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改變(一)
禦花園中風雪的呼嘯聲與腦海裡陸婉的質問聲重合,一聲蓋過一聲。想讓陸婉重新接納她,就必須做出改變。
她並不是視人命如草芥的暴君,可她曾輕描淡寫的給椒房殿三百名宮人判了死刑,隻為泄一己私憤。這樣冷酷無情的她,的確可怕,也難怪陸婉失望、死心。
與另一個自己周旋許久,晏珩終於勝了,她疲憊地開口,對葉青道:“葉娘,為孤更衣……”
天終於放晴了,高闊的天空中,柔和的冬日為白雲鍍了層金邊。冗長的宮道上,三三兩兩的宮人正執帚清理路上潔淨的積雪。今日無風,可晏珩還是在明朗的天氣下感受到絲絲嚴寒。
“啟稟陛下,太子殿下求見。”
集議剛散,晏清正頂著眼下淡淡的烏黑執筆寫調令。
聞言,他擱下筆,揉了揉太陽穴,對張華道:“傳。”
“兒臣給父皇請安。”晏珩一進來就掀衣跪下了。
“平身吧,身子可好了?”晏清溫聲道。
晏珩恍惚的回到金麟殿,站在溫暖如春的殿內,卻感覺如墜冰窟。晏清在她印象中一向是溫厚仁和的,可他一旦做出決定,便再無轉圜的余地。
“萬一有什麽狐媚子見縫插針,先一步騙了太子殿下的真心,你日後可有的忙。”
便是她當真來求了又怎麽樣?怒火會讓人失去理智,變成一個面目全非的怪物。那時的她會答應嗎?不會吧……
晏珩面色蒼白地站在窗前,望著又開始飄落的絮雪,忍不住咳了陣。
晏月放下了手中的南海明珠,望著維持著端莊坐姿的陸婉微笑道:“太子殿下染了風寒數日,你也該去看看了。”
她已經試著去改變袁曉的命運,結果如她所料。在帝王的權威面前,一切都是妄言。當初陸婉不肯向她低頭服軟,為那三百名宮人求情,應當是早就知道了一點吧……
陸婉淡淡道:“母親,女兒從未期冀過一國之君能情有獨鍾。晏珩與江夫人需要母親的助力一日,就會對長公主府客氣禮貌一日。”
“是,兒臣……”晏珩緩緩叩首,起身,退了出去。
“父皇……”晏珩有些訝異,原來父皇已經恨吳王到了這個地步。
晏清淡然一笑,道:“珩兒,你說的不錯。無論晏冶他打著什麽樣的旗號,都掩蓋不了他造反的事實。就算朕處死袁曉,他也不會退兵。因為退兵會死,失敗也會死。與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
“回父皇,因為兒臣覺得,袁大人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晏珩誠懇道,“不說他的削藩策,就是安民實邊的論述,起遠見卓識,就非常人所能及。”
“咱們大夏沒有那麽多繁文縟節,你如今雖不能住在宮裡,可也要多往宮裡去,不能與太子過於生疏。”
“誰命如草芥,誰君臨天下,都是天說了算。天不會說話,自然就是天子說了算。”
“話雖如此,可是,天下終究會是晏珩的。”晏月微微一笑,眼下的細紋再也掩飾不住,“你以為晏珩為什麽能當儲君?憑我那點手段,是遠遠不夠的。江若柔那點的枕邊風,也不上算。真正能決定晏琮和晏珩命運的,是陛下。”
“而且……就算父皇處死袁大人,吳王也絕不會退兵,不是麽?”
比起傲然的陸婉,她更親近懂事的曹娥。曹娥會為她提燈守夜,會為她烹茶煮酒。無論何時,曹娥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溫柔如水,媚眼如絲。她乖巧順從,體貼的恰到好處。
“謝父皇關心,兒臣無恙。”晏珩仍跪在那,低著頭答,“兒臣聽說吳王已反,打的是‘清君側’的名頭。不知父皇,要如何處置袁大人?”
“此戰,朕必勝。”
晏清目光清明:“朕忍他很久了,也有和他一決高下的信心。朝廷不僅兵多將廣,而且朕使如揮臂。晏冶和他的幾個堂兄弟,各懷鬼胎,根本不會真正出力。”
“你不是知道了嗎?”晏清不解,望向不肯起身的晏珩,“怎麽,還眼巴巴的跑來再問一遍?”
