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唐年原本以為自己確實是什麽都不介意的。
但是這裡可不是現實, 是完全無法說謊、只能坦誠面對自己所有表露的、沒有表露的,光明正大的、隱藏起來的, 自己知曉的、和自己不知曉的欲望的精神世界。
要是先前的狀態還好, 為了面子,唐年勉強能夠支起精神讓自己不要輕易泄露太多奇怪的情緒,以免嚇到阿爾。
可方寸大亂後, 就更加難以偽裝了。
唐年承認, 他方才腦子一亂說出來的話,確實有一部分……好吧,大部分是真話。
無論是愛一個人, 還是愛一個貓貓, 都想要擁有對方的全部。
不只是佔有欲那麽簡單的問題。
愛對方的時候, 它幸福的時候會讓你也情不自禁跟著一起露出笑容, 它難過的時候, 也會跟著一起心疼, 越是在意對方, 越是想要知曉對方的全部,那是下意識地追逐。
尤其對方那沒有自己參與的過去。
在阿爾貓貓形態問不出來的事情,突然有了機會,唐年此時就脫口而出了。
在唐年第一個問題開始,他就開始無措了。
“……沒有什麽好說的。”雖然性格並不愛多話,可從未這般笨拙寡言過的阿爾弗雷德陛下如是乾巴巴的說。
然而這些東西,阿爾弗雷德都不想說給唐年聽。
那些人嘴巴說的話和心裡想的東西差異極大,人面獸心,雖說被譽為是最為聰明理智的種族,但這樣的人勾心鬥角起來也同樣索然無味得很。
阿爾弗雷德在被迫流浪那段時間,見過天上飄落過許多次大雪。
有沒有人對他好?
有沒有人欺負過他?
阿爾弗雷德很少回憶起自己的過去,不過縱然回憶起來,也沒有什麽值得和眼前的少年分享的東西。
陛下首先說起的就是雪。
他說的是實話。
——好像,有點不開心了。
再大一點時,被接回去了,環境是變好了,可圍繞在阿爾弗雷德身邊形形色色的人群同樣沒什麽好提及的。
他的記憶中,充斥滿的向來是灰暗的天空,街頭巷角臭水溝的味道,隨處可以見到橫死的屍體,漏雨的屋子總是帶著揮散不去的潮濕陰冷的氣味。
明明黑色貓耳耷拉著,可冰綠眼睛卻不冷淡,比唐年還要高的人,就這樣像是個被老師抓住的犯了錯的小孩子,委委屈屈地站在唐年面前,像是罰站一般。
阿爾弗雷德又是一頓。
但是,面對阿爾弗雷德的為難,唐年卻說:“我想知道。”
不怕他過得好, 有別的人在他生命裡出現過,就怕他過得不好。
阿爾弗雷德抿了抿唇,被唐年這樣目光灼灼的注視時,感覺此時的自己竟是有些緊張。
這樣的無趣的他,這樣混在一群討厭的人中、和那些人其實並無什麽不同的他,感覺好像只要說出口了,就會被疏遠了一樣。
阿爾弗雷德心說,好吧。
但是又莫名地乖巧溫順。
不被對方這樣笨拙的哄還好,說不定唐年還會輕輕放過。
“我想知道你的事,阿爾。”唐年再一次複述。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阿爾弗雷德對自己的過去沒有什麽厭惡,也無所謂別人提起,畢竟不是什麽不能問不能說的事情,只是感覺被問、尤其是眼前的這個人問的時候,心底莫名升起了幾分異樣。
唐年把月神淚裝進小盒子裡,放入對方的口袋裡:“全部。”
他第一反應就是想要躲開唐年的目光,可他的衣擺卻緊緊地被唐年拉住了。
起碼唐年捏著他衣擺的力度就更大了一點。
“那你想知道什麽?”陛下問道,聲音聽上去依舊乾巴巴的。
他笑著說,眉眼彎彎。
不僅是聲音,連此時的模樣看上去都很是為難了。
阿爾弗雷德便隻好磕磕巴巴地挑著自己認為對方會感興趣的東西說了。
可是現在,感覺到自己確實是開始逐漸被眼前人縱容時,唐年便不再隻滿足如此了。
