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業寺,青燈古佛。
昔日地位尊崇的妃嬪,均化身比丘尼,著僧伽帽、緇衣、芒鞋,日複一日地頌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感業寺熱,但比丘尼心頭髮寒。
太宗后宮,有子嗣的都隨子就藩,無子者就此枯老終生。
好不甘心啊!
一群半老徐娘,縱然一刀斬斷三千煩惱絲,心頭的煩惱亦無法斬斷。
軀殼或當壓抑,可這蠢蠢欲動的心啊!
心向往無垠天地,身隻居方寸破廟,是一種痛苦。
“明空,身之所思、所想,不過是為了堪破見思惑、無明惑,早證須陀洹。你素有慧根,與我佛本就有緣,若能悟得其中三昧,自當為阿羅漢。”
寺主明淨敲著木魚,耐心地開解武照。
明淨雖老,卻不胡塗,沒傻到收這些燙手山藥為徒,而是選擇了代師收徒。
大家都是“明”字輩,有事好商量,出事了貧僧亦不背鍋。
別以為出家人當真六根清靜,多少有些俗務在身,即便如明淨,也有兩個伶俐可愛的侄孫能讓她稍加牽掛。
所有嬪妃,有一個算一個,哪個不是官宦之後、世家之女?
真苛刻了,別人或許奈何不了明淨,她那兩個侄孫卻絕對逃不了。
所以,拿捏過氣嬪妃什麽的,想想就行了。
阿彌陀佛,出家人當與人為善。
三昧雖常為佛家用語,卻非佛家獨有,天竺在佛家興起前已有此詞。
直白的解釋就是:定心、正觀、息慮。
與之相近的三味,除了在歷史中慢慢演化三昧一詞外,還有“讀經味如稻粱,讀史味如肴饌,讀諸子百家味如醯醢”。
宋代李淑《邯鄲書目》:“詩書味之太羹,史為折俎,子為醯醢,是為三味。”
二者有淵源,卻不能完全等同。
明空手持二十七子念珠串,紅唇輕動,一遍遍地頌著佛經。
雖不著脂粉,卻掩不住明空的明媚,看似恍惚的眸子,依舊透著星星一般的光澤。
她與佛是否有緣,自己能不清楚嗎?
學佛,本就是為了打發空虛寂寞。
佛,能坐上頭,我就不能坐上頭嗎?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是多數感業寺比丘尼的真實寫照。
奈何,感業寺裡終日阿彌陀佛,不是明空所求。
也許,再過個十來年,明空能認命,但現在,這一顆火熱的心啊,從未冷卻!
她才二十六歲啊!
縱然身在感業寺,明空還是為高祖太武皇帝念了十八遍經。
沒有他老人家的憐憫,或許此時的明空及感業寺諸比丘,已淪為一抔(póu)黃土。
明空曾經在太極宮內宮鋒芒畢露,如今淪為與他人同臥同食,不免遭到一些排擠。
具體表現為:同一批比丘尼,竟無一人與明空說話。
倒也有人想以不經意撞個肩頭之類的方式,讓明空難堪,但想想明空在太極宮內宮耍的棍,終究還是退卻了。
絕對不是打不過。
當日內宮中,唯一讓明空正眼相看的徐惠,一病之後竟不肯服藥,以二十四之齡而亡,追封為賢妃,陪葬昭陵。
在《舊唐書·後妃》中,徐惠是太宗唯一上榜的嬪妃。
徐惠的親阿妹,為當今的徐婕妤,這輩分扯不清楚了。
徐惠之外,諸多嬪妃,在武照眼裡不過是行屍走肉!
她們還活著,她們已經死了。
其他人漸漸散去,唯有明空盤坐蒲團,不斷敲著木魚、轉著念珠,竟不屑於與諸比丘尼同食素齋。
大雄寶殿的諸佛,寶相莊嚴,唯有未曾發胖的彌勒佛眼中帶著些許笑意,似在欣賞明空。
不知不覺,斜陽的余暉掃入殿中,將明空的身影拉得極長。
著平巾幘、紫褶、靴、真珠寶鈿帶,年輕的天子悄然入殿,為太宗焚三炷貢香。
平巾幘本是裹頭布,王莽時期內加硬挺,唐朝的平巾幘耳後升高,總體呈元寶狀。
紫褶,紫色面料製成的褶袴。
這一套是天子乘馬專用服飾,為天子十三服之一。
香按用途可大致分為貢香、禪香、安神香、凝神香、怡神香、啟辛香。
禪香一般不用於敬獻神佛,主要是幫助人快速進入禪定狀態。
啟辛香除障、辟邪、驅病,因味道辛而不宜敬神佛,其他香種無礙。
永徽天子很煩惱,即便即位已經一年,他依舊活得像個傀儡,想恩賜一下濮王、濮王妃都不行。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其他事永徽天子可以不計較,唯獨在此事上,恨得咬牙切齒。
吐蕃松讚乾布死了,政事堂一手操辦,遣右武衛將軍鮮於匡濟賚璽書吊祭。
鮮於匡濟雖武名不顯,卻是大唐少數不受高原條件影響的武將。
故而,永徽天子趁著五月二十六日,號稱要為太宗忌日行香,至感業寺一行。
(《唐會要》卷三。)
他上他的香,明空敲她的木魚,二者互不影響,挺好。
香再好,煙霧總是難免的,嫋嫋煙氣散發著淡淡檀香味,讓永徽天子漸漸靜下心來。
許久,永徽天子才注意到蒲團上的明空,那熟悉的面容,還是那麽俏麗。
咦,青絲盡除,竟然有異樣的美貌,讓血氣方剛的天子心生愛慕。
老李家的人,愛好都比較獨特。
曾經的才人去太子內宮調解時,太子就有些心動,只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如今,朕貴為天子,左也不行、右也不可,就要破這該死的規矩一回!
“青燈古佛,並不適宜……姐姐。”
天子刻意更改了稱呼。
“我還有出去的機會嗎?”明空的聲音帶著一絲恍惚。
在寺內,生命是有保障的。
在指定的田地耕作,也是可以的。
但與外人接觸、或擅自離開規定區域,是會送命的。
“朕是當今天子,朕要你出去,你就能出去。”
無非是重納入宮而已。
雖不合禮法,但細說下來,此時已完全不適合套用禮法了。
烝,早就成了事實,還扯什麽顏面?
大家都是把眼皮一抹,來個視而不見好嗎?
所以,永徽天子才有信心來拉攏武照。
元舅他再強勢,總不便插手內宮。
頗有智謀的武照,便是他破局的幫手。
范錚雖好,未入政事堂、無同中書門下三品頭銜啊!
至於那一點驚豔、那一絲旖旎,倒是在其次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