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那些東西在離開之前,給宋時清留下了一套衣服。
老工藝染色的布料永遠都帶著現代工業無法複製的沉澱感,放在半舊的實木墩子上,仿佛時間真的回到了百年前。
宋時盯著那處布料沉默了會,伸手扯過來,展開以後,才發現是一件清末形製的錦緞襯衣,裡面還配了一件坎肩。
柿紅荼白兩種顏色的料子看著厚實,其實入手非常輕盈。上面的團繡蘭花蝴蝶紋極為精致,即使宋時清對這方面的歷史完全沒有研究,也看得出它的矜貴。
只是再昂貴的料子也抵不過時間。
這兩件衣服和那隻已經被宋時清砸碎的手鐲一樣,由內而外地透著股腐朽的奢華。
讓人不舒服。
宋時清一點都不想穿它。
這裡的一切都鬼氣森森的,可除了這套衣服,再沒有其他能讓他上身的布料了。
宋時清走到門前,將木門推開了一條細縫,借由這一點空蕩朝外看去。
宋時清抬步走了出去。
他恍惚了一瞬。
他曾經想過,是不是就像宋悅所說的那樣,他應該一直留著長發,出國以後再剪短。因為他沒了偽裝,才被惡鬼找上了門。
光從窗棱間探進來,照亮舊常服晃動的下擺。如果忽略宋時清相比曾經進過這裡的數位新婦過於短了的頭髮,他現在的樣子像極了當年被包辦婚姻困在囹圄之間的年輕女孩們。
姨婆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微妙地笑了起來,神神秘秘地——
手上的引路香順著門縫飄了出去,直直地指向一個方向。
案板上,胎已經被姨婆剝了出來。
宋時清從喉嚨裡溢出一聲似是嗚咽的聲音,又立刻捂住了嘴,生怕引起那些東西的注意。
喜燭上的火光又小了一圈,搖晃的火光將正在出神的宋時清拉了回來。他收回目光,捏出引路香,將它的前端湊到火焰面前點燃。
我是不是,曾經也這樣穿過?
片刻之後,火焰很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在火光中,一縷不起眼的淡青色煙霧搖擺著升了起來。
宋時清垂眼,手指停在衣服上方好幾秒,最終還是落了下去。
清麗、荏弱,眉眼難辨年齡和性別。
這麽大的宅子,光是主子就有七八個,灶台時時用,怎麽可能髒?
姨婆短暫地冒出了這個懷疑,但很快,這點念頭就被她壓了下去。
——宋時清的眼睫顫了一下。
但如果那東西要找的就是一個青年,為什麽整場冥婚,從喜服製式到小鬼對他的稱呼,都表明了那東西需要的就是一個女性妻子?
宋時清想不明白,下意識覺得這其中有自己還沒有找到的真相。
明明是完全無風的環境,那一縷煙卻極為堅定地朝著一個方向偏移了出去。
那是逃出去的方向。
——外面什麽都沒有。
只是他現在沒時間去尋找,他得立刻逃出這裡。
直到現在,宋時清也不明白那東西為什麽會纏上他。
宋時清偏頭,在床頭的銅鏡中看見了自己現在的樣子。
謝家用的灶台是“七星灶”,四口大鍋燒菜,三口小鍋設在旁邊。借大灶余溫的小鍋分別用來蒸飯、做湯和溫一些主子隨時會吃的點心,是當年大戶人家極為時興的設計。
拿著刀的老婦人盯著兩塊黏糊糊的肉,臉上露出了一種垂涎的渴望。
胭脂有點怕,但更多的是好奇,她不明白面人為什麽像牲口一樣,露出這種饞到不能自己的表情。
如果此時有個活人站在這隻惡鬼面前,可能都分不清她所表現出來的惡到底是因為她已經成了鬼,還是因為她天生的秉性所致。
胭脂拿著個絲瓜瓤用力擦其中一口鍋的邊緣,直到鍋中的水都隱隱變了色,她才抹了把汗,換乾淨的水上來。
但凡有一點點逃出去的可能,他都會去試試。
【大補。】
立刻。
她唬胭脂,“髒什麽髒?懶手懶腳的丫頭,小心我打你。”
廚房。
“姨?這個,好吃?”