不知道要怎麽去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去應對。
他接過了阿爾弗雷德遞來的小盒子,對方似乎並不擅長和人友好地相處,每次為難或者是想哄人的時候,嘴巴很笨,也沒有什麽哄人的經驗,隻一個勁地把自己擁有的、認為可以討好唐年的東西遞給唐年,似乎是想用這樣的舉動向唐年示好。
半晌,他將敞開的盒子關好,接著遞過去的動作認真地瞧了唐年一眼:“沒騙你,我的過去,並沒有什麽值得提起的東西。”
這樣聽上去很為難的語氣,在阿爾弗雷德自己耳中聽起來都感覺不太值得相信,更何況是聽在別人耳中了。
他的過去是什麽呀樣子的呢……
阿爾弗雷德被問得有些錯愕。
比起已知, 未知的總是叫人忍不住去更在意。
他說完後有那麽一瞬間的尷尬, 但尷尬完後,唐年卻忍著羞窘, 努力讓自己別再閃爍視線, 而是牢牢盯住阿爾弗雷德, 想要得知答案。
他同樣凝視著阿爾弗雷德望來的眼睛,纖細白皙的手指在深色的盒子上攏了攏,那一瞬間,被他這樣凝視著的阿爾弗雷德,感覺自己在那一瞬間,似乎連心臟都被人攏住了。
大雪很冷,但無論是首都星還是搖光星,下的雪都很乾淨。
那些漂亮的白色羽毛從天空降落,很冰冷,但是很美麗。
然後他又說起自己後來一個人時見到的夜空。
那顆星星很奇異,大部分時間都是被黑夜籠罩的,白晝少之又少。可濃鬱的夜空,反而襯托得星星更耀眼了。或者說,正是因為這樣的黑暗,才顯得那些星星是如此動人。
唐年聽得很神往:“感覺那樣的場景一定很美,真想看一看。”
阿爾弗雷德望了唐年一眼:“如果見面的話,和我一起去看吧。”如果見面了以後,你不討厭我。
唐年沒聽出他的潛台詞,隻以為是尋常的邀約,便笑著點了點頭,輕快地應了一聲:“好呀!”
阿爾弗雷德便繼續往下說了。
雖然他的過往沒有什麽值得提及的,但這樣漫長的時光這般努力被搜尋著可以被提及給另一個人聽的東西,還是偶爾能夠找到一點的。
有道食物在阿爾弗雷德的記憶中很好吃,他隻偶然吃到過一次,然而後來再去的時候,卻隻感到了索然無味,似乎記憶中的美味只是回憶添贈的,然後那天莫名失落,感覺吃什麽都沒勁,於是便餓了一天。
難得有心情出門玩的時候,結果突然下雨了。雖然下雨並不會影響什麽,但那個時候,卻有種“還不如現在回去繼續乾活呢”的心情,便真的連續幾天不出門了。
有很多衣服,但私服大部分都是一類型,並不是有什麽偏好,只是因為不想花心神找搭配,隻多穿了幾次那種類型的衣服,便被內務官誤會了,下一次,打開衣櫃時,卻看見滿滿一個類型的衣服。
陛下:……
種種阿爾弗雷德絕不會告知別人的事情,都在這一刻,被他說玩笑一般當做是趣談,用自己偶爾的別扭和烏龍來逗趣另一個人。
然而一本汙濁了的書,大部分都沾染上了墨水,剩下的文字又大多是有始無終的斷句,能夠說給另一個人聽的有趣東西,還是太少了。
等到阿爾弗雷德漸漸停下聲音的時候,聽得正入神的唐年一下子便茫然地張大了眼睛:“不說了嗎?”
阿爾弗雷德沉默了一下,才輕聲道:“剩下的便沒什麽好說的了。”
唐年:“誒——”
他有些失望:“我還以為能夠聽很久呢。”
阿爾弗雷德看著唐年垂頭喪氣的樣子隻覺得有些好笑,他感覺唐年似乎太縱容他了。畢竟自己說話的時候是什麽樣子自己知道,他的聲音總是平靜無波的,講述的故事也沒有什麽起伏和技巧,幾乎是平鋪直敘,不僅沒什麽細節,甚至是想到什麽,就順口提些什麽。
“沒什麽好聽的。”阿爾弗雷德安慰對方,“只不過是一些無趣的小事罷了。”
“明明就很有趣啊,”唐年鼓起臉,他瞪著阿爾弗雷德,“這可是阿爾的事情!”
