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就像是有一根冰錐落下,毫不留情地刺在他的神經上一樣,宋時清再次開口時,聲音都細細地發著顫。
“你要把我關在這裡嗎?”
回應他的,是謝司珩細密的啄吻。
“就一個月,不影響面試。別怕,小姑娘認你做娘親,這輩子就會護你平平安安百年順遂。泰國那邊小打小鬧的童子鬼再修三百年都比不上她。”
他這樣的溫柔遠比顯露出惡鬼本相更令人不寒而栗。
“……你瘋了?”
謝司珩好脾氣地解釋,“是她欠你的。”
“那我也欠你嗎!”
宋時期陡然推開他,後背緊緊貼著冰涼的牆,這是個下意識恐懼防備的姿態。謝司珩順著他的力道後退了兩步,很快站定。
浮腫泛白的巨大切口,骨骼折斷只能在地上爬行的人——
老婦人笑眯眯地看著他,還真就將袋子遞給了他。
宋時清陡然站起衝向門。
原來是保姆阿姨。
宋時清胸口微微起伏,竭力抑製急促的呼吸。
宋時清的嘴唇顫了顫,仿佛已經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
他下意識看了眼老婦人手中的袋子,“是垃圾嗎?垃圾箱在這條路盡頭,我去幫您扔吧。”
“好了好了。”謝司珩親了親他的眼皮,“我不露本相,你也不許跑。敢跑我就用本來的樣子嚇你。”
這是誰?
在m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華人青年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做害羞,直接就小跑過去了。
老婦人抬頭朝他看來。
付聶傻呵呵朝她笑了下,轉身朝路盡頭跑去。
他突然開始恐懼起那些還沒有蘇醒的記憶。
付聶心中的小火苗一下子滅掉了,有點失落。
“您是謝司珩和宋時清的——?”
“阿婆!”
老婦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很快掛上了和善的笑,“我是來打掃衛生的。”
不過對方雖然不是謝司珩的長輩,可他跑都跑過來了,要是就這麽甩臉回家,總覺得有點不禮貌。
“——我不過是在向你索取代價而已。”
但當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像是活人那樣,用帶著屍斑的手壓在他的身體上時,宋時清腦子裡只有那些已經被他藏進記憶深處的黑暗畫面。
他就像是在和宋時清開玩笑一樣,可那隻冰冷的手臂隔著薄薄一層衣服,像是鐵塊一樣箍著宋時清的身體,威脅意味不言自明。
“讓我猜猜看。我們時清最乖了,如果上輩子真乾過什麽虧欠我的事,這輩子一定會還債的。但我們時清又是真的怕鬼,怕要大著肚子當謝家的少奶奶,怕往後千百年都得和我這隻惡鬼綁在一起,不見天日,不得好死——”
下午四點,付聶拎著球往家走,汗濕的頭髮刺蝟似的豎著。走到轉角處時,他遠遠看見一個老婦人正從謝司珩家出來。
很明顯,宋時清的那點力道根本推不動他,他只是想給瀕臨崩潰的愛人一點喘熄的空間而已。
他的笑意下藏著幽幽的寒涼。
“時清,你聽過民間的一些講究嗎?”謝司珩淡聲問道,“野廟荒墳前莫駐足,殘相空碑下需噤聲。活人是不能隨便發願的,一旦對某些東西發願,對方就有了索取代價的權能。”
他逃不出去。
崩潰間,小腹的墜脹感越來越明顯。
喜歡看恐怖片的朋友都說,承受能力是可以練的。怕就多看,看多了就發現那些套路都一樣,沒什麽可怕的。
沒了謝司珩的掩飾,鬼胎真實的樣子顯現了出來——
“……不要。”宋時清瞪大了眼睛回頭,“謝司珩!”
在那些記憶都重見天日以後,他到底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對待謝司珩?
謝司珩笑了起來,“時清,你在怕什麽?”
