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宋時清跌跌撞撞朝前跑了兩步,差點摔在廊下。過來通風報信的下人趕緊扶住他。
——謝崇明是衝著他來的。
作為謝家的大少爺,謝崇明本來是被當成繼承人培養的。但自從五年前他摔斷腿,確認治不成從前那樣以後,謝家的族老就開始對謝大老爺這一脈施壓了。
像是謝家這樣的一方大戶,親緣關系盤根錯節,誰都想拿大頭,族長的肯定不能是個瘸子。
好在宋時清被收養進來以後,謝小少爺有了點精神,一年兩年的都沒有要夭折的意思,謝家的族老也就歇了心思。
但被放棄的謝崇明卻是一日勝一日的陰鷙。
他的那條瘸腿本來只是在走路時不太用得上勁,不走路也看不出來什麽。但大概是用得少了的緣故,他的腿骨開始長歪萎縮,看著就是一長一短的兩根。整個人站哪都是斜的,走起路來更是惹人發笑。
這兩年,就連原本就伺候他的下人都開始對他輕慢起來。
只有五歲的弟弟是父母的心頭肉,謝麗娘又成天是一副鬥雞蠢貨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謝崇明就將怨毒的目光轉到了宋時清身上。
“我知道。”宋時清低聲說道。
謝崇明陰陽怪氣地拖長了聲音,“可李嫂子說,她帶出去采買的錢被偷了。”
這也是宋時清之前看著春薇欲言又止的原因。
謝崇明故意抬起拐杖跺在了春薇的手上。
而宋時清幾乎是本能地掙開她的手,將她朝前一推。
宋時清抓著春薇的手不自覺一緊,腳下的速度加快了幾分。
——到這一刻為止,誰都沒覺得謝崇明會松開狗繩,包括謝崇明貼身的小子。
“少爺……”春薇跟找到了主心骨一樣揪住宋時清的衣服,“我沒偷錢。”
宋時清就像是炸毛讓自己看起來盡量強裝的小貓一樣,面上淡然鎮定,一步一步地朝後退。
“汪汪汪!”
宋時清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
他無聲地掃過幾個站在謝崇明身後的下人,幾人都若有若無地避讓開了他的打量。
謝崇明能汙蔑春薇,他就能接借下人打這位大少爺的臉。
他不再是謝家的繼承人了。謝夫人現在的心思全放在了小兒子身上,要不是他還佔著血親這點,宋時清早壓到他頭上去了。
沒想到怕什麽來什麽。
他和謝崇明,一個病秧子,一個半殘廢,只要那些下人不幫忙,謝崇明不一定打得過他。
宋時清將春薇拉到身後,“大哥,錢是我給她的。”
但即使這樣,李嫂子也不會再拚著得罪宋時清的勁,去幫他講話。
春薇驚懼地尖叫起來,拉著宋時清就要朝前跑。
“你看看,你手腳不乾淨,就是給二弟臉上抹灰。”
“啊!”
他看向謝崇明一行人。
比起五年前那天晚上的第一次見面,謝崇明消瘦了不少,原本看著還挺有威勢的人,現在只剩下了陰沉。
“看見沒,你家少爺來找你了。”
謝崇明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可怕。
春薇瞪大了眼睛,嘴唇翕動著還要說什麽,但一息之後,她還是甩開腿朝前跑去。
這幾條獵犬是謝家養在山上專門看藥材的,秋天打獵的時候,謝大老爺才會把它們牽回來。誰都不知道謝崇明發了哪門子瘋,向山上的下人要到了它們。
但下一刻,謝崇明彎腰,對那幾條狗指了下宋時清的位置說道,“去,咬死他。”
還沒跑到跟前,隔著一大片林子,宋時清就已經聽到了犬吠的聲音。
但被馴養得極好的獵犬一收到出擊的命令,霎時間狂吠起來。
謝崇明帶著幾條狗站在人中間,大概是聽到了聲音,他陰惻惻地看了過來。
宋時清低聲但不卑不亢,“那我去找李嫂子問問。春薇畢竟是我的丫頭,如果她真的偷錢了,我補上。”
春薇哭得瑟瑟發抖,捂著生疼的手背直哭。宋時清一言不發,跑上前把她拽了起來。
他怕春薇遇到謝崇明,被對方為難。
他垂眼,狀若恭敬,“大哥要是沒事的話,我就先帶春薇回去了。”
他抿唇,但腳下沒停,徑直尋聲趕去。
“快,回去找徐爺!”
宋時清就是抓住了這點。
明明最近地滑,謝崇明不應該出門才對。
就在跟在宋時清身後的春薇都抹了把眼淚,覺得謝崇明這次的找事到此為止的時候,謝崇明突然一拽狗繩。
顧不上管身後下人絮絮叨叨的哭訴,宋時清稍微定了定神,就趕緊朝偏門處跑去。
從小乾農活長大的姑娘跑起來跟風一樣,比宋時清這個病秧子不知道快了多少。很快就跑進了樹林裡沒影了。
身後,謝崇明的瘋笑和狗吠聲連成一片,宋時清咬牙,冷風呼呼地往喉嚨裡灌,灌得喉管像是被割開了一樣。
不能停。
這些獵犬連熊都敢咬,它們會撕碎自己的。
宋時清直直朝草垛跑去,臨近了突然轉彎,跑進樹林裡。
沒反應過來的獵犬扎進去了兩條,但其他的很快跟了過來。
“唔!”
