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
空蕩的空間中,明心睜開眼睛,茫然地看向四周。
“……這是哪裡?”
“我到了極樂世界嗎?”
明心不知道這裡是什麽地方,但卻能夠感受到這裡什麽都沒有,一片虛無死寂。
不,或許也不算是一片虛無。
他能夠看到周圍殘破的建築,和傳說中描述的西方極樂世界一般無二,只是少了菩薩佛陀的身影,一片灰蒙蒙的。
“原來極樂世界裡什麽都沒有嗎?”
他遲疑了片刻,接著邁步向前走去。
他越過了殘垣斷壁,從一地殘破上走過。
明心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或許是一天,或許是十年,也或許只是一瞬。
他停下了腳步,仰頭看向不知何時擋在面前的高山。
靈山。
一座不知比他印象中高大了多少倍的巨大靈山擋在了他的身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沒有嘗試繞開,就這麽拾級而上,因為他也不知道去哪,已經忘記了自己想要做什麽。
明心不知道走了多久,在靈魂都感到疲憊的時候,他終於登上了靈山的最頂端。
在靈山的山頂,明心看到了一個人……如果那能夠算是人的話。
而在靈山的山顛,虛無的前方,一個無頭的神像盤膝坐在枯萎的菩提樹下。
對於這個詭異的場景,明心沒感到恐懼,走到了那無頭神像的身前坐下。
雖然他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麽要出現在這裡,但他有一種感覺,自己來到這個地方就是為了見它。
它是一切的原點。
而就在明心坐下之後,眼前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一瞬間,那神像似乎是活了過來,那腐朽的外表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這無頭身軀活了起來,身穿樸素的僧袍,披著一件褪了色的袈裟,手中撚動著一串平平無奇的檀木念珠。
而這,依舊沒讓明心感到驚訝,似乎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你很像我。”】
無頭身軀開口了,不知從何處發出的陌生聲音在明心的耳畔響起。
【“天生佛光,明心見性,是為佛體。”】
無頭身軀平緩地說著,揭穿了明心身上的秘密:【“道門有道體,佛門有佛體……你便是天生的佛體,佛門萬法皆通,一切與佛門有關的都會自然貫通,生來便是注定要成佛的。”】
【“若是按照正常的情況,你會成為第二個我。”】
【“成為佛子,最後成為靈山佛主,最後化為佛陀。”】
【“但……那只是原本的情況,如今,已經沒有可能了。”】
這具無頭身軀明明看不出任何表情,明心卻還是感受到了對方愧疚的感情。
“……”
或許就和師傅給他起的名字一樣,明心從小就能夠感受到他人的感情。
明自己之心,明他人之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能力來自何處,也不清楚其中原理,但他借助這個能力讓生活便利了不少。
他清楚那些信徒在面對他時的尊重和敬畏。
他感受得到師傅對他們這些弟子的愛護,也能明白他心底潛藏著的扭曲和崩潰。
他能夠知曉任以道在面對他們師兄弟時的真心,清楚他是抱著一份善心而來,是真的想來幫助他們二人。
當然,明心……也能夠感受到明慧在面對自己時情感上的變化。
從一開始的從無條件依賴在有一日突然變成了懷疑,最後再在相處後慢慢轉變為信任。
明慧恢復了記憶這件事,他其實早就知道。
甚至就連明慧本為女兒身這事,他也是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的。
兩人沉默了片刻,無頭身軀輕輕發問:【“你還記得你最後做了什麽嗎?”】
“我……”
明心有些恍惚,皺著眉思考了一下,低頭喃喃道:“我一直在走,不停地走,一直走到這裡,但在那之前,我……”
沙沙。
枯死的菩提樹無風自動,樹葉發出了沙沙的響動,傳入明心的心底。
“……”
聽著那聲音,明心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明,緩緩抬起了頭,看向無頭身軀,道:“我吞下了那血肉凝成的道果。”
是了。
自己吞下了戒行佛子動過手腳的血肉道果。
【“你知道這麽做後會發生什麽嗎?”】
“……當然。”
明心當然明白吞下這血肉道果之後會付出什麽代價……
自己將會失去自我,名為明心的存在將會從世間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被血肉腐敗侵蝕的軀體,就和戒行佛子一般無二。
但他將成為破壞佛主計劃最關鍵的一環。
他支持滅佛之事,但不認同佛主的做法,故此要用自己的做法去打斷他。
至於這代價,明心是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的。
【“那為什麽要這麽做?”】無頭身軀發問,【“你這麽做,可是會下地獄的。”】
明心沉默,很快便輕輕搖頭。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既然有的事情,需要人去犧牲,那為什麽不能是我呢?
