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阿爾弗雷德一如既往地閉目養神。
空曠的宮殿靜悄悄的, 沒有任何人在這裡,也沒有什麽多余的家具, 所以顯得更加空曠了。
此時正是深夜, 而阿爾弗雷德一點睡意都沒有。
距離那天的行動已經又過去好幾天了,但在這些時日裡,阿爾弗雷德一次都沒有再進入過那片空間裡。
更別說, 憑借此找到對方了。
但與此同時, 阿爾弗雷德偶爾合眼的時候,被迫從自己那個至今不知下落何處的半身共感到了更多的情緒和記憶。
那些可惡的東西從微弱細碎逐漸膨脹長大,一日比一日佔據他的心神。
阿爾弗雷德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覺。
他垂眸, 靜靜盯著自己的手掌。手指修長, 手心空無一物。
注視了一會後, 年輕的陛下神色淡漠地合攏了手指。
對方、是把他錯認成什麽人了嗎?
他想,對方絕對不是典型的瑰月人。
只是阿爾弗雷德沒有想到,他的那個半身,它連朝他低頭都不肯,現在竟然會願意留在別人身邊。
阿爾弗雷德並不認為對方是真的會對一個明顯累贅的幼崽表達這樣的親昵和愛護,那種毫無間隔的親密根本不像是能出現在沒有任何關系的兩個瑰月人之間。
它乖乖地待在對方身邊,沒有絲毫不情願,傳達過來的情緒永遠是歡喜的。
那一瞬間,阿爾弗雷德忽然明白了自己最近的異樣究竟從何而來。
甚至帶著毫不掩飾的喜愛,這種完全可以說和阿爾弗雷德不相乾的情緒。
“咪嗚。”
每次醒過來的時候,阿爾弗雷德都要因為那陌生的情緒愣神許久。
所以阿爾弗雷德並不相信對方是對自己抱有那種方面的感情,他很想認為對方是在嘲笑挑釁他,然而每次呼喚“阿爾”這個音節的時候,對方的聲音聽上去又是那麽溫柔,充滿了笑意和憐愛的語調完全無法說是對方抱有敵意。
所以阿爾弗雷德才不喜歡它。
那聲音很好聽,帶著毫不掩飾的笑意和親近, 清泉流水一般凝成羽毛, 每一個音節、每一句話語, 都輕輕從耳膜深處撓過,讓人忍不住心生漣漪。
一開始的時候阿爾弗雷德也這麽想過,雖然沒有刻意去了解,但阿爾弗雷德也知道自己在大家心中的印象並不是很好,沒有人會選擇像他這樣的伴侶——雖然阿爾弗雷德一點也不想要找伴侶就是了,他覺得有個陌生的人在自己的身邊是件極為惹人厭煩的事情。
阿爾弗雷德冷淡地收回自己克制不住跟著伸出了一點的手。
根本不考慮其他可能。
就連它遇到的那個人也是那麽另類。
畢竟阿爾弗雷德自己都不喜歡自己,更不會覺得有人會喜歡和他同源的半身。
“阿爾, 過來。”
——有人在親昵地喚他阿爾。
對方實在是太不知羞恥了!
被剝離出去的精神體完全可以說是弱小無比,沒有記憶,傷痕累累,任誰見到了都會覺得這注定是個累贅。
而這個看不清面貌的人,呼喚的並不是他,而是它。
從偶爾閱讀到的記憶碎片來看,它並不是不能離開,而是心甘情願停留在對方身邊。
阿爾弗雷德差點在對方呼喚的時候鬼使神差地開口了,然而下一秒,屬於他幼年時期特有的聲線同樣親昵的回應了對方。
——是他那個沒用的精神體半身。
而那個人……
和所有人猜測的那般,作為瑰月帝國的陛下,年少征戰又少年掌權的阿爾弗雷德陛下至今為止別說談戀愛了,他連稍微有好感的對象都沒有。
而讓阿爾弗雷德更肯定的是後面的事情。
瑰月人在表達情感上一向內斂,可對方……
他會喊阿爾弗雷德的昵稱,把一個成年的瑰月人的名字縮成昵稱來呼喚,是只有極為親近的人才能做的事;不被瑰月人允許就這樣呼喚的話,很容易被視為挑釁的。畢竟這種昵稱多少帶著點情感色彩,一般偏向憐愛,連友人都很少這樣呼喚,即便是父母親人,長大後以示尊重,都會隻喊大名。所以最後,這般親昵呼喚彼此的,只剩下感情極好的伴侶了。
被分離出去的精神體確實有人陪伴了。
對於自己要抓的那個人, 如果說是討厭, 那確實是有一些的。
阿爾弗雷德忍不住用力地抿了下唇,額頭上似乎還殘余著對方手心的溫度。半身就是這點不好,即便它已經從他這裡分離出去了,可偶爾傳過來的共感還是會讓他也跟著失控。
何況近些時日,他總能在精神緊繃到極點時,偶爾聽到一些幻覺。
但之後的發生的事情,漸漸肯定了阿爾弗雷德的猜測。
陛下想,它付出了什麽?
