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而胤禛,他是有那個能力和心性去做一個合格的帝王的。
她自然待他們的方式不同。
她近乎冰冷的審查著一切,包括身邊人,乃至於自己。
她平靜道:“所以,你皇父才會在教導太子時,不知輕重,不合時宜,過度溺愛。因此,養成太子張狂又仁弱,便注定了遲早失勢。”
她的眼睛能看透一切。
她不爭不搶,是因為她將一切都看透,她知道她怎麽做能掌控一切。
她只是不屑。
她在深宮,步步為營,才做到了風平浪靜。
其中之事,不足為外人道。
烏瑪祿收回思緒,淡淡笑道:“所以,你想為帝,重要的只有你皇父,從不是什麽兄弟,更不是什麽朋黨。”
她補充道:“至少在這一朝是這樣。”
胤禛聽在耳中,隻覺心中心驚肉跳。
烏瑪祿慢條斯理,帶著些許的不以為意道:“你登基後,天下人皆是你的朋黨,何須你現在去勾結。”
胤禛行禮:“兒子受教。”
他雖閱盡天下書,也有所感悟,卻不曾像自己額娘般,理解的這麽深。
“父母乃孩子的第一位老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烏瑪祿平靜道,“這是我該做的。”
胤禛點頭:“多謝額娘,兒子叨擾許久,暫且告退。”
烏瑪祿笑道:“不急,坐下,我再與你講講帝王心術。”
烏瑪祿既然發了話,胤禛自然也只有坐下的份。
“帝王心術,終究無非用人之道,但也不止用人之道。”
“我先為你講講用人之道。沒有人沒有弱點,若是不能讓他為之所用,那便以立以把柄,以刑罰,以軟肋,以弱點,讓他為之所用。”
“在未用盡之前,斷不可以銷毀其軟肋與弱點。”烏瑪祿提醒他,“更不要時時提及,隻用於關鍵處。時時提及,免不了他們怒起心頭,欲要玉石俱焚。”
胤禛點頭稱是。
烏瑪祿道:“一旦下定決心,萬不要悔改,朝令夕改,非帝王所為。”
“你是不是以為我是要告誡你一言九鼎。”她搖頭,“我是告訴你,既然怎麽選,都會後悔,那就三思而後行,選一個不那麽後悔的。選完之後,即便後悔,也會知道,一切皆自己選的。”
“是。”
她教他:“為帝王者,萬不可有任何喜好,但可以裝作有喜好。”
她為他細細解釋:“帝王有喜好,乃大忌,正如你皇父重情重義,所以便可用重情重義去親近他。”
她眼中並不在看小小殿內,而在看整個天下。
她從來就是胸有溝壑,不甘流俗的女子。
對於她這樣的女子來說,你同她談情愛二字,便是在羞辱她。
她的護甲輕輕的搭在小桌上:“但你可以假裝有喜好,給他們一個親近你的渠道,借此籠絡人心。”
“就如我愛看書一樣。眾人皆知我愛看書,那麽不論我愛不愛看書。只要他們想討好我,就會知道給我送書。至於我到底愛不愛,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借此知曉哪些是親近你的。”
她帶他看這世間的汙濁肮髒。
“感情也是可以拿來利用的嗎?”
“我可以不用,但皇帝會用。”烏瑪祿說到這裡,微微的走神,“所以,我可以不計較,不為惡。但很多事,你皇父不得不做。”
她可以跟任何人以情相交,不去利用。
但登上皇位之後。皇帝怎麽可能不會利用他人的感情呢?