青年僧人抬起頭,聲音不高,但其中蘊含的意志極為堅定,認真道: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他說出了戒行之前說出的話,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不是一句虛言,不是用來蒙騙他人的蠱惑話術。
明心就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
犧牲自己,為西漠眾生爭一線生機。
明心不知道眼前的無頭身軀究竟是誰,不知道它為何要跟自己說這麽多……但他知曉,只要自己的意志堅定,就不會被它蠱惑。
小僧意已決。
有死而已。
他緊閉眼眸,心中誦念佛經,主動隔絕了自己與外界的一切,不受那無頭身軀的干擾。
他就這樣在靜坐,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
【“孩子,你覺得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嗎?現在,還太早了。”】平和的聲音憑空響起,似在直接與他的靈魂對話。
明心眉頭微皺,但又很快舒展開。
不要聽。
它想要蠱惑我。
明心這麽想著,那聲音果然越來越遠,漸漸消失不見。
但很快,那聲音又再一次出現:【“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你做出這樣的選擇也不是為了逃避。”】
無視它。
不能被它動搖本心!
我不能!
明心不斷抗拒,一次次單方面切斷與對方的聯系,但那個聲音每一次都會再次連上,情緒依舊平緩。
兩人就這樣不知道拉扯了多少次,最後,那聲音似乎是有些累了,沒有再說任何勸阻的話,而是轉而道:【“你還不到來這裡的時候……但,或許你真的能夠做到。”】
那聲音留下了這麽一段意味不明的話後便離開了,再也沒有出現。
明心依舊沒有放松警惕,依舊在與世界隔絕的空間沉默地盤坐著。
不知過去了多久,明心忘記了自己盤坐的目的,身上落上了一層層灰塵,不斷堆疊,最終化作了堅硬的石殼。
石殼不斷增加,他感覺自己似乎化作了山間的磐石,任由風吹日曬也沒有絲毫改變。
終於,他變成了一塊石頭。
又過去了不知多久,有一日,他被一群人從山中運了出來,送去了一處道場。
在那裡,他被石鑿子不斷敲打,外面的石殼一層層剝落。
堅硬的外殼脫落,再剝去底下堆積的灰塵,最終在經歷了三萬六千刀之後,他重新回到人間。
這一次,他變成了一尊佛像。
他被人運走,送去了寺廟中供人參拜,享受人間香火。
於是,在寺廟的角落,多出了一尊閉目的佛陀之像。
明心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他在化為佛像的那一刻便已經醒來,不知道這發生了什麽,不清楚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一番經歷,但他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這是一場夢。
它依舊沒有放棄蠱惑我!
