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屋內的氣氛仿佛一觸即發。
穆雲間看了看蕭欽時, 又轉臉——
一隻冰涼的手扶在了他的臉側,擋住了他望向其余眾人的視線。
“不要聽他們說話。”蕭欽時輕輕地說:“他們都不安好心。”
蕭素素和楚煦對視了一眼,穆澈微微揚了揚眉。
穆雲間愣愣跟他對視, 看到他眼中閃爍的不安,還有強作的鎮定。
心中隱隱明了。
這時,耳邊傳來一聲輕笑:“蕭太子上次故意引在下出手,就是為了……”
蕭欽時一掌擊出, 穆澈猛地後退。
一抬眸,便對上一雙狠戾瘋癲的眸子,那眼球之上血絲擴散,猶如惡鬼臨世。
穆雲間連眨眼的功夫都沒來得及,便見身旁人影閃電一般掠出。
地板隨著穆澈的後退而碎裂出一道痕跡, 兩人身旁椅子哢嚓裂開,小窗前放著雕板的木架也猛地斷掉, 未完成的雕板墜落在地。
穆雲間心頭一顫:“蕭欽時——!”
那道掠出的身影猛地停下, 五指成爪緊挨著穆澈的脖頸,他渾身都似燃燒著熊熊怒意, 牙齒咬的咯吱作響, 光是聽在耳中就讓人頭皮發麻。
“蕭欽時。”穆雲間有些慌亂地道:“回來。”
蕭欽時呼吸沉重, 他惡狠狠地望著穆澈有些難看的臉, 牙齒又磨了兩下, 才緩緩收手,回到穆雲間身邊。
但看向屋內眾人的眼神,依舊難掩厭惡與煩躁, 還有陰狠的殺機。
“大家……”穆雲間平複了一下情緒, 溫聲道:“都回去吧。”
穆澈被卷丹扶著站穩。這不是他第一次直面蕭欽時,但此刻的蕭欽時與上次故意挑釁明顯不同。
這瘋狗是真的要取他性命。
他識趣地沒有多做糾纏, 而是道:“今日損毀物件,改日定當登門道歉。”
他先一步離開,蕭欽時的眼神猛地掃過蕭素素和楚煦,兩人頭也不敢抬地往外跑了出去。
一直到出了院子,還有些心有余悸。
鞏紫衣依舊站在門口,穆雲間又道:“沒事了,大哥去忙吧。”
屋內很快只剩下兩人,穆雲間走過去斷裂的木架扶起來,蕭欽時快步走了出去,很快又回來,雙手一起伸向他,裡面赫然放著釘子和小石錘。
穆雲間接過來,在斷裂的地方打上釘子。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蕭欽時站在一旁,像雕塑一樣默默捧著釘子,眼眸逐漸浮上一層朦朧的水霧。
穆雲間仔仔細細把自己的木架釘好,用手晃了晃,確定不會再輕易裂開,這才重新把雕板放上去。
耳邊傳來蕭欽時低低的嗓音:“過兩日,我再賠你一個新的。”
“沒事。”他應該不會在關州呆太久了。
他直起身子,望向蕭欽時的瞬間,看到他眼中滑下的清淚。
穆雲間忍俊不禁,潔白手指伸向他的臉側,蕭欽時便立刻微微垂首,主動把臉貼上他的掌心。
“我就說你最近不對。”穆雲間給他把他臉抹乾淨,道:“到底背著我做了什麽?”
蕭欽時眸子閃動了一下,道:“我……”
“嗯。”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穆雲間把錘子放在一旁,道:“不生氣。”
蕭欽時又看了他一眼,慢慢湊過來,雙手微張,道:“抱一下。”
“先說。”
蕭欽時抿了抿嘴,道:“你剛才說不會生氣的。”
“你再不說我才會生氣。”
蕭欽時把伸出的手縮回去,往後退了兩步,道:“我這樣做是為了讓父皇廢掉我,他只要廢了我這個太子,那我個人的作風問題就不會影響太大,還可以理所當然離開西京,若一切順利,我便可帶你去北境,在那裡度過余生。”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神有些閃躲,明顯在為接下來的信息做鋪墊。
穆雲間耐心地望著他。
“父皇如今雖然生氣,甚至還派了人來關州,但也只是對我,並不知道你的身份。”見他臉色微變,蕭欽時馬上又道:“他並非草菅人命之人,錯既然在我,就不會對你下手。”
“你到底做了什麽。”
“我在西京放出消息……說在關州,愛上了一個男子。”
穆雲間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蕭欽時的確在很努力為兩人鋪路了,他賭上了太子之位,還有自己的未來,當然,連帶的,還有穆雲間的未來。
他是真的可以為了和穆雲間在一起,而不顧一切。
這種感情實在太沉重,叫穆雲間一時有些喘不過氣。
他緩緩來到一個完好的椅子旁,屈膝坐下。
蕭欽時認為,只要先把這個消息放出去,掩飾住他其實是逃跑的太子妃一事,蕭不容便沒有正當的理由對他下手,所有的怒火都會被自己兒子的忤逆與狂妄擋住。
有他在,穆雲間便可以高枕無憂。
蕭欽時一點點湊近他,慢慢在他膝旁蹲下,烏眸一寸寸地轉動,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神情。
”穆雲間……我不會讓任何人動你,我發誓。”
“值麽?”穆雲間看著他,道:“你賭上自己的前途,賭上未來本該屬於你的皇位,就為了我,值麽?”