“你回去吧,此事不必再說。袁曉活不了幾日了,他應當為他的堅持的,付出代價。何況史書,自會有他一席之地。他想青史留名,朕讓他求仁得仁。”
晏月一字一句道:“好孩子,母親吃了吃了那麽多藥,受了那麽多苦,好容易在徐娘半老的年齡裡得了你,你就是我的一切。”
“將你許給晏珩,不僅僅是為了穩固我的地位,更是為了你著想。不然,等我百年之後,誰能為你做主?你父親和他那些虎視眈眈庶子,會把你拆吃入腹的。”
“晏珩再怎麽看,也是個念舊的人。你嫁過去,那一國之母的尊榮,能護你一生平安。況且,我兒傾城之色,配個英俊的少年天子,再合適不過。”晏月的這番話,講得語重心長。
陸婉聽罷,臉上泛出一抹苦笑:“母親,你真的以為皇后的頭銜,能護我一生平安嗎?就是能,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一生那麽長,若是我自己先沒了活下去的念頭……”
“不許胡說!”晏月大聲打斷了陸婉。
陸婉沒有聽,繼續道:“一個女人最想要的是什麽,母親不會不知道。即使擁有了榮華富貴,漫長歲月中卻沒有攜手相將的人,人生也不會完整……”
“那些都不重要,”晏月沒有生氣,也沒有訓斥,只是望著失神的陸婉,喟歎一聲,“你不要想太多,我讓人準備了兩株上好的山參,你一會兒去探望太子的時候,帶上吧……”
“是……”
不用陸婉費心打聽,晏珩生病的消息就被雙方母親想方設法透露給了她。聽說,晏珩自那日給太后請完安回去後就病倒了。年三十那晚的家宴,屬於太子晏珩的東席意外的空了。
寒冬臘月,飛雪漫天。
她奉命抵達建章宮時,晏珩正沉默地站在書房的窗前觀雪。陸婉止住要去提醒晏珩的葉青,揮手讓她退下。葉青朝陸婉欠了欠身,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晏珩穿一身青色的衣裳,肩上披著白裘,如同禦花園中初承霜雪的翠竹,在冰天雪地裡挺拔出眾。
似是察覺到背後有人注視著自己,晏珩轉過身來,正好與停在不遠處的陸婉四目相對。
劍眉下的星目已然沒了往日的犀利,蒼白的臉色暴露她的虛弱。陸婉心頭一緊,忍不住蹙起了眉。
“我真沒想到,殿下竟然如此虛弱。只是吹了些風,就成了這副病歪歪的樣子。”
晏珩微微一愣,眼底蕩起幾許波瀾,但很快就恢復如常:“抱歉,我讓你失望了……”
陸婉聞言,一時怔住。晏珩這副柔柔弱弱的模樣,看起來倒不像是裝的。陸婉無端有些心疼。哪怕她告誡自己,不要再對晏珩動真情,可胸腔裡劇烈跳動的心,在狠狠的質疑著這個決定。
“沒有。”陸婉偏過頭,走近她的書架,指尖隨意在書冊間遊走,“讓我失望?殿下從來沒有給過我希望。”
“對不起……”
晏珩將姿態放的極低,她情不自禁地走到陸婉身後,輕聲道:“我……我可以改的……其實……其實……”
晏珩不善於表達情感,尤其是愛。哪怕上一世,她被陸婉的那封絕筆點醒了。可重獲新生後的她,在這上面依舊怯懦。
在此之前,晏珩可以對天發誓,無論是以前還是現世,她從沒怕過什麽。她甚至想抓住機會,與昔日“單純”的陸婉從頭開始。可神愛世人,上天也給了陸婉重新選擇的機會。知道一切的陸婉會不會原諒她,她不知道……
能夠失而復得的人是非常幸運的,可如今的晏珩,只有患得患失的資格。
晏珩明白,一紙婚約束縛不了陸婉,皇后之尊亦無法打動對方的心。不然,陸婉就不會在對她心灰意冷之際,選擇用三尺白綾了此一生。
“其實……”
“我對你的心意,與你對我是一樣的……”晏珩的聲音很小,僅限於一步之隔的她們兩人可以聽見。
陸婉無動於衷,抽出了書架上有些年頭的那本《詩經》。隨手一翻,便停在了《鄭風丨風雨》那一頁,她目光沉靜地掃過紙張上的字。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她的內心的確十分平靜,因為她背對著晏珩,看不到對方此刻可憐兮兮的眼神。
“殿下,往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我都知道,那不是一場虛妄的夢。”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同床異夢也好,心有靈犀也罷。那都是以前的陸婉所糾結的,當初那個一心一意等著晏珩轉身的陸婉,早已被晏珩親手推開。
“事到如今,你說什麽,在我看來,都沒有意義。”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陸婉不喜,她很不喜。若不是她發覺晏珩的蹊蹺,精準的試探出對方重生的事實,那晏珩會怎麽做?
與上一世一樣,將她一直蒙在鼓裡,而後讓她親眼見證她和別的女人不清不楚、雙宿雙飛嗎?
◎作者有話說:
(當面)陸婉:晏珩,收起你那可憐兮兮的表情,我根本不吃你那一套。
(背後)陸婉:她……我……後來愛上的人都像她。
注:
《詩經丨鄭風》: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