對於皇帝來說,一切只是空罷了,如果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結果,沒有什麽不可以用的。
而烏瑪祿回省自身,她方發現,她不為惡,是因為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無非殺、傷、損,三者。
無趣。
胤禛在一瞬間,看不清自己額娘的面容了。
她似乎並不是他想象中以為的那麽柔弱無害。
烏瑪祿垂目道:“算了,說那麽多,只需記住,帝王心術,無非人心。他人心,與自己心。”
胤禛沒聽明白,他勉力記下,隻道是記住了。
烏瑪祿道:“你暫時用不上,我還是教你點兒別的吧。”
說到這裡,她打開窗,往屋外擲了根金釵。
琉璃應聲而來。
烏瑪祿平靜道:“剛有小賊偷了我的東西,你派人去找一找。”
“是。”
永和宮鬧騰起來。
烏瑪祿在這鬧騰中,同胤禛講道:“你同他人相處,要麽給予利益,要麽以情相交。若兩者都給不了,你自己捫心自問。易地而處,你會不會留下來。”
“是。”
“二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之所欲,亦勿施於人。”
胤禛看著烏瑪祿:“請額娘細說。”
烏瑪祿解釋道:“你受不了的東西,別人怎麽就受得了?你受得了的東西,人家為什麽就要受得了。”
她教他:“你吃花生不會過敏,但世上有些人,就是吃花生會渾身起疹子。甚至會死掉。你總不能因自己覺得好吃,便給那人吃吧。”
講至這裡,她終於知道《南華經》中,為何會看不起人世帝王,而推崇“道”這位應帝王。
因這人世帝王,乃後天刻意。
是以,國必會滅。而帝王之術,必會失敗。
因為,帝王終究不是道。
帝王之術只是極端的本我而已。
即,我要你如此,你必須如此。
人不是傀儡,可以忍一時,卻不會一直忍耐。
她輕輕的笑著,將眼睛裡的諷意掩飾得很好。
她口中講著,心中卻有一搭沒一搭的想,不過,隻帝王之術,就夠胤禛應用終身了。
她口中說:“你如今做事,隻管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盡管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計較他人是否也會同等的回報於你。若計較於此,那你和你皇父的其他孩子並無不同。”
她說得刻薄尖銳:“最後只會淪落到,選你,與選他們無異。”
“凡你所行之事,首先是你想這樣做而已,與他人無關。”她教他,“萬事萬物不必屈尊。任憑事物發展,隨你皇父怎麽發落,都不要去反駁。”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胤禛問。
“是你的,自然是你的。不是你的,即便強求也求不得。”
佛說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
烏瑪祿告誡他:“既然求不得,那便無需去求。做事隻憑盡力即可,余下結果,一切交由天意。”
“你只需得個問心無愧,從此夜夜安眠。”
她雖這樣說,胤禛已懂得了她的意思。
他表現得越是尋常,越是普通,越是不會讓皇父起疑。
他回:“是。”
她教他:“所以,你隻管踏實做事。別的時候,能幫一幫太子就幫。”
胤禛問:“為什麽還要幫太子。”
她笑著:“你皇父自詡重情義,他自然也是喜歡重情重義的人。”
她看向他,仿佛已經看穿他的心:“何況你本就是重情重義的人,即便我不說,你也會這樣做的。”
胤禛默認了。
烏瑪祿喝了口茶,斂盡鋒芒畢露的模樣,她溫聲道:“但我不希望你去爭,那位子沒什麽好的。”
胤禛摳了摳手,斟酌道:“我還沒想好,不一定會爭這些東西。”
“你且自己想想。”烏瑪祿並不會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別人。
別人問,她便說。
但她並不會強求別人一定要按她的想法去做。
烏瑪祿問他:“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沒有的話,你該回了。”
胤禛思來想去,問了一個問題:“那這世上有鬼神嗎?”
“不信鬼神者,無非是自己做不到。比如一個人為了惡,那他自然不會去相信有什麽陰曹地府,惡有惡報。”烏瑪祿道,“還有些是受了委屈,希望上天幫助,未能得償所願,自然不信。”
“即便真有,相信的人也不過是想從這種鬼神之說中,賺取一二,或是騙取他人金銀,或是奢求長生不老。”烏瑪祿告誡胤禛莫要過度沉迷,“於我,於世人來說,它隻應當是個工具,一個用來認識自我,控制行為的工具。”
人由來如此,做點兒好事,巴不得天下之人都知道。做天大的惡事,便說沒有神明。
胤禛聽到這個答案,心中並不接受。但他並不說什麽。
他想了想,想起眾兄弟曾與他講過的,他們額娘的遭遇。
他也難免生了疑惑。
他問:“額娘,你恨皇父嗎?”
