搖晃,讓人擔心那水泵隨時都可能掉出來。
可不等消防車靠近,飛機就爆炸了,大火球從飛機那被摔斷了的機體中噴出,隨即衝向天空,化作一大團黑煙漸漸升起。
可以聽見機體內傳來淒慘的嘶鳴,那聲音讓在場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我靠。”領航員西恩咂了咂嘴,“我寧可摔死也不想這樣被燒死在地面上。”
“我可不想墜機摔死。”投彈手斯蒂文中尉搖頭道,“我在整個飛機的最前面,如果墜機的話我會最先觸地,然後被整架飛機壓得粉碎,我恨那種死法,在地上被火燒的時候我至少能用手槍自我了斷。”
“你在墜機前也能夠自我了斷。”
“好了,夠了,別說這個了。”頂部炮塔射手簡大聲打斷了對話,“太不吉利了,而且我們現在應該為遇難的同袍默哀不是嗎?”
說罷簡指了指燃燒的飛機,大家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正好看見地勤搶救人員正從火焰已經熄滅的機體後部抬出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機組成員。
“看起來是尾炮手……”同樣擔任尾炮手的小哈裡低聲呢喃。
穆勒正盯著被抬出來的屍體看呢,這時候副駕駛艾瑞克碰了碰穆勒的肩膀。穆勒回頭,看見艾瑞克往墜毀飛機的機頭部分努了努嘴。
這時候穆勒才發現,被撞得面目全非的機頭上,有他熟悉的圖案。
“超音黃蜂號……”那是和他們的墨菲斯猛男號同批次轉場到英國來的最後一架B17的標志,現在,那一批飛躍大西洋的B17就只剩下墨菲斯猛男號了。
有人認出了墨菲斯的機組成員,他過來拍了拍穆勒的肩膀說:“剩下你們了,幸運兒們。”
這時候大家都開始向基地走去,隻留下消防員和醫生救助墜毀了超音黃蜂號,穆勒的部下們面面相覷,最終也陸續轉身向著宿舍方向走去。
艾瑞克拍了拍穆勒的肩膀:“走吧,吃飯去,這次回來得比上次多,所以如果去晚了可能就只能就著湯吃麵包了。”
穆勒這才轉過身,向著宿舍走去。
**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司務官就衝進營房,挨個敲打軍官們睡的床鋪——轟炸機部隊尉官很多,一架飛機上就三個尉官三個士官,所以根本擠不出那麽多房子給尉一級的軍官,軍官們都必須和同機組的士兵們睡在一起。
“快點快點!六點開早飯,六點半飛行簡報!”司務官一邊大吼一邊挨個掀起軍官們的被子,冬日的寒氣能讓任何人立刻清醒過來。
“該死!”西恩大聲抱怨,“我們的飛機壞了,今天就算出擊也輪不到我們!”
“昨晚地勤已經把它修好了!”司務官用冷淡的口吻說,“去好好感謝地勤小夥子們吧。”
“見鬼!”西恩大罵著用力捶床,然後坐了起來,“修那麽快幹什麽?明明有一邊機翼要更換了不是嗎?竟然這麽快就修好了!”
司務官沒理會不斷捶著床鋪護欄的西恩,他來帶宿舍最裡面的一張軍官床旁邊,用力拍打了一下床鋪:“斯蒂文中尉,起——斯蒂文中尉?”
司務官掀開被子看著空空如也的床鋪,緊接著他扭頭對旁邊的艾瑞克大喊:“斯蒂文中尉去哪裡了?”
“我哪兒知道!”艾瑞克肆意發著起床氣,不過發到一半他就注意到了司務官的臭臉,隨即意識到自己現在該幹什麽。
“他剛剛去廁所了!拿著好大一卷紙!跑出了宿舍!你該去廁所找他!”