竟然現在會這般諂媚地朝他人撒癡撒嬌?
他完全是往很惡意的方向去想的。
它仰著頭,無比親密依賴地回應了對方的呼喚。
這樣的喪家之犬竄逃後竟然也能找到合心的主人?
阿爾弗雷德面無表情地想,沒想到它被他丟棄後,竟然給自己找了個新飼主?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畢竟他的精神體分離出去後確實看上去很像是一些幼崽,有人憐憫收留也很正常。
阿爾弗雷德冷漠地想, 畢竟被拉入那片空間的時候, 阿爾弗雷德別說清醒了,他連自己的意識都控制不住, 完全就是隨波逐流, 任由對方操縱自己的所有情緒。
那個人實在是太不矜持了。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們畢竟是半身,習性還是很相近的,無論是喜好還是性格,連那股倔強也都一模一樣。
抱著這麽個來歷成謎、又瘦弱又不好看、脾氣還差的無主精神體都能那麽黏黏糊糊的,喊它昵稱就算了,還對著它“寶貝”“親愛的”“親親阿爾”各種稱呼到處亂喊,從傳達過來的感覺來看,不是親親就是抱抱,簡直、簡直——
阿爾弗雷德咬緊了牙根,耳根從頭紅到尾。
這個人,簡直太可惡了!
即便對方做這種舉動的時候,並不是對阿爾弗雷德做的,而是對他身邊的那個“阿爾”,但傳來的共感感覺實在是過於真切了,以至於阿爾弗雷德有時候都分不清現實和虛幻,好幾次,他都差點想要回應對方的呼喚。
阿爾弗雷德咬牙,那個只會給他添麻煩的半身!
可如果說討厭的程度有多深……
阿爾弗雷德抿了抿唇,思緒有些渙散。
——好像……也不是。
雖然那幾次在那片空間裡,阿爾弗雷德都沒有半點意識,可不能否認的是,他醒來後確實感覺一直緊繃的精神舒緩很多。
就像是乾涸的土地終於有了雨露的滋潤,像是冰寒的霜凍迎來春光,像是疲倦的飛鳥回到巢穴,難得合眼的時候感受到的不是暴戾,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在那裡消融了。
以至於阿爾弗雷德在上次意識稍微清醒過來進入那片空間的時候,他在共感的那一瞬間,幾乎完全不能自已。甚至在冷漠貓貓和熱情貓貓都貼上去的時候,阿爾弗雷德竟也下意識地想要跟著擁過去。
非要說實話的話,他其實並不討厭對方。
然而不管是喜歡還是不討厭,自己現在的情緒全部捏在一個陌生人手中是阿爾弗雷德絕不會允許的事情。
他為了保持冷靜,連把精神體剝離出來的事情都做得出來,更別說現在了。
只是上次阿爾弗雷德明明感應得出來,那個人就在首都星,就在他的不遠處,只要他花費些許時間精力就能捉到對方,然而等阿爾弗雷德真的過去抓人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撲了個空。
——黑市。
一個聚集著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的地方。
瑰月帝國並不像別的地方那般管理嚴格,實際上,只要不觸發特定的法律,在瑰月帝國做什麽都懶得搭理你。黑市更是如此。所以瑰月帝國的人雖然很可怕,但許多身份不便露面,卻又想要交易一些見不得人的生意的家夥,就喜歡來這裡。
一些性子比較圓滑、藏著黑吃黑念頭的瑰月人也喜歡住在那裡,和不同人的交易。
但威廉亞發誓!他雖然做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可對於瑰月帝國那幾條碰都不能碰的法律規定,他是絲毫沒敢試探的。——好吧,雖然,前不久,他好像有那麽一點點踩邊了……可研究院的東西真不是他偷的!他只是收了威脅被迫去幫忙破解一點小問題的……
“我交代!我全都交代!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威廉亞解釋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阿爾弗雷德就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呢?”
威廉亞:“——什麽?”
在帝國最可怕的人面前,威廉亞把自己知道的東西交代得一清二楚。
阿爾弗雷德起身取了些東西,重新回到自己的書房裡。
他的手中,正握著關於那位“神秘人”的所有已知情報。
阿爾弗雷德靜靜地垂著眼眸。
正如威廉亞交代那般,對方就像是一個謎團,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只要對方想要隱藏,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捕捉到對方的絲毫去向。
現在距離對方的出現已經好幾天了,這些時間裡,這個神秘人既不聯系威廉亞他們,也沒有和那些人交代自己的下一步舉動,他連什麽時候會再出現、甚至會不會再出現都不一定。
難不成真的嚇到對方了?
又或者是,他想要抓住對方的事情被對方通過什麽途徑知道了?