胭脂立刻不敢說話了,嚇得退了一步。
胭脂哦了一聲,放下濕淋淋的絲瓜瓤,麻利地端上來了一大盆水。
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直到此時才松懈了下來。他突然扶住木桌邊緣,眼前一陣眩暈。
“姨,上頓怎麽不擦乾淨呦,落了好多灰。”她有點委屈,給正在案台前的嬢嬢看葫蘆瓢裡的髒水,“你看,都洗三次了,還髒著哩。”
弱小的動物連叫疼的聲音都不敢發出來,這項準則在哪裡都一樣。
宋時清順著看了出去,視野盡頭的是一扇垂花拱門,垂花拱門外,似乎是個用來分割的院子,隱隱能看到一點假山的輪廓。
“打盆水來。”姨婆惡聲惡氣地命令。
胭脂有點怕,朝後退了一步。
大戶人家一般都看重吃喝,廚房位置在西南側,佔了一大片地兒,直接連著後門。
宋時清走過第二道拱門,冷不防看見院子對面,胭脂穿著月白短衫的背影。
——廚房裡,胭脂噘嘴,看樣子是不信。
姨婆不屑地哼了一聲,拿起那張不算豐厚的胎盤浸進水裡,搓洗這塊肉膜。
【你懂什麽,你想吃,還沒福氣享呢。這個外頭叫紫河車,剁碎了包餛飩,鮮嫩哦。】
她手下很快洗出了一盆血水。
【去倒了。】她敲著盆說道。
胭脂擼了擼袖子,也不嫌髒,轉身端出去,潑進水道裡。
但她沒看見,自己身後不遠處,宋時清慌亂躲進了廚房側面放雜物的小柴房裡,臉色蒼白。
四下安安靜靜,兩邊門都大開著,宅子裡掌杓姨婆貪婪又隱隱帶著炫耀的話,毫無遮掩地傳了過來。
【不過和裡面的胎比起來,外面這層也算不得什麽了。胎才是真正的好東西。你馬上啊,去後院采點新鮮的小蔥回來。這個要和拍開的胡椒燉,其他什麽都不放,燉出濃濃一鍋白湯,盛出來以後稍微撒點鹽和蔥花,呦——神仙不換。】
【少爺看中太太,這麽補的好東西都能給他尋來,真是用了心……所以我們女人啊,就得嫁個好人家,嫁得好——】
姨婆笑出一口稀疏的老牙,【你就能吃上別的女人的,不然啊,你的被別人吃。】
胭脂滕地打了個冷戰。
側面房間裡,宋時清胃部抽[dòng],一股酸水猛地湧了上來。
他攥住旁邊的木架,身形晃動。
如果他不跑,等幾個小時以後,這碗“補湯”是不是就會送到他面前。然後呢?那東西會逼著他喝下去的吧。
宋時清一陣一陣發冷,隻覺自己要跪下去了。
廚房裡面,胭脂撓了撓頭,【我是太太的人,沒人吃我。】
姨婆冷笑,轉身將肉膜下了國,【那就記好你的身份,別想著爬床。我看咱們太太是個鬧騰的,回頭你敢逾矩,我親手了結你肚子裡的小雜種。】
同類型的敲打,宋時清隻偶爾在影視作品裡看到過。
胭脂愚鈍地消化這句話,片刻以後發現自己根本不懂,於是她跟往常一樣,嗯嗯地應了下來,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受了委屈。
當這些本就應該塵封入土的“規矩”,被兩隻惡鬼在宋時清眼前演繹出來,那陣令人不適的排斥感到達了頂峰,隨之攀升的是從未消散的恐懼。
這裡和那所肮髒的醫院不一樣。
那裡的鬼醫生只有在有人的時候,才會行動。它的行為只為了捕捉闖入鬼域的活人,更類似人們認知當中的那些惡鬼。
但這裡的鬼不一樣。
它們就像是一群完全沒有覺察到自己已經死去的屍體,認為自己還活著。
它們遵循著生前的性格和行為方式生活,如果忽略它們確實和活人不一樣的軀體,這看起來就是一個清末時期的大家族實情。
為什麽?
是這裡的惡鬼不一樣?
還是【它】故意這麽做?