宋時清隻覺背後猛地傳來一陣大力,接著人就被撲倒在了冰面上。
他那瞬腦子裡什麽都沒有,抓起一旁的石頭,反手狠狠砸在狗頭上。
獵犬爆發出一陣尖細的嗚咽,宋時清趁機手腳並用地站起來,奮力朝遠處的院牆跑去。
回去就好了。
遇到其他人就好了。
也許是老爺都不忍看宋時清這幅可憐的樣子,院牆邊有一處雪垛特別高,下面也許是稻草或者柴禾。
宋時清直接攀著它們挑了上去,他甚至沒想過自己該怎麽跳下圍牆才能不受傷,手上一松,整個人就掉了下去,砸進了另一堆雪裡。
天旋地轉。
犬吠一下子變得非常遙遠,被圍牆結結實實地擋在了另一邊。
宋時清躺在雪裡,看著天空,好半晌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全身都疼,手疼,腿疼,背後更是疼的鑽心。
宋時清抬手看了眼,圍牆粗糙,劃得手心裡全是血印子,血又弄髒了棉襖。
他下意識想把袖子往上卷一卷,低頭卻看見棉衣被撕破了好幾個口子。棉花散出來了不少。
沒關系。
應該說是幸好。
那些狗沒咬到他,剮蹭出來的口子過兩天就結疤不痛了。
沒事。
宋時清用手背蹭了蹭臉上的碎雪,卻不小心把碎雪蹭進了眼睛裡,又是一陣生疼。眨了兩下,眼淚就掉了下來。
宋時清咬住下唇,強忍哭腔。
說到底,他還是委屈的。
謝家明面上收養他,私底下買他的命。
謝夫人厭煩沒有用的長子,就故意送貴重的小玩意到他這裡,讓謝崇明憎惡他。
而謝崇明明知謝夫人的想法,卻因為畏懼怨恨,索性將計就計。
宋時清不能逃,不能罵,只能忍著看著。
憑什麽?
宋時清走到廊下,想稍微休息一會。
他翻進來的這處院子很破,牆邊雪下,堆著不知道哪年哪月扔過來的燈籠框,院子裡也是雜草叢生。宋時清還以為這裡沒人住。
他把撿到的棉花都塞進衣服裡,捋平布,抬眼正準備找地方坐下,冷不防就對上了窗戶後面青年懶洋洋的目光。
——宋時清被嚇到了,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樣才好。
顯然是住在這裡的青年眯著眼睛笑了下,“呦,我這兒好久沒來新面孔了。你是哪家的小孩呀。”
那天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樣子,看著就讓人覺得今天沒什麽好事。
但窗子後面的青年卻有種讓人心安的閑散,他大概是通過宋時清的一身狼狽看出了他被人欺負的前情,也沒提什麽讓人不高興的事,隻用手指敲了敲窗台。
“來,過來喝杯糖水暖暖身子。你這樣,待會要凍病了。”
宋時清抿唇,下意識覺得不好意思,他哭得兩隻眼睛都紅彤彤的,臉上估計也沒擦乾淨,走路還一瘸一拐的。
他走到了窗台外,想了想,還是沒有伸手去拿那杯甜茶水,隻怯怯地觀察青年。
“你這樣子,可憐巴巴的。”青年逗他,“又不是我欺負的你,你衝我掉什麽眼淚珠子。”
“待會你父母要是找過來,你得跟他們解釋清楚。不然錯怪了我,我可冤死了。”
宋時清不做聲,低頭用手背擦臉上的眼淚。
受委屈的人是聽不了溫柔話的,眼淚就這麽越擦越多,青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遞了塊帕子過來。
“我臉上髒。”宋時清小聲說道。
他實在是太乖了,又漂亮。青年索性就親自幫他擦了擦臉。
“哭什麽?身上有傷?”
“……我父母不在這裡。”
青年垂眼,一時無聲,片刻後,他捏了捏宋時清的臉側,“這樣啊。是哥哥弄錯了,你叫什麽名字?”
宋時清抬眼,輕輕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宋時清。”
在他說完這三個字的那一刻,青年臉上的笑意凝了一瞬。
他盯著宋時清,黑眼珠中像是突然有什麽東西化開了一樣。
“……你就是宋時清?”
宋時清茫然地回望他。
本能中,他瑟縮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他開始有點怕面前的青年了。
青年捏著他的臉晃了晃,“時清海宴,這世道要是能和你的名字一樣該多好。”
如果是現在的宋時清,在覺察到青年隱隱不對勁的語氣以後,肯定會保持沉默,繼而遠離。
但彼時,宋時清像是突然在鬥獸場遇到了同類的小貓一樣。
他遲疑了一下,試探著問道。
“哥哥,你叫什麽?”
哥哥這個稱呼是青年剛才說話間自己帶出來的,宋時清不覺得這樣叫對方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但青年的目光卻涼了一分。
他收回手,淡淡看著宋時清。
“我叫謝司珩。”
謝司珩像是在等著宋時清給他反應。
而宋時清——
他茫然地在自己知道的姓謝的人裡找了一圈,沒想起謝司珩是哪個族老家裡的小孩。
“堂哥?”
謝司珩挑眉。
宋時清還以為是自己叫錯稱呼了,趕緊改,“表,表哥。”
謝司珩目光在宋時清落肩頭的黑發上頓了下,突然見就品出了種很難形容的滋味。
表哥表妹親上加親。
也不知道這小孩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謝少爺當年的日記:
見到了宋時清。
他叫我表哥。
他暗示我(篤定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