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宋時清和謝司珩坐電梯下到酒店一樓時,大堂掛著的時鍾指針正好停在八點半的位置。
電梯門才打開,宋時清就朝外走去,腳下的速度比起平時不動聲色地加快了不少。
但也就才走了兩步,謝司珩便從後面親親熱熱地攬上了他的肩膀。
“幹嘛?想丟下我一個人跑路?”
宋時清被壓著,不高興地抿著唇。
他感覺謝司珩現在就跟一條大狗沒什麽區別,時時刻刻都要貼在他身邊,間或伴隨一些過於親昵的推擠,像是恨不得把他折吧折吧揣進懷裡藏著一樣。
之前在房間裡的時候還好。
宋時清還能忍著。
但剛才,在電梯裡。明明那麽大一個空間,謝司珩卻偏要把他擠都角落裡,站在他面前,抓著他的手玩。
他很自然地,“你倆的行李已經在車上了,咱們現在出發?”
“您為什麽會在這裡?”
謝司珩懶懶“嗯?”了一聲,朝宋時清身後望去。
“是,但是……”
宋時清下意識跟著他轉過頭,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只見一個中年人從酒店大堂的沙發上站了起來,朝他們這邊走來。
宋時清愣了下,眼見常師傅走到自己面前,才堪堪反應過來,“您好。”
那是謝司珩家的司機常師傅。
大腦在第一時間,並不能清晰地找出到底是哪裡有了變化,但本能卻會提醒他——有些平時習以為常的東西,有了未被他發現的不對勁
宋時清無意識地盯住謝司珩的墨一樣的黑瞳,心底突然升起了一個模糊的念頭。
宋時清遲疑地睜開了眼睛,只見剛才嚇他的罪魁禍首正笑眯眯地偏頭看著他。那雙墨汁一樣黑洞洞眼睛裡,沉的甚至映不出他的影子。
另一張染血帶笑的面容從記憶深處上浮。
於是,他就被謝司珩按著頭蹭了蹭發頂。
他本想跟謝司珩講道理,但還沒開口,謝司珩就作勢朝前一俯,像是要親他一樣。宋時清趕緊朝後仰,眼睛都緊張地閉了起來。
宋時清沒好氣悶聲,“你放開我,我要訂車。”
就像是一個人,數年如一日地走同一條小巷。突然在某一天,他踏上同一條路時,隱約感覺這條路有些陌生,觀察許久,才發覺原來是路口的斑馬線被重新畫了一遍一樣。
他很難形容自己心底突然升起的怪異微妙感。
這時候,謝司珩出了聲,“我昨天晚上把咱們的行程告訴常叔叔的。”
謝司珩盯著宋時清的眸光微微動了動。
常師傅在謝家幹了十多年,曾經在高一的時候,接送過宋時清和謝司珩上晚間的競賽培訓。
但過了幾秒,面上什麽感覺都都沒有傳過來。
【謝司珩他,以前,是這樣看我的嗎?】
但身前,常師傅一邊說話一邊回頭,不斷示意宋時清和謝司珩跟上他。身後,謝司珩有意無意地推著他,宋時清不自覺地朝前走了好幾步。
宋時清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收了一下,他總覺的有些不對。
昨天晚上,他和謝司珩決定要出國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啊?”常師傅沒明白他的意思一般,笑著反問了一聲,“你們今天不是要趕飛機嗎。”
雖然最後,謝司珩確實松開了他,安安分分地站到了一邊去。但兩人的互動那樣明顯,誰還能不誤解他們兩個的關系?
剛才一路下來的另外三個住客,到現在目光還有意無意地朝這邊看。
導致下樓時,新進來的客人看見他倆這一幕都愣了下,完全搞不懂他們這到底是在弄什麽。
謝司珩哼哼唧唧。
“不放。”謝司珩懶洋洋。
宋時清故意擺出嫌棄的樣子推他,“快放開,你好重。而且再不訂車,我們會錯過航班的,還要回家拿行李呢”
宋時清一哽,抬眼,羞惱地和笑眯眯耍無賴的人對視上目光。
“小謝?”
