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忍辱(二)
“大夏自然有永續兩國情誼之意,不過……”晏珩保持微笑,“既為兄弟之邦,應該禮尚往來才是。貴國多年來而不往,是否不太合乎情理?”
伊谷鞬抬頭,與主位上的晏珩四目相對。見對方黑白分明的眸下暗流湧動,他微微一愣,旋即,似笑非笑地接:“殿下這是什麽話?小王這不是來了嗎?漠北貧瘠,多不毛之地,所以兩手空空而至。”
說著,他整了整右臂箭袖的袖口,漫不經心道:“不過單於的三十萬子弟可是橫刀立馬於邊,以待夏國之禮。難道這樣,殿下還覺得,我匈奴不夠重視與大夏的情誼嗎?”
“蠡王說笑了……”晏珩咽下不甘,面上無半分不快。
如今的大夏,尚沒有做好對敵的準備。匈奴舉族皆可戰,是沒有老弱婦孺這一說的。一望無垠的原野是他們縱馬馳騁的草海,來去如風,行蹤不定,難以捉摸。
而夏主步兵,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是出兵的鐵律。行軍速度遲緩,難以媲美草原騎兵的靈活。晏珩清楚,在屬於大夏的北疆鐵騎與弓弩營沒有誕生前,是不能和匈奴硬碰硬的。否則會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得不償失……
慶安十七年,武寧十年,這中間,可整整隔了十三年。需要韜光養晦的不僅是她,更是整個大夏。
“噗——”
晏珩怔忡之間,台下勝負已分。匈奴的武士仗著身強力壯,將夏營中自告奮勇的軍士死死壓在地上。那被壓製的士兵額頸青筋暴起,憋得滿面赤紅,正狠命地掙扎著。
“吾王,爾丹將為您立於不敗之地。”勝利者耀武揚威地走上前來,挑釁般望向主位上的晏珩。而後,他轉身面向伊谷鞬,右手撫著胸口,深深鞠了一躬。
“蠡王殿下!”晏珩見狀,面上已露不快,“你的人這是在做什麽?”
伊谷鞬舉杯送至鼻前,陶醉般閉上眼睛一吸,而後緩緩睜開,漫不經心道:“我匈奴勇士之所以能在戰場上舍生忘死,是因為每一次比試,都是生死搏鬥。這是草原上原始古老的習俗,便是尊貴的單於,也不能阻止他勇猛的將士,處置戰敗於他手中的螻蟻。”
誰知台下的匈奴武士並未理會,見蠡王伊谷鞬沒有表態,也不謝恩。驟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量,赤膊上青筋暴漲,咬牙使死力。
被騎在身下的夏人早已精疲力竭,掐在那匈奴人腕上的手一松:“咳……咳……你……”
“你做什麽!”
“好!好!好!”觀戰的匈奴人個個興致高昂,揮舉挎刀,為坐在夏人身上放肆大笑的族人喝彩。
“失手錯殺……”晏珩沉了臉,“好一個失手錯殺。蠡王麾下果真出勇士,來人,賜這位勇士酒肉!”
“匈奴武士的勇猛孤已經見識到了,比試點到為止。”晏珩望向台下呼吸逐漸急促,體力明顯不繼的夏軍將士,高聲道,“來人,賜兩位勇士彘肩卮酒。”
“點到為止!”
“殿下有所不知……”伊谷鞬端起空杯,身側的親衛畢恭畢敬地替他滿上。
清酒如水,綿香沁脾。
令人牙酸骨裂的一聲轉瞬即逝。晏珩拂袖起身,見那夏營中毛遂自薦的勇士,已被粗暴的匈奴人硬生生折斷了脖子,咽氣了……
哢嚓——
“快放手!”
伊谷鞬泰然自若地坐在那,舉杯淺嘗一口,戲謔道:“真正的勇士只有一個,勝出的是我匈奴人。比試雖說是點到為止,失手錯殺之事,也是常有,殿下何必動怒?”
倒是一眾匈奴人在旁高呼:“殺!殺!殺!”
伊谷鞬眯了眯眼,滿意地說:“太子殿下,看來現在,還是我匈奴更勝一籌啊!”
晏珩冷眼旁觀,在爾丹輕蔑的目光掠過自己時,胸中火氣頓生。可她現在,什麽也不能做。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忍字頭上一把刀,大夏需要忍,她亦需要。
那眨眼間奪去切磋之人性命的匈奴武士傲然起身,高舉雙手,與士氣高昂的同伴示意。對周遭銳利的目光,視若無睹。晏珩敢肯定,若是目光如箭,此刻那人已被四周執搶持戟的大夏將士射成了篩子。或許,她一人的怒火就足以將他釘死。
圍觀的士兵群情激憤,但主將在上,軍令不發,只能高聲呵斥,不敢私自上前去拉。只能捏緊手中的長矛,憤怒地盯著那人。
“唯……”
“等等!”伊谷鞬聞言挑了挑眉,“大夏的酒太綿軟,遠不如草原上的濁酒爽烈,怕是我匈奴的勇士飲不……慣……”
“甜淡的蜜水也會醺人,蠡王殿下喝了這麽多,怕是已經有些醉了。”晏珩見他身形不穩,握不住的銅樽轟然落地,清酒撒了他自己一身,這才面色稍霽,振聲道,“來人,賜酒。”
伊谷蠡醒來時,金烏已然西沉。他晃晃悠悠地自榻上坐起,環顧著陌生的房間。自是身處一應俱全的雅室,香爐裡焚著涼薄的瑞腦,獸口中吐露出嫋嫋青煙。
見屋內無人,他微滯的雙目驟然恢復清明。起身,步伐穩健,落地無聲。
“來人!”