“我本來也是喜歡皇位的,可是我遇到了你。”蕭欽時認真地道:“穆雲間,我更喜歡你。”
“隨父皇打入西京之時,我也曾想過稱孤道寡。”恍惚之間,穆雲間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少年太子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可看到你的那一刻,我便隻想與你一生一世。”
那個時候,他將少年的深情當做情竇初開的雛鳥情節,如今卻發現,對方字字真切,早已許下海誓山盟。
穆雲間重新望向他。
那雙眼中依舊帶著殷殷期盼,渴望著他的回應。
他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閃動了一下,心尖像是突然被快刀重重劃過,慢慢道:“可是蕭欽時,你為我做這些事情,征求過我的同意麽?”
蕭欽時放在他膝上的手指猛地抽了一下,瞳孔也猛烈地一縮。
他歪了歪頭,眼珠一動不動地望著他,道:“穆雲間,你如今瞧不見我,是因為你犯了眼疾,等過兩日,尹師兄把你治好,就會明白我有多好了。”
穆雲間笑了一聲。
他從椅子上起身,慢慢行向房間,蕭欽時急忙跟過去,卻聞他道:“我想安靜一下。”
他走進了房間,想關門的時候,才看到地上的那塊門板。
蕭欽時站在外面,神情無措。
穆雲間歎了口氣,有些疲倦地走向床榻,側身躺了上去,很快睡了過去。
朦朧間,好似聽到門口傳來什麽動靜。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穆雲間看了一眼小窗,還有重新修好的木門,怔怔在床邊坐了一陣。
門輕輕被敲響,穆雲間張了張嘴,輕咳一聲,才啞聲道:“誰。”
“我做好飯了。”
是蕭欽時。
穆雲間愣了一下,打起精神答應了一聲,道:“我知道了。”
“我幫你端進來吧。”
穆雲間沒有回答,房門便緩緩被推開,蕭欽時端著托盤,站在門口望著他,道:“吃點東西。”
“嗯。”
蕭欽時單手把一個三腳小桌搬到床邊,把擺著三菜一湯的托盤放在他面前,都是用小碗裝的,足夠他一個人吃。
穆雲間端起白粥,拿杓子小口吃著。
蕭欽時坐在一旁盯著他看,眼神看上去有些饜足。
穆雲間抿了抿嘴唇,目光在他臉上掃過,道:“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你想離開關州,對嗎?”蕭欽時很快接口,他似乎已經想好了一切,果斷地道:“我跟你一起走,我們私奔。”
他倒是猜的挺準。
穆雲間用杓子攪著碗裡的粥,道:“當年不辭而別,是我之過,這一次,我想好好跟你道別。”
“不道別。”蕭欽時道:“我說了,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你雖然可能會被廢掉太子之位,可若能如願去北境,也是一方王侯。”
“我策劃去北境是因為我需要兵權,這樣我才能好好保護你。”蕭欽時道:“但若是你不放心陪我一起等結果,那我就跟你一起走,什麽都不要,日後你我做一對布衣夫妻,也無不可。”
穆雲間嘴唇上的淡粉似乎也褪去了,變的有些蒼白,他平靜地望著蕭欽時,道:“你跟我一起走,你父皇一定會派人來追的。”
“我給他寫信,不讓他追。”
“蕭欽時。”穆雲間輕聲道:“你相信你自己說的話麽?”