她搖頭:“不恨,你皇父是個可憐人。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甚至,他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得多。”
康熙不是個好夫君,甚至做了很多錯事,甚至想扼死她。
但她不恨他。
事實上,她沒有恨過任何人。
她見眾生皆苦,所以,理解眾生皆惡。
“我沒有任何權力與理由,去傷害任何人。”烏瑪祿平靜道,“我知道他們的痛苦,我無法免他們一分毫的苦。那麽,至少我不要去指責他們。”
她是一輪永不會被拉下的明月。
她這一生,雖聰明,卻隻用在救人上。
有人記得她的好,也有些人不記得。有人對她很好,也有人背離她。
世間事絕不是對等的,絕不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她種下的善因,也曾得出了惡果。
可她隻做自己,一路走來,竟也無怨無悔。
她是無何有之鄉生出來的魂,來人間走一遭,度世間之難。
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得到了很多。
胤禛不解道:“為什麽?在痛苦時,希望他人能夠感同身受的理解自己,不是很正常嗎?”
烏瑪祿笑了笑:“是很正常,但我不願意。”
她其實很早就明白,所謂的感同身受,潛台詞是,希望那個人能遭受你曾經遭遇的痛苦,甚至他承受的痛苦遠超於你。
才會得到這一句,感同,身受。
可這本質上,就是一種惡毒。
即,我已經過得這麽不好了,憑什麽他可以過得那麽好,不用經歷我所經歷的一切。
若是真正心地良善的人,並不會這樣想,他只會希望,他人不必遭受自己曾經遭受過的痛苦。
烏瑪祿自問並非真正良善,但她想,這世間不至於要有人可悲可憐至此,去遭受這樣慘烈的,感同,身受。
烏瑪祿催促他:“好了,你回吧。”
康熙走進來:“回什麽,留下來陪我和你額娘共用晚膳吧。”
胤禛隻得依言留下。
三人用了晚膳,又去看了《滿床笏》。
夜深了,胤禛才回去。
他馬不停蹄,噠噠回府,生怕跑慢了,就回不去了。
自打康熙來後,他如坐針氈,也不知他皇父聽到了多少。
他回了府,靜姝給他倒了杯茶,讓他緩了緩心神。
他看著靜姝,松了一口氣。
靜姝詢問:“今兒去見額娘,怎麽樣了。”
胤禛握著她的手,搖頭歎息:“我這額娘啊,你別看不顯山不露水的,算計人心卻是一把好手。”
胤禛心中忍不住驚歎:“你信不信,咱額娘把人賣了,那些人還得感念額娘的好。”
靜姝壓根兒不信,笑他:“你盡說些胡話,這宮內宮外,哪個不知咱額娘是個大大的好人。”
胤禛好半晌才松了一口氣:“還是你好。我額娘那樣的人,還得我皇父去配。”
靜姝見他今兒個胡言亂語,笑著搖頭,伺候他收拾完了,讓他去鈕祜祿星榮那裡。
胤禛搖頭:“不要。”
他賴在靜姝房裡。
對他來說,靜姝是發妻,是要過一輩子的人。旁的,不過是為了綿延子嗣娶回來的。
永和宮中,康熙留下來了。
等人都退下了,烏瑪祿坐起來看他:“我如今犯了你的忌諱,你打算把我怎麽辦呢。”
“你往外扔簪子,我就知道你知道我在監視你。”
烏瑪祿糾正道:“是金釵。”
“行,是金釵。”康熙索性也坐起來了,扶了扶她的鬢發,“你不是素來隻願躲清淨。”
“躲清淨也會死在皇上手上。”烏瑪祿衝他笑著,帶點兒輕蔑,那句皇上,更像是在嘲諷他,她說,“如今呢,皇上是要殺了我嗎。”
“怎麽死,賜白綾,還是毒酒。”她刻薄道。
“你在挑釁我。”
烏瑪祿理直氣壯的點頭:“對啊。”
她從前少有和康熙對視的時候,如今,卻分毫不避。
痄腮:腮腺炎中醫稱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