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內,隻余父子相對,久久無言。
李世民暗暗感慨,雛鷹翅膀漸硬,不好得再強硬壓製。
當年的李承乾被壓製到暴戾反彈,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
不癡不聾,不做阿家阿翁。
李治低眉,輕聲道:“阿耶,今日卻是雉奴冒失了。”
聽到這久違的稱呼,李世民心頭一熱、一軟,脫口而出的教訓變成了引導。
“雉奴啊,阿耶已經老了,不定什麽時候就去尋你阿娘了,惟獨牽掛你啊!”
“兒媳雖有些小心眼,卻對你一心一意,切莫負了人。”
“至於你舅父要與臣子爭鬥,那是他的事。身為君王,不敢說絕對不偏不倚,努力超然物外,保持基本的公平。”
“對外戚,你也要心生防范,須記得隋文帝他本就是外戚啊……”
父子間真情流露,一些平常聽不到的話,也在殿中吐露。
殿門處,張阿難持橫刀,目光威懾著所有接近的宮人。
外戚奪了江山,王莽、楊堅就是鮮明的代表人物。
若說宗室,那位專殺皇帝的宇文護嚇人不?
所以,為君者,均衡最重要。
莫怪臣子好黨爭,黨爭的源頭,本就是帝王啊!
李治一副乖巧模樣,仿佛又回到了父慈子孝的時期。
然而,父子都明白,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老者老矣,少者壯矣。
生命總是在輪回,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
崇仁坊,趙國公府。
書房中,長孫無忌的次子、鴻臚少卿長孫渙一臉凝重。
“阿耶,你四面樹敵的作為,太蠢!”
長孫渙是諸子中最強硬的一位,看不過意就仗義執言,長孫二郎之名在長安城比長孫衝響亮得多。
整個趙國公府,也就長孫渙一個敢頂撞長孫無忌了,其他子嗣面對長孫無忌,不自覺地低頭閉嘴。
長孫無忌也不惱,胖乎乎的面容上滿是笑意:“二郎以為,阿耶是變蠢笨了麽?”
長孫渙坐到側面,面上有些難看:“陛下有恙,太子年輕,阿耶是以不黨不群之姿,謀元舅身份獲得元輔職司。”
“可是,四下攻擊,日後必招致報復啊!”
長孫無忌有些得意:“長孫氏的將來,就落在二郎身上了。”
“為父並非率性而為,一舉一動自有用意。此時此刻,陛下所憂,唯太子能否順利繼位。”
“這一點,長孫氏與陛下目標一致,必須保證你姑姑的血脈登基,即便舉世皆敵也在所不惜。”
長孫渙無奈。
長孫氏是全力支持太子了,可太子未必領這個情!
雖說民間常言,“天上雷公,地上舅公(舅父)”,可外甥與舅父翻臉的例子還少麽?
邊界感!
即便全然一片好心,可舅父失了邊界感、屢屢過問外甥私事時,反目就在所難免。
偏偏長孫無忌的控制欲極強,不然也不會成為朝堂中獨樹一幟的勢力。
簇擁太子登基時,或能享受勢力的好處,可之後呢?
長孫無忌也沒有選擇,若是他人血脈上位,長孫氏日後死無葬身之地。
——
朝廷下詔,雍州諸縣與司農寺諸屯監,各守疆界,依冊行事,不得擅自越界。
這話不僅讓雍州及二十縣心氣高漲,也讓騎大蟲難下的諸屯監松了口氣。
沒人真願直面范錚這讓人心驚膽戰的玩法,當日的鴻門宴,讓新豐屯監戰戰兢兢地守在地頭三日,生怕雍州直接打過來。
朝廷下詔了,大家就能理直氣壯地轉進了,而不是硬著頭皮死扛。
關鍵,死扛你也未必扛得住哇!
對司農寺了如指掌的上官,突然立場一變,成為對頭,這感覺,分外要命啊!
誰要硬撐,信不信范錚在朝堂上,張嘴將該屯監的底掀了?
說起來也好笑,一些屯監悄悄咪咪擴張,還是出現在范錚任司農少卿時期。
二堂中,十八畿縣錄事、二京縣令匯聚一堂,言辭恭順,出口盡是奉承之辭。
倒不是畿縣令不願來,州上佐、錄事參軍、縣令不得充使出境,雖未必是鐵律,但沒事最好別破規矩。
錄事倒是對應錄事參軍,可沒明確到錄事職司,自能鑽一鑽空子。
京縣令在長安城中,就不存在出境的說法。
萬年令虞牙笑容可掬,雙下巴微微顫動:“別駕出手,雖司農寺亦退避三舍。惜乎,萬年縣竟未撈到一絲好處。”
眾人大笑。
萬年縣與長安縣周圍,不少土地是京苑總監與京苑四面監的,京苑總監曾是范錚的地頭,自沒法苛責。
枯木似的長安令宗政崖岸笑道:“至少還有長安縣作陪。何況,你萬年縣為別駕府邸所在,何其榮耀!”
宗政是個複姓,源自漢昭帝劉弗陵時期的宗正丞劉德,因其不爭、博學而為人敬仰,後世子孫指官為姓,外加“文”旁為姓,後亦有簡姓為“宗”者。
宗政氏的名人,有北魏安西將軍宗政珍孫、唐朝殿中少監宗政辨(具體時期不明)。
李叔慎扮著黑臉:“別駕為雍州出了氣,諸縣當為別駕長臉。明年的租庸調及時解送州倉,維護好地方秩序,司法審慎,不枉不縱。”
“做不好,本官處領罰。”
身為雍州多年的老治中,李叔慎威信頗高。
范錚補上一句:“要你們絕對不偏不倚,那是在難為人,本官只求你們偏得不要太多,夜半無人時捫心自問,不會覺得有虧欠。”
極少有人判案全憑臆斷,亦極少有人絲毫傾向皆無,能控制住心頭的惡,不讓權柄成為噬人的毒蛇猛獸,就已極為不易了。
十八錄事恭敬領命。
虞牙與宗政崖岸相視苦笑。
別的事或許容易,唯秩序真難為。
雍州百萬口,長安城就佔了大半,即便還有左候衛、右候衛相助,要地方清明還是不容易的。
別的不說,東市、西市歸太府寺管,裡頭熱鬧非凡,撈偏門的層出不窮,遊俠兒時常從裡打到外,突出一個防不勝防。
虞牙叉手:“萬年縣人口眾多,僅城內就五十余坊,民籍逾三十萬口,加之南來北往客、東商西賈人,雖有不良人為輔,人手亦捉襟見肘。萬望上官指點迷津。”
宗政崖岸叉手:“長安縣亦如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