伊谷鞬開門高呼,忠心耿耿地親衛躬身行禮:“蠡王。”
“爾丹怎麽樣了?”伊谷鞬微眯著眼,語氣不善。
親衛肅了肅,道:“爾丹還醉著,正在外面的客房裡呼呼大睡。夏國的太子,並沒有做什麽。”
“哦——”伊谷鞬有些意外,他清了清嗓子,並不似草原上的漢子那般粗糙,帶著酒醒後的慵懶,隻低沉動聽,“那去告訴太子殿下,就說本王已經醒了,請他來驛站一敘。”
“是……”
晏珩跟著魁梧的匈奴親衛一起進來的,身後隻跟著看上去十分文弱的宦官陳良。伊谷鞬正在喝驛站熬好的醒酒湯,見晏珩來了,也不起身,隻揮手叫他們退下。見晏珩點頭,陳良方從容地離開。
伊谷鞬一口悶下醒酒湯,豪爽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小王一路走來,見大夏北方山水雄奇。果然,能養出殿下這樣氣度高華的人。”
“不敢,不敢。孤倒是想知道,蠡王殿下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麽藥?”晏珩面色凝重地在伊谷鞬面前坐下。
伊谷鞬卻不答,放下藥碗,隨手取過擱置未用的銅匙,輕擊碗沿,低音伴著清脆的金鳴: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晏珩沉默地聽著,眸中劃過一道異樣的光芒,似是錯愕,又像是驚詫:“你究竟……是誰?”
“殿下是誰,我便是誰。殿下從何處來,我便……也從何處來。”
“!!!”
入夜生涼,已經交了子時,陸婉仍斜憑軟榻上,攏著玄色的大氅在燈下觀書。犯困的阿夏打了個哈欠,呼出的氣息讓隔著薄紗的紅燭忍不住輕顫。心細的阿春見狀,放下了手中劈開的絲線,尋了銅鑷,取下燈外剔透的紗罩,將燭芯慢慢撥開。
“殿……”
外間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侍女問安的低語,被陳良曲指的暗號盡數按回喉嚨。
陸婉耳聰,殿內又靜,自然聽見了這陣不大不小的動靜。她撂下書,解下披在肩上的大氅。宮女打起珠簾,玉音微磬。她起身,抬眸一望,見陳良扶著醉醺醺的晏珩走了進來。
“殿下?”
剪過芯子,燭火明亮多了。專注的阿春拎著紗罩,只見燃起的火焰一跳,險些熄了。抬頭,見陸婉已疾步迎了上去。
她扶晏珩的左臂,遠山一蹙,再開口,便成了質問:“殿下怎麽會醉成這樣?”
陳良因扶著晏珩,不好見禮,隻微微低了低頭:“回太子妃殿下,殿下奉旨招待匈奴來使。晚間蠡王差人來請,殿下赴約,兩人一起用了晚膳。匈奴使者好酒,殿下陪著,不知不覺便飲了許多。”
陳良是晏珩的心腹,陸婉饒是心有不滿,也不好多加訓斥。隻幫扶著晏珩回到內室,命阿春、阿夏打了熱水,取了巾櫛,要替晏珩收拾收拾。
陸婉動作輕柔地替晏珩除著繁瑣的外衣,陳良自覺杵在這十分不妥,欠了欠身,道:“奴才本想按殿下的舊例,將殿下安置在書房。但殿下路上吩咐將她送回來,奴才不敢不從。”
陸婉寬衣的手一頓,溫聲道:“本宮都知道,公公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唯……”陳良聞言,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小宮女打了水進來,阿夏擰了熱巾,打起精神,輕聲詢問:“殿下,讓奴婢來?”
陸婉如今解起晏珩的衣來,已是駕輕就熟。她輕輕扯出晏珩的壓住的衣角,將褪下的腰帶衣衫交給低眉順眼地侍女。
“本宮自己來,你們都退下。”說罷,她接過阿夏手中的熱毛巾,余光瞥見神志不清的晏珩,既生氣又無奈地歎了口氣,“殿下不喝醒酒湯,叫阿春不必備了。”
“諾……”
眾侍女齊齊應聲,魚貫而出。
◎作者有話說:
十在:猜猜是誰?
晏珩:……
陸婉:殿下小心。
南城:殿下您……也要滑了?
十在:“也”字不錯,我很喜歡。
注:
兩漢佚名《匈奴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