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慕晴泠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高升。昨日她跟著王大嫂進屋，還沒說兩句話就脫力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間感覺到王大嫂給她換了衣裳，又喂了她喝了水。

  但她實在腦袋昏沉，雖然有感覺，但是眼皮跟墜了石塊一樣，就是睜不開。後半夜慕晴泠睡沉了，隻覺得自己還在山林裡跋涉，周圍黑沉沉地，一個人都沒有。她越走越累，腿都快抬不起來了。

  雲橋呢？文遠表哥呢？夢裡的慕晴泠驚慌四顧，為什麽他們都不在？！還有，還有蕭嵐洺呢？他不是一直守在她身邊的嗎？為什麽也不在了？

  慕晴泠驟然驚醒，陽光透過窗子，在床頭落下一片明亮。慕晴泠抬手擋了擋眼睛，她睡得有點久了，現在醒過來還有些不知所措。房門關著的，但是薄薄的一層木板擋不住院子裡的聲響。慕晴泠坐在床上愣了一會兒，才掀開被子下了床。

  床頭放著一套衣物，舊舊地，洗得發白，還打著好幾個補丁，但衣物疊放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是漿洗乾淨了的。慕晴泠收拾好自己，用布巾將頭髮挽好，才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院子裡陽光正好，同樣一身農家打扮的蕭嵐洺正站在院子中央，跟一隻大黑狗對峙。這隻黑狗是王家養著看門的，昨兒蕭嵐洺跟慕晴泠來的時候它出去溜達了，一夜未歸。今早一回家，發現自己院子裡居然多了個不認識的人，大黑狗頓時就不幹了，衝著蕭嵐洺一頓叫喚。

  蕭嵐洺做夢都沒想到，自己被人追殺流落鄉村也就算了，這一大清早的居然連隻狗都要跟他作對。

  “爺今兒心情不好，你給我閃一邊去。”蕭嵐洺板著一張俊臉看著大黑狗說道。

  “汪汪汪汪汪汪嗷！”大黑狗氣勢半點不讓他，一頓好吼。

  “哎喲，周小哥別理它，大黑不咬人。快來吃飯了。”王大嫂端著早飯從廚房出來，見一人一狗站在院子中央誰都不讓誰，有些好笑地招呼道。

  蕭嵐洺聽到王大嫂的聲音，連忙回身，卻看到慕晴泠站在房簷下，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了。“師妹！你醒了！身子感覺怎麽樣？可還有哪兒不舒服？”蕭嵐洺走到慕晴泠身前，有些急切地詢問。

  慕晴泠望著蕭嵐洺笑了笑，說道：“睡了一覺，好多了。”一旁的王大嫂也看到了慕晴泠，連忙招呼道：“哎喲，姑娘你醒啦！快來快來，我還說待會兒把早飯給你送進去呢，正好，你昨兒發了熱，現在出來透透氣，對身子也好！”

  慕晴泠跟蕭嵐洺一前一後走到院裡的石桌前，就見桌上放著一大碗稀粥，湯清米少，還有一碟雜面窩窩頭，一小碗鹹菜。慕晴泠昨日一進屋就昏睡過去，沒來得及留意王貴家的情況，此時看到這堪稱簡陋的早餐，又後知後覺地想到身上處處補丁的衣服，心裡有些詫異，抬眼看了看蕭嵐洺。

  蕭嵐洺已經坐下了，面色如常地結果王大嫂遞過來的吃食，問道：“大嫂，怎麽不見王大哥？”

  王大嫂聽見蕭嵐洺這樣問，臉色微微變了變，然後笑道：“家裡活計都等著你大哥做呢，他一早就出門了。你們快吃，家裡也就這點東西，你們別嫌棄，吃完了我送你們去二小子那兒，今兒天色好，你們早點出發也好早點到杭州。”

  慕晴泠也跟著坐了下來，王大嫂又進了一趟廚房，小心翼翼地端出來一個小土碗放到慕晴泠面前，慕晴泠低頭一看，就見是一碗蛋羹。蛋羹很少，但放在這一桌早餐面前已經算是不得了的東西了。