上了年紀的人就喜歡絮絮叨叨,特別是常師傅這種經常跟著大老板跑生意的司機。
他習慣性地站到側邊,把宋時清往外引。
就在宋時清要隱約對上點什麽的時候,一道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
等坐到車裡了,宋時清才意識到哪裡不對。
常師傅也跟著應,“是啊。我昨天晚上接到消息的時候,才驚了一下。這都要高考了,你倆怎麽說出去玩就出去玩。嚇得我還打電話問了下老板。”
宋時清目光就滯了滯。
或者說,這樣的眼神,他曾經在誰那裡見到過——
宋時清有些呆呆的,不明白常師傅怎麽會出現在這裡。
宋時清臉皮向來薄,被弄得沒辦法,隻得可憐巴巴地用眼神示意謝司珩別這樣。
常師傅也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宋小少爺。”
宋時清記得,他只要沒事,都會在十點之前睡覺,手機調成靜音。
這個習慣,常師傅曾特意跟他們說過好幾次,說要是有安排,一定在白天和他說,別耽誤了他們的行程。
而謝父謝母參加完宋老太太的葬禮以後,連個頓都沒打,直接回了公司繼續忙項目。
按理說,常師傅昨天晚上根本就不會收到謝司珩的信息才對。
除非他早就意識到了兩人的
在意識到這點以後,宋時清緩慢地轉頭,看向謝司珩。
謝司珩注意到他的目光,“怎麽?餓了?我去給你買份早飯?”
“……”宋時清不知道該怎麽問。
他以前從來沒和謝司珩這樣生疏過,從來都是想問什麽就問什麽。
車裡開了空調,涼風徐徐地吹在宋時清的手臂上,像是有什麽東西,用冰冷的手一下一下輕柔地觸碰他一樣。
“常叔叔他不是習慣早睡的嗎?”宋時清的呼吸都不自覺放輕了,“你是怎麽把他喊過來的?”
謝司珩看著他,目光從宋時清因為緊張不自覺繃緊的手臂上劃到他白皙的手背上。
宋時清像是很看重這個問題的答案一般,緊緊地盯著他的動作。謝司珩甚至覺得,如果自己回答錯了,宋時清會立刻開車門跑走。
時清膽子好小啊,和以前一樣。
稍微一逗就受驚。
宋時清不知道謝司珩在想什麽,只是無知無覺地不安起來,後背抵著微涼的車門。
謝司珩突然身後,捏住了宋時清頰側的軟肉。
“你今天怎麽了?這副表情。咱倆之前不是說好了,要今天回學校的嘛。我早就跟常叔叔說過了。只是今天早上,臨時發了短信,變了下目的地而已。”
謝司珩輕輕晃宋時清的臉,像是要將那股不安從他的腦子裡晃走一樣。
“……唔。”
“唔什麽唔,你到底怎麽了?”
謝司珩突然壓低了聲音,“還在想昨天晚上的事?”
