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右。
長安縣頒政坊,並光寺。
雍州司功參軍隗陰陽帶著司功府、司功史,在細細點著人頭。
寺主覺烏一臉晦氣,任由功曹折騰。
要不然還能怎地?
反抗一把?
別鬧!
別家背後的支柱,大不了就是魂歸極樂了;
並光寺背後的支柱,不光是魂歸極樂了,還墜入淤泥,永世翻不了身那種。
沒辦法呀,廢太子立的寺,先天底氣不足,跟官人說話時,腰不自覺地塌上三分。
“還有一個門徒僧。”
隗陰陽清點完人數,對照簿籍,迅速發現了問題。
“阿彌陀佛!小寺也沒辦法,這是務本坊梁國公府送來的門徒僧,貧僧不敢拒絕。”
覺烏苦笑一聲。
范錚撇嘴:“司空斷然不能行此非法之事,無非是他人假借名義。”
房氏四子,長子房遺直為禮部員外郎,恪守禮法;三子房遺則雖娶李元景之女,卻只是一介散官;幼子房遺義為谷州司士參軍。
《舊唐書·地理》上,貞觀元年割谷州之新安屬洛州都督府,七年又割谷州之壽安來屬,顯慶二年廢谷州。
這可與外頭說的“貞觀元年廢谷州”大相徑庭。
能乾出這種狗屁倒灶勾當的,目標自然是跳脫的駙馬都尉房遺愛,被《新唐書》批發了一頂綠油油帽子的家夥。
房遺愛要真當了烏龜,恐怕就沒那麽張狂了。
假借房玄齡的名義,這很合理,坑阿耶不就是這麽乾的麽?
司戶參軍王福畤令司戶史翻開簿籍,司戶府迅速對照門徒僧,查出了此人屬地,萬年縣升平坊人氏。
萬年令虞牙火速令縣尉捉了升平坊正,笞二十,依據是不覺人口脫漏。
至於萬年縣自身,嘿嘿,脫漏十口就得挨笞,虞牙也不敢保證一定就不挨那三十笞。
門徒僧及其師,覺烏及上座、都維那,俱杖一百,加徒一年。
司法參軍武柏直翻了翻卷宗:“不止如此。該門徒僧因傷人,為州縣共捕,遂入並光寺避罪。”
范錚冷笑:“看來本官的話,還是少人聽啊!門徒僧帶枷遊長安城三日,諸罪並罰,流交州;寺主、上座、都維那,因庇佑人犯,加刑半年,並光寺比丘數量減至三十名。”
至於房遺愛,雖然范錚也想收拾一把,奈何沒憑據。
私入道、度人者、寺觀三綱、家長、裡坊正、縣衙都可以被追責,惟有送門徒僧的梁國公府,在律法上竟無法追究。
荒唐吧,可笑吧?
這就是最真實的世道,有些人明明幹了壞事,偏偏無法追究。
一片悲痛的“阿彌陀佛”聲,比丘垂眉,沙彌對視,各自心思不一。
誰去誰留,這是個問題。
去者,又有何寺肯接納?
門徒僧被扒去僧衣,換上一身囚服,戴上二十斤的枷,白直在旁邊敲鑼唱罪名,一條條街道走到腳板生痛。
隻戴二十斤的枷,不是優待,是怕那門徒僧撐不住。
“查萬年縣升平坊王某,毆鬥致人重傷,遁逃入並光寺為門徒僧。”
“雍州追查,並光寺隻留比丘三十,寺主、上座、都維那杖一百,加徒一年半。”
“王某杖一百,遊街三日,流交州!”
白直川阿西的聲音,還自帶節奏感,配合著鑼聲,讓范錚腳癢癢,還想吼上一句“天黑路滑、社會複雜”。
得益於雍州將近一個月的嚴厲整治,空氣中多了些肅然,卻少了諸多不法。
別的且不說,自從杖斃了拐子後,雍州在庶民心目中的地位扶搖直上,便是白直們偶爾態度不佳,庶民也沒太大怨氣。
態度好不好,有用嗎?
給你安排個天生只會笑的人,啥事不給你辦,眼睜睜看著他人不法,你樂意不?
川阿西本是坊民出身,這個白直,屬於“役”,平日喜歡與庶民攀談,自有人過來饒舌。
“瓜慫!話都說不清楚,還公告咧。說個門徒僧,你都不說是哪家送進去的,哄鬼喲。”
一些上了年紀的庶民,很快聽出蹊蹺。
就算是《貞觀律》有漏洞,未提及懲處送門徒僧的人家吧,可你官府也沒必要諱莫如深,讓庶民猜遍朝中每一位王公大臣吧?
“藏著掖著,是這家權勢,隻手遮天了?大唐,藥丸了?”
不得不說,人老了,說話一般忌憚少了,加上這多年閱歷,開口就能毒煞人。
范錚想開口,川阿西已經神神秘秘地說小話:“我跟你們說,你們可千萬不能外傳啊!這是務本坊那位……”
得,范錚省事了。
長安城的老人,閑得到處躥,長安皇城之外的場所,在他們口中都不是秘密,一個個堪比活輿圖。
“務本坊,難道是國子監?”
“傻不是?梁國公府!”
“以他的賢明,不至於吧?”
“蠢了不是,誰家府上沒幾個逆子?”
至於川阿西說不要外傳,呵呵,不傳就怪了!
——
梁國公府,愁雲慘淡。
繼梁國夫人盧氏薨之後,司空、梁國公房玄齡也抱恙,臥床不起,院子裡時常飄蕩著苦澀的湯藥味。
不僅是太醫署的人出沒,就連尚藥局的侍禦醫都被天子遣來診治,依舊無力回天。
油盡燈枯,身後事就在這幾個月了。
甚至,皇帝令尚食局每日供給房玄齡禦膳,以示恩寵。
說句風涼話,不死都對不起這待遇。
四子、四媳俱在堂屋,輪番去表一表孝心。
身為正一品司空,堂堂三公之一,不說當年的部曲、奴仆什麽的,就是防閤也有九十六名,真正喂藥、喂水、擦身、更衣、除穢,又哪裡輪得到子、媳?
然房玄齡到臥床的地步了,依舊間歇著口述,令房遺則代書上表。
“願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誡,以保萬代巍巍之名。發霈然之恩,降寬大之詔,順陽春以布澤,許高麗以自新。焚凌波之船,罷應募之眾,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
這只是其中一小段。
但意思表達得很清楚,身為司空,百官之首,房玄齡是不大讚成連連征伐高句麗的。
不存在誰對誰錯,皇帝與宰相之間,各自所處的角度不同。
李世民之所以不間隔打擊高句麗,自有其考量,亦是在為後人除去東北方向的威脅。
房玄齡的立場,則為了民生與吃緊的財政。(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