唐年注視著阿爾弗雷德,一字一句地說:“阿爾的一切事情在我眼裡都很有趣。”
沒有無聊。
不會不耐煩。
即便是某天下雨了,回來的路上看到了一朵小花這種小事情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我是很想知道關於你的更多事情才拜托你和我多說說的,我很喜歡你,所以,即便是阿爾,你也不能說自己的不好。”
阿爾弗雷德在這一刻,感覺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停滯了一瞬。
他被那雙澄澈明潤的眼睛牢牢注視著,明亮又乾淨的眸底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說話的主人很是認真,也靠得阿爾弗雷德很近,以至於對方說話時嘴巴張動著吐露溫熱氣息淺淺拂過自己時,他的心臟似乎都跟著被模糊氤氳化在那一片柔軟之中。
“啊、這樣。”
阿爾弗雷德混沌之中,只聽到自己不知所措隨意應著的聲音。
“抱歉……下次不會了。”他乾巴巴地說。
生性高傲的陛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無意識地和唐年道歉起來了,要是他回過神估計只會更加錯愕,他第一次和人道歉,就是因為他說自己的過去很無趣這種事情。
阿爾弗雷德垂下眸,靜靜凝視著唐年。那對冰綠色的漂亮眼睛,被濃密睫羽覆蓋著溫和看人時,眸底的流光比清潭上躍動的月光還要動人。
“抱歉。”他又把這句話低聲重複了一遍。
和唐年不滿阿爾弗雷德總說自己無趣那般氣得很認真一樣,此時的阿爾弗雷德道歉也道得很認真,起碼唐年連聽兩遍後,一下子就不好意思起來了。
唐年嗡動著唇瓣,白淨的臉上有紅暈浮現:“也、也不用這樣……”
“那你……還生氣嗎?”阿爾弗雷德說,明明此時人類長相的他氣質更像是孤傲的狼,可他和唐年說話時,卻如此溫順著眉眼。
很乖,也很聽話。
唐年感覺自己的臉好像莫名其妙地變得更燙了:“不、不了……”
說完,似乎覺得這樣子回好像顯得自己很凶一樣,唐年忍不住又駁了一句:“我方才也沒生你的氣,不用道歉的。”
阿爾弗雷德沉默了一會,然後才低聲說:“你不生我的氣就好。”
兩個人一下子就安靜起來了。
“你還……想問些什麽東西嗎?”
唐年愣了愣,抬眼的瞬間,撞入了阿爾弗雷德認真的眼神。
明明語句是“還想問些什麽嗎?”,可無論是聽上去,還是看上去,對方此時,都更像是在說:你還願意,更了解我一些嗎?
唐年怔愣了一瞬,有些害羞,有些扭捏,但還是點了點頭,說:“想。”
他當然想呀!
畢竟阿爾弗雷德先前和唐年說的一直都是自己貧瘠經歷裡為數不多的趣事,唐年聽得很入神,可唐年想了解的一直都是完整的阿爾弗雷德。
所以他想知道更多的信息,比如阿爾弗雷德的家人啊之類的。
然而阿爾弗雷德卻說:“我沒有家人。”
唐年愣了愣:“誒?”
阿爾弗雷德平靜地說:“我的母親早早便去世了,我的父親也死了很久。剩下的,更沒什麽好說的了。”
他表現得平靜,唐年卻不然。
似乎是見到唐年蹙眉,阿爾弗雷德頓了頓,在自己的過去上刪刪減減了一些,大致告訴給了唐年聽。
那對父母便不說了,把阿爾弗雷德接過去後,他遇到的人也基本都是想要從他這裡謀取什麽的人,那些大人還能擺出虛偽的外在偽裝一下,他們的小孩惡意倒是直接擺在明面了,所以阿爾弗雷德說,他的過去確實沒什麽值得好說的。
而那些所謂的家人,還不如沒有。
唐年聽著聽著便捏緊了拳頭:“那些人都是神經病吧!”
唐年其實並不愛罵人的,只是此時,一想到阿爾在自己看不到的角落裡被人排擠欺負了,唐年比自己被排擠欺負了還要生氣。
他簡直把想到的罵人的詞都罵了那些人一遍,等他罵完,一抬頭,對上阿爾弗雷德含著點淺淺笑意的眼睛時,唐年的臉又重新燒了起來。
“那、那個,我其實平日不怎麽罵人的……”
磕磕巴巴的解釋,說完以後唐年簡直都想要捂住自己的臉了,他感覺自己來到這片空間後好像總是很容易情緒化,做出的每一個反應都無比笨拙。
“沒關系,你能為我生氣,我感到……”
阿爾弗雷德原本是想寬慰唐年,可這個句子說到一半,那個詞在嘴巴裡含了半圈,才輕輕被說出來:“我感到很開心。”
是的。阿爾弗雷德並不是在哄人,無論是此時心臟的跳動,還是情緒上飄飄乎的雀躍,甚至是只要看到唐年就忍不住要跟著上揚的嘴角,都在訴說著他此時無比輕快明亮的心情。
阿爾弗雷德的聲線還沒有完全成熟,聽上去還帶著點符合他此時外表的稚氣。
但當他壓低著、真切含著笑意地和唐年說這句話時,唐年感到自己不僅是臉,似乎連同耳垂也跟著一起紅透了,呐呐地說不出什麽話來。
“那、那就好……”
說完唐年就後悔了。
啊啊啊!