明心這麽想著,依舊平靜地坐在蓮台之上,聽著底下向他不斷求助的凡人
凡人哭哭哀求,跪拜,俯首,磕頭,不停向他祈禱,向蓮台上的石像祈求。
為了生計,為了欲望,為了夢想……
他們訴說著自己的想法,獻上幾根細香,留下幾枚銅幣,希望那毫無生命的石頭能夠幫助他們實現。
當他們拜佛之時,他們拜的並不是佛,而是他們自己的欲望。
明心沒有睜眼,沒有回應他們的任何祈禱。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人不斷回來還願,感激佛陀幫助他實現了自己的祈求。
“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是你們自己做出了這一切,你們要感謝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明心這麽想著,想要開口,但凡人聽不到石頭的聲音,石頭也沒辦法開口。
於是,漸漸的,這個靈驗的佛像受到越來越多的人追捧,被從寺廟的角落搬到了正殿的中央。
來參拜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敬獻的供奉也越來越多,他們提出的要求也越來越多。
明心漸漸有些不堪其擾,對這些凡人也越來越感到厭惡。
直到後來的某一日,變化出現了。
一個付出了自己一生積蓄來拜佛,但最後卻沒有得到回報的香客來到了寺廟。
他帶著滔天的憤怒和長刀,趕走了所有香客,殺死了寺院中的所有留下來抵抗的僧侶,然後一把火將整個寺廟點燃。
“哈哈哈!你們的佛來救你們了嗎?”
“信佛無用,還不如信自己!”
他這麽說,然後丟下了染血的屠刀,轉身邁步走入了火中,和寺廟一起化作了一堆焦炭。
即便是到了這一刻,明心依舊沒有睜開眼眸。
明心所化的佛像被燃燒的木炭掩埋,被墜落的棚頂砸斷了佛頭,變成了一尊無頭的佛像。
他有所明悟,自己正在成為那無頭佛像。
它想要做什麽?
要來取代我的身份嗎?
明心不知道,他能做出的防抗也只有繼續堅持下去。
或許是因為那場大火,凡人們對寺廟徹底失去了信任,沒有人來處理這堆廢墟,任由這段殘垣斷壁留在原地。
明心就這麽被塵土埋著,一直到某一天,聽到了被子被翻動的聲音。
被子?
明心正有些迷茫,忽然聽到了一聲熟悉的笑罵:
“乖徒兒,你還要睡到什麽時候?太陽已經曬屁股了,還不快快醒來!”
是師傅淨蓮上人的聲音。
!!?
這一刻,明心心頭一顫,哪怕明知是假,也沒有再繼續堅持下去,下意識睜開了眼睛。
即使眼前人是虛假的。
即使只是一場夢也沒關系。
他只是還想再見一次自己的師傅。
就一眼就足夠!
但當明心醒來,期望的眼眸迅速落空,師傅並沒有出現在他的面前。
“……”
他甚至已經不在那靈山的山巔,仍在靈山的內部。
世間似乎之過了一瞬,他依舊保持著將血肉道果吞下時的動作。
只是,他的唇齒間留有腥臭血液的味道,但喉嚨和胃中卻沒有那腐爛灼燒的感覺。
他似乎沒有將那道果吞下。
那麽,那血肉道果去了哪裡?
明心福靈心至,轉頭看向了一旁被任道長投擲出去的無頭佛像。
!!!
之前飛出的血菩提此刻已經與血肉道果融合在了一起,並緩緩沒入那無頭佛像的胸膛……根本沒給他阻止的時間和機會。
咚咚!
有力的心跳響起,在整個靈山的內部回響。
它,活了過來。
並且,當佛像的胸膛中傳出心跳之時,明心的心臟也同步跳動!
咚咚!
“這……”
明心茫然地抬起手臂,撓了撓光頭,感覺事情的轉變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哢哢!
下一刻,佛像的臂膀傳來一聲脆響,整個胳膊斷裂破碎,露出了血肉的臂膀,同樣摸了摸腦袋……摸了個空。
???
這還不算完,裂紋從臂膀迅速蔓延至全身各處,整個身體上的泥殼全部破碎,並迅速變高變大,除了沒有生長出頭顱外,已經變得與常人無異……更準確的說,是和明心一般無二。
這無頭佛像似乎已經變成了他的另一具身體!
一個無比強大的身軀!
“……”
明心遲疑了一瞬,然後果斷邁步,抬手與無頭身軀的手掌觸碰。
嗖。
下一刻,明心的身體全部融入到了無頭身軀之中!
身軀顫抖了一下,接著向下屈膝,用力一跳。
衝天而起!
直接衝破了靈山的山頂!
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