宋時清從喉嚨裡發出細微的嗚咽,太多雜亂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肆意汲取養分生長的惡性腫瘤一樣,將他的理智擠到了一個可憐的角落裡。
“看著。”謝司珩輕聲說到。
宋時清慌亂抬頭,鏡子中,謝司珩壓在他背後,一手抓著他的手臂,一手稱在鏡子邊緣。但卻有第三隻青灰色的手從後方伸了出來,環住了宋時清的腰。
謝司珩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誘哄他冷靜下來。
宋時清絕望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淤積的情緒越燒越旺,他低頭,像真要從謝司珩身上咬下一塊肉一樣,死死咬住了謝司珩的肩側。
百年前他和謝司珩到底有什麽樣的過往,以至於要他賠上永生永世才夠安撫這隻惡鬼。
跑到近處,付聶才發現婦人沒他想象得那麽年邁,臉上的皺紋甚至都只有眼尾的一點。不知道為什麽剛才從遠處看身形時,他會下意識覺得這人年紀很大了。
什麽樣的願望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
謝司珩笑了一聲,輕易就抓住了他的手臂。宋時清只是眼前一花,整個人就被按在了門廊的全身鏡上。
宋時清就像是一隻終於被逼到絕境的幼貓一樣,猛地掙扎了起來。謝司珩一時不察,居然松手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華國的留學生真有錢啊,上大學就能雇得起保姆了,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達到這樣的經濟水平。
他把垃圾袋往垃圾桶裡一扔,抬腳正打算走——
嗯?
付聶茫然地退了回來,重新掀起垃圾桶的蓋子,只見剛才被他扔進去的袋子因為沒系緊袋口的緣故,裡面的東西散了出來。
成卷沾滿血的紗布蜷曲著躺在裡頭,還有些棉花、碘酒什麽的。付聶當即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更加怪異的是,這血的味道仿佛比其他品種的更腥,很快就有品種不明的小黑蟲從層層疊疊的垃圾下面爬了上來,聚集在了紗布的周圍。
付聶倒吸一口涼氣,扔掉蓋子後退了好幾步。謝司珩和宋時清在家做什麽呢?
怪異的滋味在心中蔓延,他想了想,還是上前拍下一張照片發給宋時清。
【你們有人受傷了嗎?需要幫忙嗎?】
另一邊,當這條消息到達宋時清的手機時,謝司珩剛好從浴室裡走出來。
他肩頸處包著紗布,一邊拿毛巾擦手,一邊尋聲朝宋時清身邊走去。
他拿起手機點開,見是付聶的消息,就將手機重新按熄丟到了一邊。
大概是覺察到了他的氣息,昏睡之中的宋時清微微動了動,像是想要朝遠離謝司珩的方向挪動。
謝司珩坐在床側,支著頭看他,好半晌都沒有再動作。
活人懷鬼胎本來就耗元氣,更何況宋時清還不是女子身。這些天受不得驚受不得氣,要好好修養才行。
他剛才太凶了,肯定嚇到時清了。
謝司珩低頭在宋時清額頭上吻了吻,宋時清微不可查地蜷縮了一點。
“對不起……”
“但是時清也不應該逃跑啊,是時清自己說要和我永遠在一起的,怎麽能食言呢?”
【謝家,隆冬。】
宋時清第一次這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而且夢中他看到的一切就是百余年前,他和謝司珩經歷過的一切。
但意識到了又怎麽樣呢?逐漸蘇醒的記憶不管不顧地將他卷進了當日的情形之中。
那是……他十六歲的時候。算算日子,他已經來謝家五年了。
宋時清側躺在床上,倦怠地掀了掀眼皮。
當年他剛剛被謝家收養的時候,就已經識破了謝夫人想要讓她給自己孩子擋災的念頭。但宋時清其實是不知道擋災有哪些說法的。
他隻以為,自己會像小時候見過的那個同村人一樣,在某一天突遭意外死去。但沒想到,謝家讓他擋的災,是細水長流的災。
宋時清撐起身,鍛子一樣的頭髮散了下來。
這是謝夫人讓他留的。說他身體太弱了,加冠前就像姑娘一樣留著頭髮得了。
宋時清不知道這背後又是什麽樣的講究,但如果謝夫人想讓他長久地起作用,就肯定不會專門害他。
冷氣鑽進被窩,宋時清一下子就咳了起來,咳得喉嚨口生疼,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
冬天乾,他這兩天身體越來越差,有時候宋時清自己都擔心自己會咳出血來。
“少爺?”