心底的懷疑因為謝司珩的解釋消散,宋時清輕輕點了一下頭。
是啊,他在回來蒙村之前,就跟謝司珩說好了回市裡的時間。
按謝司珩的性格,提前跟常師傅打好招呼,也是很正常的事。
“別想了,很快就沒事了。”
謝司珩擠著他,小聲說著未來的旅遊計劃。
宋時清本來還有點不好意,但謝司珩計劃的和他原本想的有些出入,幾句以後,他就跟著初計劃做起了修改。
兩人的竊竊私語聲傳到前面,常師傅抬頭,笑呵呵地從後視鏡看了眼後面兩個和自己兒子差不多年紀的兩人,又收回目光看前方路況。
——他好像完全沒有覺得後視鏡裡的景象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明明在宋時清的頭頂和後背處,多了數條攬在宋時清身上的青黑色手臂。
它們輕柔地磨蹭著宋時清裸露在外面的小臂和手腕,環住他的腰,像是數不清的,會將宋時清拉入另一個世界的鎖鏈一般。
這就是謝司珩叫他來的原因。
和他接觸越久的人,越容易被【影響】,從而自然地忽略那些可怖的異狀。
等到宋時清身邊,再沒有一個人會提醒他,和他在一起的那個人是多麽的不正常以後——
【……時清……嘻嘻……】
車頂靠近宋時清側臉的位置,似乎擠出了一張與謝司珩別無二致,只是更為陰鷙俊美的鬼臉。
它用眼白完全被血色覆蓋的眼睛側盯著宋時清,那樣子,似是已然餮足又像是急切想要索求更多。
宋時清毫無所查地抿唇,看著謝司珩定的酒店房間實拍。
“是走廊西側最後一間嗎?”他問道。
謝司珩“嗯”了聲,“咱們定得急,只剩下這一間了。”
宋時清小小猶豫了一下,慢吞吞抓住謝司珩的衣袖,“能不能換一家啊,我以前聽別人說,走廊盡頭的房間,容易藏鬼。”
他抬起眼,自下而上地給了謝司珩一個眼神。
“行。”謝司珩啞然失笑,“我現在就換,咱們以後再也不住走廊盡頭的房間了。和這種不正常的傳說相關的事,我們都離遠點。”
和他一模一樣的臉轉向謝司珩,冷冷朝他露出一個笑來。
謝司珩神情分毫不變。
小傻子,哪能讓你撞鬼呢?
你身邊的兩個東西,連靠近你的人都想吞掉……
另一條高速上。
歷允看了眼時間,“快下高速了,你確定咱們兩個人能對付得了那隻附在謝司珩身上的鬼?”
“……沒那麽麻煩,想辦法讓他倆跟咱們回去就行。我已經讓人在回程的路上準備了。”
歷允:“為什麽不乾脆讓你那些幫手跟著咱們一起去蒙村?”
顧青閉著眼睛,眉間緊鎖,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腿上,被密封袋封裝的兩件血衣上,過了一會才沉聲回答。
“那些東西有自己的‘領地’,越靠近它們自己的地方,能力越強,一大群像我這樣的人進村,肯定會引起懷疑。”
歷允了然,嚴肅地點了店頭。
他抽空朝顧青那掃了一眼,過會,趁著下高速排隊的空蕩又看了一眼。沒忍住開口問道。
“你一路上都閉著眼,累了?”
“……不是。”
顧青煩躁地睜開眼睛,從中間拿了礦泉水瓶喝了一口。
“我一直在卜這件事的結果。”
歷允現在已經不會對他的話感到驚奇了,聞言直接問,“什麽結果?”
顧青沒立刻回答,沉默了好一會,車廂中才再次響起了他的聲音——
“——與我無關。”
歷允舔了下嘴唇,“什麽意思?”
顧青側眸看向他,一張臉涼得能滴出水來,“就是說,我們現在去救謝司珩和宋時清也好,不救也罷,不會對這兩人的走向結果產生任何影響。”
“或者更大一點,我們去查蒙村的那位‘神明’也好,放著它不管也罷,我們的任何行為,都不會改變它的未來。”
冥冥之中,那條無形的絲線似乎是因為他顧青的加入,輕輕顫了一瞬。
但也僅僅是一瞬而已。
那個東西延續了百余年的謀劃,不會被任何人改變。
車前方,已經出現了村子的景象。
歷允:“我沒懂,什麽意思?你們不是經常說什麽冥冥之中自有天命的嗎……”
“不是一個概念。”顧青揮手打斷他,“盡人事後才聽天命,先行事在人為,後論天道無常。哪有定下的命?”
能出這樣的結果,只能說明,現在和他們對抗的那一方——
強大到了足以決定情勢的程度。
顧青想了想,還是沒把這句話和歷允說,掏出手機,打給了宋時清。
提示音響了兩聲,被那邊的人接了起來。
看上去,宋時清好像一直守著他的電話。
【顧青老師。】
“是我。”顧青簡短,“你現在和謝司珩在一起嗎?”
【沒呢,他去外面拿東西了。】
歷允看見,顧青的手指,正接連不斷地劃著某些圖案。
他淡聲,“你能來村口嗎?”