室內安靜了一陣,穆雲間把喝了一半的粥放下,起身去讓鞏紫衣收拾東西。
隨後重新回到房間,走向自己的衣櫃。
蕭欽時自後方站起,道:“穆雲間,讓我跟你一起走,我會做飯,也會洗衣服,還會砍柴……”
“我知道。”穆雲間挑著裡面的衣服,拿來床上,道:“我今日一直在想,我要拿你怎麽辦,可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我們應該好好道別,各走各的。”
“是你把我撿回來的……”
“我不是沒想過與你在一起,我……”穆雲間靜靜疊著衣服,呼吸微微窒了一下,才緩聲道:“可那條路太難了,蕭欽時。”
“我的傷……”蕭欽時道:“還沒好。”
“你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尹迎風很快就會過來,你接下來只要好好聽話,會很快好起來的。”穆雲間打起精神,再次轉身,“我並非良人,你……”
他看著蕭欽時握在左肩的手,那隻手背青筋湧現,足以看出有多用力。
左肩原本已經結痂的傷口,在他的用力下重新裂開,鮮血一點點的溢出來,很快將手掌染的鮮紅,鮮血像擰出的汁水一般,沿著掌根蜿蜒入手腕,地上很快滴滴答答地濺出血花。
蕭欽時道:“你不在了,我要聽誰的話。”
穆雲間緩緩坐在了床邊,靜靜望著自他身上滴落的鮮血。
蕭欽時朝他走了過來,高挑的身影在他身前矮下,染血的手握住他的手指。
他輕輕把下巴放在穆雲間的膝蓋,仰著臉望他,瞳仁烏黑而純粹:“傷還沒有好。”
“穆雲間,別丟下我。”
穆雲間垂眸,看著他烏黑的眼珠,還有披在他身上的那件,被染紅的外衫。
“蕭欽時。”他聽到自己說:“你和凌霄打架,誰先動的手?”
“他挑釁我。”
“是你麽?”
“我可以照顧你,比鞏紫衣照顧的還要好。”
“是不是你?”
“你帶上我,我還可以保護你,若遇到危險,你有兩條命可以用。”
“誰要你的命。”穆雲間嘴唇微微發抖,道:“蕭欽時,你以為這種苦肉計可以惹人同情嗎?你只會讓人覺得可怕——你這種人,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顧,還有什麽是你不敢做的?!”
“我不敢傷你。”那烏黑的眸子裡,隱有一抹猩紅爬出,他啞著嗓子道:“穆雲間,我應該殺了你,可是我不敢殺你,我應該把你抓回西京,可是我不敢抓你,我可以強迫你做一切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但是我不敢——”
“我尊重你,我懇求你,我甚至在學一條狗渴望能被你收養……”他瞪著穆雲間,眸子裡的淚又像珍珠一樣滾落下來:“穆雲間,我只是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你到底為什麽不喜歡我,我不明白,我是哪裡不夠好……你說我醜,我有好好在吃肉,你說我凶,我有好好控制自己的脾氣,你說你不喜歡一大早起來看到屍體,我再也沒有傷過竹林裡的鳥兒,你說你想去看山看海,我答應你大婚之後帶你去靖海,你說你不喜歡西京,我即便沒有休沐也帶你去忘憂山,你說你要吃崖下的魚,我明知事情不對也派人去給你抓——”
“你害怕被父皇知道身份,我得知素素來宣旨連一夜都沒有睡好就帶著千斤來找你……咳——”
“你說你撿來的,你都會負責到底,可輪到我的時候,你就突然變了!你每時每刻都想趕我走——”
“穆雲間——咳咳咳咳……”
“蕭欽時……”穆雲間一下子蹲了下來,他單手托起蕭欽時的臉,眼中一片水光:“我隻問你一句話,你若能回答,我便帶你一起走。”
蕭欽時眸中陡然燃起希望。
“若你父皇與我,只能活一個,你選誰。”
那希望剛匯集便破碎,他張了張嘴,神情愣怔。
好半晌才說:“他若殺你,我必殺他。”
“等他動手殺我你才能動手嗎?”穆雲間冷聲道:“若我要你為我消除隱患,你待如何?”