外面聽見動靜的春薇跑了進來。
她就是之前給宋時清拿舊棉衣,結果被李嫂子打了一頓的丫頭。
當時宋時清攔住了李嫂子,春薇就記了他的好,後面謝夫人安排人照顧宋時清的時候,她主動要到了位置。
春薇先是替宋時清掖好被角,然後熟練地摸了摸他的額頭,確認不燙沒有發燒以後,才拿過床頭的杯子去外面接水。
“您就躺著吧,這幾天在化雪,冷著呢。”
宋時清裹著被子翻了個身,盯著屋頂發呆。
春薇再次進來,見到的就是他這樣貓兒一般的做派,心下好笑,將水杯遞了過去。
宋時清沒伸手,只是叼住杯子邊緣抿了一口。
“——參茶?”他不解抬眼。
春薇眼睛亮亮的點頭,“早上徐爺送過來的,說是這兩天太冷了,讓少爺你注意身體。”
在這樣的大宅子裡,被主母重視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
但宋時清只是無聲地看了她一會,垂眼喝完了茶,扯著被子滾到了裡面。背影就那麽一小團,看著可憐巴巴的。
春薇莫名其妙地叫了他一聲。
宅子裡面的下人和她一樣,都覺得宋時清這位異姓少爺有種寵辱不驚的鎮定。李嫂子說,宋時清是書香門第出來的,要不是家裡變故,不會來謝家,心氣兒高,自然看不上謝夫人的東西。
但春薇這五年一直跟在宋時清身邊,她總是覺得宋時清不像是李嫂子那些人說的。
她曾經在火盆裡找到過宋時清寫壞沒燒乾淨的宣紙,上面的字和幼童無異,也見過宋時清生疏地辨認三字經,磕絆連讀的樣子。
他好像只是比常人更聰慧些,很快就跟上了大少爺讀書的進度,看算數什麽的也能很快上手。
但春薇從來不問。
她把水杯放到桌子上,突然使壞,“少爺,我待會要和李嫂子上街采買,你有什麽要我帶的嗎?”
宋時清這下轉過了頭。
他蹙眉遲疑了一下,“春薇……”
春薇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但您得給我跑路錢,一本書一個銅子。”
宋時清有時候覺得,春薇是能看出他的心思的。
人嘛,總是嘴上說著要人命,但做的事樁樁件件都是反抗。
宋時清這幾年讀書識字,將謝夫人給他的東西偷著換成錢,為的不過是有一天能離開謝家。就算是死,他也不想當個癆病鬼,死在這座陰惻惻的宅子裡。
迎著春薇的目光,宋時清的手指不自覺抓了抓被子。
“……我聽說,最近城裡的書局開始賣報紙了。有什麽?”
春薇皺起臉,“我不知道,聽說好像是什麽申……什麽東西。咱家沒人看。”
“有幾期買幾期。”
“我的少爺,那可是日報,我給你帶十天的吧。”
宋時清只是聽說過報紙這個東西,還以為它和書局的話本一樣,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點頭。
春薇比他大兩歲,好心情地摸了摸他的頭髮,起身走出去關上了門。
宋時清看著她的背影,又在床上躺了一會,本想起來,但臘月裡謝家沒什麽事可做,他又確實渾身犯懶,躺著躺著,索性埋進被子裡又睡了過去。
“二少爺!二少爺!”
在一陣叫喊聲中,宋時清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有人在外頭拍門。
宋時清撐起身,氣血不足眼前就是一黑。
他甩了甩頭,踉蹌著走到門前,打開了門。
“二少爺!”
一個沒見過幾次的下人見他開了門,又急又喜,“您快去看看吧,大少爺說,春薇姐姐偷采買的錢買閑書。抓了人要讓狗咬她呢!”
“什麽?”
他們上輩子不會太虐,我發誓(堅定眼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