司務官咬了咬牙,隨即扭頭大步流星的離開了,出門前他還叮囑了一句:“記得六點開飯,老規矩晚了沒東西吃。”
**
穆勒來到飯堂的時候,整個飯堂都已經擠滿了飛行員,每個人都神色緊張。
大部分面孔都是前天才越洋而來的B17機組——昨天出擊的機組的飛機都需要維護,今天出擊的都是這些菜鳥機組——墨菲斯猛男號很可能是今天出擊的機組中唯一有經驗的。
穆勒剛排進領飯的隊伍,就看見前面有人把盛食物的盤子給掉在地上了。
掉盤子的二等兵看起來窘迫極了,在收拾盤子的時候也連續兩次脫手把東西摔在地上。穆勒跟隨著隊伍前進,都快走到領飯的位置了他才勉強收拾完地上的狼藉。
在和新兵擦肩而過的時候穆勒叫住他:“嘿,別那麽緊繃著身子,相信第八航空隊司令部不會那麽傻把你們這幫新兵蛋子送到歐洲內陸去的,我們頂多去炸一下瑟堡或者安特衛普之類的地方,很快就能回來。”
“是、是這樣嗎?”
“對,我們剛到的時候,也是到加萊去晃了一圈熟悉情況就回來了,法國人雖然過來阻攔了,但只要我們拚命開火,他們就不會強行硬來。”跟在穆勒後面的艾瑞克也開口幫腔道,“你要知道,我們一架飛機有十三挺點五零機槍,是名副其實的空中堡壘,敵人攻擊我們承受的心理壓力一點不小。所以只要不要慌,拚命開火,就能把法國人逼走,所以你們可以試著使用‘夜戰彈鏈’,這彈鏈為了加強夜間射擊時的準確性,曳光彈是隔一個通常子彈就塞一個,一旦開火,一挺機槍能打出兩挺機槍的視覺效果,給法國人的心理壓力更大。”
“是這樣啊,好的,我待會就去跟地勤說。”
那菜鳥看起來沒剛剛那麽緊張了,穆勒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回頭領自己的那份早餐去了。
片刻之後,穆勒和部下們拿著早餐就坐,已經在位置上的西恩小聲說:“不知道這裡有多少人今晚還能回來吃飯。”
穆勒只是看了西恩一眼,沒說話,他對自己領航員的消極想法已經習以為常了。
吃完飯之後,穆勒剛離開飯堂,就看見斯蒂文搖搖晃晃的向著這邊走來。
“你又喝酒了。”穆勒皺著眉頭,“今天我們可要出動。”
“就是要出動我才要喝酒,”斯蒂文說著一下撲到穆勒面前,從兜裡掏出個懷表,“上尉,這是我爸爸給我的,幫我把他帶回美國,還給我爸爸……拜托了……”
“別給我!你拿著自己去還給他!”
“別管我!我是投彈手,我前面就是一塊那麽大的玻璃!玻璃懂嗎!我是全飛機防禦最少的人,我今天肯定會死的!”
“你不會死!我們都不會死!”
“我們會的!就剩下我們了!其他人都死了,我們一定也會死的,逃不掉的,就算今天不死,還有二十一次飛行我們才能回國,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我告訴你,我讀的賓州大,我數學可好了,活下來的機會是二十分之一,二十一次飛行就是二十分之一的二十一次方,懂嗎?二十……嘔……”
斯蒂文把充滿酒氣的嘔吐物噴了穆勒一身。
“該死。”
“抱歉,機長,我好像喝多了。”
“好吧,艾瑞克,我帶這個家夥去醒酒,順便換衣服,你去開飛行簡報會,我如果沒法趕到,就說我拉肚子了在廁所。”
說著穆勒就架著斯蒂文離開了。艾瑞克站在原地,一直看著他倆消失在宿舍方向,這才轉身跟著其他飛行員向飛行簡報室走去。
飛行簡報室裡,各機組的軍官們都已經到了,這個轟炸機團的團長文森特上校已經等在講台上了。
在參謀提醒時間到了之後,文森特上校抬起頭,掃了眼在座的所有人,他目光停在艾瑞克身上。
“艾瑞克,你的長官呢?”
“他去廁所了,好像有些鬧肚子。”
“好吧,你要把我說的東西如實轉告給他,懂嗎?”說罷文森特上校深吸一口氣,“各位,今天我要告訴你們一個非比尋常的消息,我們今天的轟炸目標是——是德國本土城市不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