他呆呆望著穆雲間,逐漸無措而慌亂。
“我不想一生活在膽戰心驚之中,我也不希望自己像被時刻瞄準的靶子,隨時等待那一箭的到來,蕭欽時,我與你分離,是對你我都最好的方式,因為我與你父皇,注定只能活一個。”
穆雲間一字一句地道:“他不死,我便不安。”
蕭欽時不斷地吸氣,卻仍舊止不住淚珠墜落。
穆雲間的話太狠太絕,全然沒有中間的余地。
而他所設想的最好的方式,是與穆雲間一同割據北地,擁兵自重,使西京不敢妄動。
“穆雲間……”他緩緩地,沙啞地說:“對不起,穆雲間。”
他做不到。
做不到為穆雲間,除掉父皇。
他以為是因為穆雲間不愛他,卻原來是因為他做的還不夠。
穆雲間離開他,是因為他做不到他開出的條件……
他沒有資格喜歡穆雲間。
沒有資格與他在一起。
更沒有資格隨他離開……
他被丟棄,是活該。
因為他不夠狠。
蕭欽時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手指卻忽然被握住。
穆雲間仰起臉望著他,道:“太晚了,不要亂走。”
穆雲間是關心他的,穆雲間並非不想帶著他,只是因為,蕭欽時不配。
蕭欽時手指縮回,又忽然矮身一把將他抱住。
“穆雲間。”他的嗓音包含愧疚:“對不起。”
穆雲間沉默地伸手環住他。
這件事錯的並非蕭欽時,穆雲間心中很清楚,他只是利用了對方對感情單純赤誠的性子,讓他無法再理直氣壯自圓其說。
如今,蕭欽時就像是被騙進了怪圈裡面的蛇,只能頭咬尾尾接頭。
他其實可以反駁穆雲間,指責他陰毒冷血,那畢竟是他的父皇。
可他卻連質疑都沒有,就信了穆雲間的話,被引入了這個全然沒有人性的邏輯怪圈。
甚至還向他道歉。
穆雲間扯了一下嘴角,又苦澀地收回。
倘若蕭欽時答應可以為他滅口蕭不容,他才會覺得脊骨發涼。可如今對方的表現,卻隻叫他於心不忍。
以蕭欽時的性子,大抵一生都會覺得愧對穆雲間。
他會活在自責與遺憾之中,埋怨自己不能為他殺死自己的父親,不能讓他一生安穩。
真傻。
穆雲間的手撫過他的長發。
真傻啊。
感情之中,誰又能做到百分之百讓另一半滿意呢?所謂相處,其實更多的是互相磨合去適應對方。
但蕭欽時卻不明白這個道理,給了穆雲間這個膽小鬼可乘之機。
穆雲間重新取來紗布,為他包扎了傷口。
這一次,蕭欽時沒有再看他。
這人實在太純粹,喜歡一個人就要做到一百分,才會理直氣壯要求別人去喜歡他,但一旦發現自己只有九十九分,便連向穆雲間索取一分的勇氣都沒有了。
蕭欽時心中陡然空了好大一塊,嗖嗖地往裡進著涼氣。
他清楚地意識到,穆雲間不再屬於他。
這不是穆雲間的錯,而是他的錯……
傷口重新包扎好,穆雲間把衣服給他穿上,道:“以後不許再傷害自己。”
“沒有人再能令我不擇手段的去爭取了。”蕭欽時心如死灰,語氣輕而散漫:“你何時離開?”
“就這兩日。”他要盡快在西京特使來抓蕭欽時之前離開。
“準備去哪兒?”
“還未想好。”
“出海吧。”蕭欽時平靜地道:“靖國如今還沒有在海上追蹤的能力,找個海外仙島生活,是最安全的,也最適合你。”
蕭欽時就坐在他面前,沒有看著他,這讓穆雲間可以認真地打量對方。
他鼻梁高挺,嘴唇淡薄,五官本有些穠麗,可過分蒼白的皮膚又中和了這一點,讓他看上去格外冷漠。
穆雲間笑了一下。
他一生與人相交都淡如白水,只有與蕭欽時在一起時是轟轟烈烈濃墨重彩的,如今這人變得冷淡,他還有些不習慣。
蕭欽時呼吸忽然加重,他猛地轉臉看向心上人:“你這樣看我,可是改變了主意?”
“……”穆雲間心跳亂了幾息,板臉道:“你說呢?”
蕭欽時看了他一會兒,又重新別開了臉。
穆雲間重新睡在了地鋪上,閉上眼睛。
蕭欽時躺在床上看他一眼,收回視線,又看他一眼。
理智告訴他,穆雲間已經不屬於他了,可感情上卻實在難耐,總想多看他幾眼。
“穆雲間……”蕭欽時道:“你走了之後,會想我麽。”
穆雲間背對著他,長睫微顫,語氣輕柔:“會。”
“我也會想你的……”蕭欽時輕聲說:“我會用一輩子去想你,穆雲間,我隻喜歡你。”
穆雲間彎唇,鼻頭微微抽[dòng],放在臉側的手指無聲地擦過眼角,道:“知道了,睡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