  “嫂子家裡實在沒什麽了，就剩下這麽一個蛋，你才生了病，得吃點好東西補補。不然離你回家還有半日路程，別又顛簸出毛病來。”王大嫂放下東西看著慕晴泠，手在身側的衣服上搓了搓，看上去還有些不好意思。

  慕晴泠看著面前這一小碗蛋羹心中百感交集，不過早上這麽一小會兒，她就看出來王貴家裡日子並不好過，這麽一個雞蛋，都不知道是王貴跟她媳婦兒省了多久不舍得吃的，如今就給了她這麽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大嫂。”慕晴泠伸手拉住王大嫂的手，農家人手裡離不了活，王大嫂的手摸上去幹燥而粗糙，遍布手心的老繭證明著她的辛苦與勤勞，慕晴泠拉著王大嫂在她身邊坐下，緩緩說道：“大嫂，我與哥哥承蒙大哥大嫂幫助與照顧，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大嫂對我這樣好，我們自然也當回報，我看家裡……恕我輕狂，家裡看著境況確實不怎麽好，大嫂若有難處可告訴我兄妹二人，只要我們能做到的，我們義不容辭。”

  王大嫂看著慕晴泠，歎了口氣，強笑道：“姑娘莫多心，農家人生活清貧本就是常事。我跟你大哥都還年輕，乾得動，不愁。快吃吧，吃完了好早點啟程。”

  王大嫂說完起身要走，蕭嵐洺突然說道：“大嫂，此處距離杭州城只有半日路程，良田頗多，水土肥沃。按理來說就算不富裕，也斷不該是如此光景。昨兒我跟著王大哥在村裡轉了轉，發現村裡還有好幾家也是這樣，王大嫂，你跟大哥都是好人，我兄妹二人也是誠心想幫你們，若真有苦衷，你隻管說，不是我口出狂言，只要大哥大嫂所求不違法紀，我們就能做到。”

  昨日蕭嵐洺在村裡稍微逛了逛，江浙之地乃是魚米之鄉，像這種臨近杭州城的村鎮，不說家家富裕，但像王家村這種肉眼可見破敗的也是少見，兩江之地良田萬頃，只要你不是好吃懶做之徒，靠著一雙手足以養活自己，還能過得頗為不錯。王貴和他媳婦兒看著也是勤快人，家裡的日子萬不該是現在這樣。

  王大嫂見蕭嵐洺目光坦然而堅定，慕晴泠在一旁也眼含鼓勵地看著她。她猶豫了一下，這兩兄妹言行舉止確實不像是一般人家出來的，說不定真的可以幫到他們。可是……王大嫂一想到那群人的來歷，心裡又怯了幾分。

  慕晴泠見王大嫂面露猶豫，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起身挽住王大嫂的手，勸道：“大嫂不用擔心，若不是遇上你跟王大哥，我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麽樣呢，就算你今日不說，等我跟哥哥回了家，我們還是要備重禮酬謝大哥大嫂，若是家裡的難處是我們能解決的，豈不比金銀俗物更能表示我們的謝意？就算我們解決不了，我們家裡在杭州也有點薄面，也能幫大嫂出出主意不是？”

  王大嫂思來想去，也覺得是這麽個理。這兩年她跟王貴支撐得愈發困難了，那群人雖然來歷大，但是……萬一這兩兄妹真能幫上忙呢？強龍還壓不了地頭蛇不是？

  打定主意，王大嫂拉著慕晴泠坐下，苦笑一聲說道：“無怪你們好奇，家裡這境況、還有村裡，實在也不像是位居杭州地界的村子。其實早幾年我們這裡也不是現在這樣，像小兄弟說的，咱們這裡水土肥沃，大片良田，只要肯乾，哪裡還能過成這樣呢？”