故意……製造出這麽一個它認為宋時清能安心生活的地方……
不等宋時清想明白,廚房那邊就響起了當當的敲桌聲。
【這個腥氣大,你把它放井裡浸會水。然後去給我拿點薑來,也不知道太太吃不吃得慣薑……】
宋時清後退了一步,他的目光微微偏移,身邊木架子上,乾貨和薑蒜擺在一起,腳邊還有數個醬醋壇子。
是了,大戶人家廚房旁邊的小柴房,可不就是用來放這些暫時用不上的作料小菜的嗎。
胭脂端著木盆走了出來,向著水井走去。
可即便她是背對著自己的,宋時清也不可能再從這間柴房裡跑出去了。
宋時清背靠著堅硬的木架,目光呆滯地劃過根本沒有躲藏空間的柴房,冷意一點一點地攀了上來。
外面的胭脂似乎是放下了水桶,水桶底和井水面砸在一起,“啪”得一聲。
她就要轉過身。
我會被抓回去嗎?
宋時清在心底問自己。
右側成捆的樹枝突然動了一下,在宋時清茫然驚怯的目光中,柴堆後露出了謝司珩半張擦著灰的臉。
【姨,你要多少?一塊還是兩塊?】胭脂高聲問道。
廚房裡的老婦人咒罵了一句類似蠢貨的話,自己過來了。
【這點小事都乾不好,以後太太準打死你!】
而她口中的“太太”此時就在她們幾步遠之外的柴火後面。
謝司珩一手扶著柴擋在自己面前做掩護,一手捂著宋時清的下半張臉。
兩人貼擠在一起,夏天衣服薄,體溫互相傳遞,熨帖的舒服。
光線昏暗的狹小空間裡,謝司衡微微低著頭,黑瞳明亮。臉上頭髮上沾了不少泥和樹葉,不知道是鑽哪裡劃上去的。
像是隻一路披荊斬棘跑過來的大狗。雖然皮毛上全是泥水樹葉,但帥得沒辦法不讓人心動。
宋時清呆呆地仰頭看著他。
外面姨婆大聲罵胭脂,把幾個木籃子摔得砰砰響。謝司珩看了宋時清許久,突然松出一口氣,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低頭,快速在宋時清額頭上親了一下。
這其實是個很冒險的動作,因為柴火稍稍碰撞就會發出聲響。
但他們兩誰都沒有在意,柴火堆也確實沒有發出聲響引來惡鬼。
宋時清眼睛眨了一下。
沒事了。
謝司珩用口型慢慢地說道,笑眯眯的樣子,像是在看被自己叼回來的小貓。
宋時清腦中混亂。
謝司珩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
他……他是怎麽過來的?
他一路找過來……
宋時清突然就想起了那個早晨,這人站在自己面前,有點尷尬又滿是笑意的眼睛,那時下意識的回避和現在心底湧上來的難言滋味交織,隱隱地,浮上來一絲讓人腦袋暈暈乎乎的暖意。
另一邊,小祠堂裡,它蹲在一盆火前,慢條斯理地將手中黑色的團氣拎著,架在火焰上方燒。
火舌舔舐著鬼胎的魂靈,時不時發出類似冷水澆在滾燙灶台上時發出的聲響。
活人感受不到的世界裡,尖利的哭嚎一聲連著一聲,它甚至罵不出惡毒的話語了,只顧著求饒。
隨著這團氣越來越小,一點黃色突然從其中透了出來。
它動作頓下,捏住黃色邊緣,將其一扯。
一枚折好的符就被它捏在了手上。
【追蹤符】
它就說為什麽這東西在時清面前還能動,明明是沒有清晰理智的玩意,有它鎮著,合該瑟瑟發抖才對。
原來是被符遮了感知。
得和時清道歉啊。
該怎麽說呢,總覺得時清好像怕自己怕得過了頭。
明明以前很乖很喜歡哥哥的。
它緩慢地站起來,拖著無數扭曲的肢體朝外走去。
在踏出小祠堂得時候,它抬起頭,嗅了嗅。
它聞到了引路香的味道。
這章最恐怖的地方在於——對於鬼胎的吃法是我真實聽到的。當年醫院管的不嚴的時候,我老家那邊確實有人吃著補身體(強烈譴責!)
她們還會哄小孩吃(暴怒譴責!)
說是這玩意能治月子病,但我一直覺得這玩意只能讓朊病毒狂喜,月子病就是生育和沒休養好的代價,一個胎盤能頂個鬼用,更別說那啥那啥了(強烈暴怒譴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