這是什麽話!
他在回什麽!他是笨蛋嗎?
唐年在內心土撥鼠尖叫,而阿爾弗雷德卻重新靜靜凝視唐年。
眼前紅著臉不敢直視自己的少年樣子看上去和以往遇到的人明明沒有什麽特別大的不同,但卻又像是每一處都在熠熠生輝,連帶頭髮絲也在發光。
突然冒出來的神秘人,明明以前引起阿爾弗雷德注意的便是對方的神秘,可此時,阿爾弗雷德似乎卻有一瞬不甘起對方的神秘起來了。
“那你呢。”阿爾弗雷德突然說。
唐年便愣住了,隻張著眼睛,呆呆地“誒”了一聲。
沒想到阿爾弗雷德卻低垂著視線,聲音低淺地說:“那你呢……”
明明對方只是將一句話重複了兩遍而已,唐年卻從他語氣的轉變中聽出了裡邊的低落。
第一次是有點好奇,第二次便開始有點不甘心的意味了。
好像在說:明明你要我告知你我的全部,而你也確實全都了解了,可我卻對你沒有半點了解,太不公平了。
唐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感覺出對方情緒這樣細微的差異的,莫名地,他說話也磕磕巴巴起來:“我、就……就監護人、家長啊,之類的吧……”
阿爾弗雷德沒有說信和不信,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唐年。
唐年:……
唐年感覺自己此時的臉似乎在燒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比起嘴巴裡努力想要解釋翻找著詞句的笨拙,他的臉總是第一時間蒸騰出無盡的熱意,紅暈遠比理智要來得快,浮現在臉上的時候,也遠比心裡的悸動來得明顯。
唐年此時確實不太清楚怎麽和阿爾弗雷德解釋。
畢竟他總不能說,未來的你就是一隻可愛無辜與世無爭的小貓咪,天天被我親親抱抱舉高高又貼又哄吧?
這會被當做是變態吧?
他支支吾吾地,那個樣子落在阿爾弗雷德眼中便是格外地心虛。
陛下一面覺得唐年這個絞盡腦汁想要和他解釋清楚彼此關系的樣子有點可愛,一面不知為何又覺得有些不滿。
作為意識清醒的他,又和唐年相處了這麽一段時間,自然知道對方絕不是那種會對他別有用心的人了,此時自然也大概猜測出唐年和自己精神體的關系。
但是自己猜測是一回事,想聽對方說又是一回事。
逼唐年告訴自己他們的關系是假,想了解更多關於唐年的信息是真。
“總之、我們的關系很親密就對了!”唐年憋來憋去,最後隻憋出這麽一句話來。
阿爾弗雷德還是那個冷靜矜持的樣子,說出的話就像是長官在審問一樣,似乎真的冷酷無情,鐵面無私:“有多親密?還是說,你和很多人都有這樣親密的關系?”
“當然是只和你!”
唐年有些激動,還有些不滿。
阿爾弗雷德的樣子看上去依舊是那樣的冷靜自持,他隻淡淡地“哦?”了一聲,便見到眼前的人氣惱地捏緊了拳頭,看樣子似乎是想給他來上一口。
“你說什麽都行,但是不能質疑我們的關系!”
唐年大聲:“我們兩個就是宇宙第一好!!!”
陛下的嘴角便又輕輕翹了一瞬,很輕微,起碼著急解釋的唐年就沒有發現。
“好吧。”
阿爾弗雷德像是被唐年說服了那般,他輕輕歎了口氣,又狀似無意地說:“說起來,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未來的我都是怎麽稱呼你的?”
唐年便彎著眼睛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來:“你喊我年年哦。”他有些得意、又有些甜蜜地說,那個笨蛋的樣子,讓原本想要得知對方真名的阿爾弗雷德這一瞬都忍不住想要跟著他一起露出笑容來了。
年年……
年年。
稍微有點可愛了。
這樣的疊詞不止是在瑰月帝國,即便在別的地方也基本都是小名和昵稱。
“我隻這麽喊你嗎?”沒有別的什麽深呼了嗎?
而且……只有昵稱的話不是全名的話,找起人來似乎會更困難一點。
阿爾弗雷德緊緊盯著唐年的眼睛。
沒想到唐年隻思考了一秒,然後就若有所思地說:“說起來,有試過讓你喊我大哥哥來著的……但是被你強硬拒絕了。”看上去還很遺憾的樣子。
阿爾弗雷德:……
雖然很討厭那個精神體,但是不得不說,拒絕得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