那邊的宋時清像是遲疑了一下,【要我去村口?】
“對。”顧青答道,“如果可以,你最好帶著謝司珩一起去村口等我,要是不行,你就一個人來。”
宋時清隱約意識到了什麽。
【老師……謝司珩他——】
“我現在沒法跟你解釋。總之,你跟著自己的感覺走,只要感覺有一點不對勁,就一個人來村口。”
兩人所在的車子,駛上了最後一截盤山公路。從車窗看出去,不遠處已經出現了蒙村村民的自留地。
當時,歷允就是在這條路上,遇到前來查鬼胎的顧青的。
只是那時暴雨傾盆,顧大師一身從容,還有心情調侃他。此時陽光明媚,這人印在車窗上的側臉卻沉冷嚴肅。
歷允收回目光,專心開車,隻留了點神聽顧青和宋時清的電話。
【老師,我快到村口了,謝司珩和我一起。】
宋時清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晃,像是在跑著。
歷允和顧青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多多少少在心中松了半口氣。
顧青:“好,我們快到了,你再等一下。”
前方是一個轉彎,歷允嫻熟地打方向盤。
在這個位置,已經能看見蒙村的村口了。
小路上,果然有兩個朝他們這邊跑來的人影。
不用說,那大概就是宋時清和謝司珩了。
顧青微微坐直“我看見你們——”
話還沒說完,猝然間,他突然從心底升起了一股極為不詳的預感。
顧青瞳仁幾乎縮成針尖大小的一點,手下想都沒想,起勢就是一道訣。
但已經晚了。
只聽“轟”的一聲,山道旁,早幾年搞農家樂風潮時搭起的巨大gg牌,在長時間的風吹雨淋以後,終於鏽蝕得立不住了,整面朝兩人所在的車頂砸下!
而正對面的路上,那兩個“人”接著朝前跑。
離開了村道樹影的遮擋,它們露出了真實的面容。
那哪是什麽謝司珩和宋時清,兩個被風推著跑的紙扎人罷了。
它們笑嘻嘻地盯著顧青和歷允。
紙扎人擺道送往生,來世別再走錯路哩!
同一時間,才到達機場前的宋時清突然感覺掌心一燙。
他顫了下,抬手才發現燙自己的,是手機後面,顧青給他的那張符。
那張黃色的符紙宛如突然間被抽掉了一半的生命力一半,暗淡了下來,連上面原本鮮紅的朱砂,都變成了暗紅色。
——但好在,它只是變暗了,並沒有完全灰下去。
我,又撞鬼了?在剛才?
宋時清不解地看著符紙的變化。
可顧青老師告訴過他,符紙起效,會自己燒起來才對。所以這是什麽變化?
“時清?”謝司珩叫他。
“來了。”宋時清拉起行李箱,打算到酒店以後,再聯系顧青問問。
謝司珩伸出一隻手,示意宋時清把自己的行李箱也給他。
宋時清沒同意,結果被這人故意抵著,貼貼蹭蹭。
“你煩不煩?你買一卷膠帶,把自己貼我身上得了。”宋時清佯裝惱怒。
謝司珩淡笑,“我也想啊,真能貼你身上,你就不會只看手機不看我了。”
這就是情話。
宋時清不是傻子,不可能沒聽出來。
當即被膩得趕緊跑。
但有些狗還就喜歡他這幅又不好意思又沒法躲的樣子,笑得特別惡劣。
宋時清被謝司珩逗得完全忘了去想符紙的暗淡到底代表了什麽。
偶爾有和兩人擦身而過的旅客,極少數會朝他們多看兩眼。
畢竟,宋時清自己不覺得,但在別人眼中,他們兩個這種中間幾乎沒有空隙的站位,有些過於親密了。
不過大家畢竟都是各掃門前雪原則的忠實執行人,多看兩眼也就算了,沒誰會專門盯著他們細細打量的。
也因此,在某些金屬圓潤的表面上,地板的倒影中,攝像頭弧形的鏡頭上。那些多出來的黑影,圍繞在宋時清身邊的怪異肢體輪廓,也就同樣沒有被人發現。
昨天和今天兩章合一章,少了一千多字,明天補上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