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華樓內,陪著范錚一家子的老八,略略收斂了風騷,口若懸河地跟范百裡吹牛皮。
“誰家祖上還沒闊過啊!我家曾祖,可是為陳武帝諱霸先牽馬墜蹬,武帝賜姓,那怎麽說也是天子近臣了。”
“文帝好新臣,曾祖自被冷遇,至宣帝方記起曾祖之功,欲賞,而曾祖自請守武帝陵寢。”
“後為陳後主陳叔寶所惡,遣為邊將,隋破建康時曾祖揮兵相救,為山民所殺。”
“曾祖無嫡子,三名庶子守建康,二人戰死,一人為隋軍所獲,得韓擒虎青睞,免為色人。”
韓擒虎原名韓擒豹,因生擒一虎而改名,為李靖舅父,大隋名將。
范錚聽得直笑。
南北朝,紛紛擾擾,幾多枯塚生野草。
大大小小的皇帝,沒幾個省油的燈。
范百裡還偏就喜歡聽老八講古,連手中的棗子都忘記吃了,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樣。
范錚呵呵一笑:“正好,工部水部郎中陳賢德近日要來華州巡察諸水,他阿耶是陳宣帝之子、陳後主之弟陳叔達,你們也可敘敘舊麽。”
陳祖昌的面容微變,隨即春風化雨般地微笑:“那可太好了。”
嘖,有點故事啊!
不過,范錚沒興趣刨根問底,老八願意說給范百裡聽是他的自由,但跟范錚沒有一文錢的關系。
人與人相處,哪裡是親如夫妻,都需要給自己與對方留一點隱私空間的。
你家婆娘天天吆喝:“說,你個耙耳朵又跟隔壁寡婦說了啥?”
偏偏你跟人說事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的。
一天兩天你受得了,天天這樣,日子過得下去不?
陳祖昌還是有點小心計的,看似給范百裡講故事,其實也大致是給范錚說一下他的來頭。
別管他說的是虛是實,反正是來頭不是?
范錚瞥了一眼老八:“宣節校尉年紀也不小了,還沒娶妻嗎?有疾乎?”
老八險些罵罵咧咧了,哪壺不開提哪壺,誰成家了還天天流連煙花柳巷啊!
這個使君,賊壞!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倒真不是陳祖昌有什麽毛病,那麽一直浪蕩著,只是他一直未找到讓自己怦然心動的小娘子而已。
倒不是對容貌、家世有什麽要求,純粹就是一個感覺而已。
常年的荒唐,陳祖昌對美貌已經很有抵抗力了,假模假樣學高僧來一句“紅粉骷髏”也有資格了。
終日的玩鬧,其實是因為內心的空虛。
杜笙霞輕笑:“我汝陽杜氏,雖非名門望族,卻也小有名聲。宣節校尉若不棄,我倒能邀約同族幾個小娘子,到華州遊玩一番。”
范錚笑道:“到時宣節校尉可為向導,解說潛龍寺名勝,攬少華山險峻。”
若對眼,自可成一番美事。
杜笙霞是看出范錚有意拉攏陳祖昌,才開口破局。
哼哼,誰讓范錚就是棵獨苗來著,還不得看本縣君破局?
背後有根的好處就在這裡,說要聯姻,立馬能拉出十個八個年齡相當的小娘子,總有一款合適的。
說到誥命,杜笙霞一陣鬱悶。
漢子都檢校三品了,婆娘還是縣君,不匹配好嗎?
可沒法,范錚本身的品秩還是個五品。
陳祖昌肅然起身叉手:“下官謝使君夫人厚誼。只是,下官為人放蕩不羈,非他人良配,恐誤佳人終生。”
杜才笙霞擺手:“合不合適,見過再說。”
范錚略為不悅:“怎?本官就不值得謝了?”
杜笙霞掩唇輕笑,郎君又頑皮了。
陳祖昌恢復了不羈的模樣:“下官正為使君效力,使君酬勞於下官,那不是理所當然麽?唯使君夫人關切,方是額外之情分。”
范錚竟無言以對。
高娘子一步三搖,鉛粉敷著的面容,綻放出一絲諂媚的笑容:“見過使君、太夫人、夫人、二位衙內、宣節校尉。”
“民婦有難處,伏乞使君垂憐,給華州皮影一條生路。”
范錚目光微轉:“牛皮?”
朝廷詔令,牛皮、牛筋俱不許民間私藏,道理很簡單,牛皮可硝甲,牛筋可為弦。
偏偏華州皮影所需的材料就是牛皮,這便成了一個死結。
早年製作的皮影人偶,經歲月的侵蝕,漸漸不堪使用了。
不用問能不能以其他牲畜皮替代,人家多少年的經驗積累,能換不早就換了嗎?
高娘子聲帶不安:“皮影一物,在華州流傳千百年,當傳至後世,令後人知曉,華州有一門叫皮影的東西。”
民對官,若是不涉及利益時還好,大家都樂呵呵地行禮。
涉及利益,就怕人家面皮翻轉,拉去衙門行杖。
范錚一聲輕歎。
高娘子一介民婦,還有此見識,然多有官員根本不在乎傳承一事,多少瑰寶從此斷了根。
“此事,本官自會上表朝廷。然爾等須知,牛皮為朝廷所掌,緣故何在,即便朝廷能應了所請,皮影的製作亦需由州衙指定地方,有胥吏督察。”
絕不可能說,整張牛皮讓皮影匠拿出衙門,那是作死。
萬一有人持牛皮粗製皮甲,連范錚都得吃掛落。
高娘子歡天喜地嚷了起來:“使君仁慈,願為華州皮影一謀。快!樓裡的餜子送給衙內鑒別一下口味!”
老八驚訝地看著范錚。
為區區皮影上表,對刺史來說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可能招致政敵攻訐,自個兒又沒撈到啥。
皮影的日子並不好過,鷺鷥腿上能刮幾兩油?
倒是一個控制不力,牛皮外流,刺史雖未必因此除官,考課是必然受影響的。
要不然,立國二十九年,刺史少說換了五六個,人家為啥不受理此事?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陳祖昌無力地勸說。
“大丈夫立於世,有所為,有所不為。”范錚飲了一口淥酒。“先人傳承下來的好東西,自當讓後人再傳下去。”
“雖難,卻不能斷了傳承。”
范錚一家子離開少華樓,皮影幾名老少伏於大門外,遙遙叩首。
不管范錚能不能辦到此事,至少他是唯一願意正面回應的使君。
有人提議將此事唱進皮影裡,卻被高娘子否了。
“事未成而入唱腔,那不成了架著使君?不成!”(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