  蕭嵐洺和慕晴泠靜靜地聽著王大嫂將自家的事情道來：“咱家三五年前，光地就有幾十畝。你大哥和我農閑時還會下河捉點魚、上山打點獵，抓點野味、采些土貨拿到杭州城去賣，補貼補貼家用。那時候何曾愁過吃喝？村子裡也是家家有糧，戶戶有余，雖比不得徐家鎮那種大的鎮店，可也算小富之地，逢年過節，吃頓肥肉、做身細布衣裳是沒問題的。”

  “兩年前，家裡老娘病了，大夥兒都說她沒有享福的命，讓籌備後事。我跟王貴不願意啊，自個兒的老子娘，哪兒能不救啊，就帶著她去杭州看病。病是有了好轉，可惜藥錢卻貴，不過半年的功夫，便將家裡的積蓄全部花光了。”說起以前的事，王大嫂眼裡隱隱有了淚光。

  “大哥大嫂都是孝順的人。”慕晴泠握著王大嫂的手，輕聲問道，“然後呢”

  “沒錢也不能不治病啊。”王大嫂笑了笑，說道：“我爹媽早沒了，王貴也只剩了這麽一個媽，老人家福沒享幾天，我們做兒女的再苦再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老人家就這麽走了吧？我跟王貴四處借錢，可我們認識的人都是些和我們一樣看天吃飯的農戶，借個三瓜兩棗還行，借多了，誰家拿得出啊。就有人給我們出主意，讓我們去城裡找一夥子放貸的，簽好借據，當天就能拿錢。我跟王貴一合計，覺得利錢高是高了點，但是我跟他都能乾活，大不了苦個兩三年，給娘治病要緊。於是王貴就去找他們，借了二十兩銀子。”

  “可惜，就算我們再怎麽不願意，老人家還是沒撐過那個冬天，我跟王貴辦了喪事，傷心歸傷心，但是日子還是要過，這二十兩銀子壓在頭上也是個事兒……誰知那年我們費盡力氣攢了十兩銀子拿去還債，那群挨千刀的居然說這十兩連還當年的利錢都不夠！”王大嫂說起這件事，眼裡恨得似要冒出火來。

  蕭嵐洺跟慕晴泠對視一眼，知道這就是症結所在。放貸這種事，歷來有之。有些人只是利錢設得高些，雖然不講道理，但至少讓你看得到頭，知道自己還得完。就怕遇上另外一類做黑心買賣的，在契約上下套，哄騙著你簽下契約，不但利錢高得嚇人，利滾利利滾利，最終滾出一個讓你瞠目結舌的天文數字。

  “我跟你王大哥都不識字，當初借錢的時候說好的二十兩銀子，三分利，結果還錢的時候翻臉不認，說我們簽的八分利！”王大嫂氣得渾身直抖，“王貴當場就跟他們鬧了，結果拿出契約找人一看，確實寫的八分利。王貴鬥不過他們，那十兩銀子被他們拿走了不說，人還被打了一頓。”

  “我本以為只有我們一家有此遭遇，可誰知那之後，這夥人在鎮上放貸的時候還開賭局，招的各家有點閑錢的老爺們兒去他們那兒賭，家裡的錢沒了，就在他們那兒借，借的再沒了，就賣田賣地……有些陷得深的，連妻女都賣了呀！”王大嫂擦了擦淚，繼續道：“我們家的田產陸陸續續也被拿去抵了債，可還是還不上。現在就留下來幾畝地，拚死了不讓那群挨千刀的拿去，不然，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豈有此理！大家為何不報官？”慕晴泠聽著都覺得一頭怒火，王大嫂聽見慕晴泠這樣問，更加絕望，哀聲道：“報官？拿什麽報？怎麽報？那群人聽說是什麽靖勇公家裡的下人，聽說是個比知府老爺大得多的大官呢，連巡撫大老爺都是他們的後台，我們上哪兒告去啊！”

  聽見王大嫂這樣說，慕晴泠心裡一驚，站起身驚訝道：“你說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