陛下抿了抿唇,綠眸在黯淡的光線下越發顯得墨沉。
可是阿爾弗雷德就是這樣多疑的人,不知道對方的身份的情況下,對方輕而易舉的接近會讓阿爾弗雷德感到極大的不自在。
他能感知到對方,都是因為他的精神體和他關系特殊,比起正常的瑰月人和他們的精神力的關系,阿爾弗雷德這種更像是半身。但在別人眼中,他們是不會知道半身之間不僅能擁有著共感,還能閱讀到彼此的視角——雖然在將精神體剝離之後,這種能力弱了不少。
一方面,那個神秘人收留了他的精神體,在傳來的畫面裡顯得溫柔又可靠,對他那個沒什麽好說的精神體充滿了愛憐;另一方面,在威廉亞等人的說辭裡,這個人顯得無比神秘又強大,沒有人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阿爾弗雷德絕對不相信對方沒有異心,只是現在還不知道對方想要做什麽而已。
對於阿爾弗雷德而言,想要探究的事物必須要徹底掌控在手裡才行。
即便是人也一樣。
阿爾弗雷德翹了翹嘴角,眼睛裡卻像是夜間亮起芒光的捕食者,顯得無比銳利。
——何況那位神秘人,還做了那麽多觸犯帝國法律的事情。
這和在阿爾弗雷德面前叫囂快來抓我有什麽區別?
所以此時,阿爾弗雷德難得自己主動進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裡。
陛下頗有些冷酷地想,只要自己的精神體再釋放精神力和對方交融接觸的時候,那他就一定能夠捕捉到對方的精神波動。而只要被清醒狀態下的阿爾弗雷德記下精神力的波動,對方就絕無可能在瑰月帝國裡逃脫。
自從精神體被他分離出去後,他的精神世界的狀況變得更糟糕了。
在現實裡,阿爾弗雷德還能用繁忙的政務來轉移注意力的話,在精神世界裡,他完全要直面自己最糟糕的狀態。
阿爾弗雷德無視掉自己顯得支離破碎、處在崩潰邊緣的精神世界,如同在暗處靜靜蟄伏等待時機的豹子。
他等待的時間並不長,或許說,從來沒有被幸運之神眷顧過的阿爾弗雷德,此時竟然難得地一進來就發現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在波動著。
——有人鏈接了他的精神體。
往常的時候,一般都是阿爾弗雷德的精神體控制不住自己,將阿爾弗雷德往它那邊帶過去,但是現在,就在精神世界裡的阿爾弗雷德完全可以反客為主。
阿爾弗雷德起身,在這片空間裡,因為他的力量大削,所以現在展露出來的其實是他的原型,而又因為他把自己的精神體剝離出去了,此刻的他連成年體都維持不了,只能顯出幼崽貓貓的模樣。
可比起貓貓嬌小的身體,他此時的綠眸顯得格外銳利明亮,帶著點嗜血的興奮。
他直接截取了那段波動,將唐年往自己的精神世界帶。
然後,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派自己的精神力過去將唐年捉過來。
本來阿爾弗雷德是想親自去抓人的,可他實在是高估了剝離精神體對自己的影響了,他回到精神世界後,不得不守在精神世界的核心處,不能輕易走動,不然這本就呈現出脆弱征兆的精神世界,很有可能會在下一秒陷入崩潰,然後把他踢出這裡。
派出精神力後,阿爾弗雷德就不得不閉上眼睛了。
他一大半力量壓著核心不讓這裡崩潰,分離出的那些精神力也隻附上了他一小段意識。
完全是只剩下本能。
不過阿爾弗雷德很自信,即便是這樣,他也能夠讓唐年走不出去自己的精神世界。
——嗯,結果確實也算是成功了的吧。
精神力確實把唐年帶來了這裡。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阿爾弗雷德才會陷入難言的沉默。
清醒過來唐年被這樣熟悉的漂亮的瞳孔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注視著,還有幾分愣神。
“……阿爾?”
唐年有些遲疑,輕輕呼喚了一聲。
阿爾弗雷德定定地注視著唐年,直到聽到唐年的聲音,他才像是驚醒般,下意識地移開視線,不過片刻,他又警覺地轉了回來,比方才還要凝神專注地盯著唐年。
他在先前猜測,這樣跨隔不知多少距離、只是強行借用共感的通道將對方帶過來的舉措必定會出現不少弊端,很有可能阿爾弗雷德的許多打算並不能如願。
比如此刻,唐年在阿爾弗雷德眼中依舊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沙,看不太真切,但是在精神世界,感官比視野要來得重要。
起碼在阿爾弗雷德的意識裡,唐年此時就像是一個誤入此地的小太陽。
他很溫暖,和此地的嚴寒完全不一樣。
和阿爾弗雷德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這讓注視著唐年的阿爾弗雷德甚至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忍不住愣了愣神。
很奇怪。
很古怪……
很……就很……
讓人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