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驚醒了睡得很淺的劉爺爺,他披上衣服出來,見到邢芸後也是松了口氣。
廚房裡的柴火重新燃起,劉爺爺給饑腸轆轆的女人煮了一碗面條,湯底用的是土雞湯,還加了許多新鮮蔬菜和一個蛋。
邢芸是真的餓了,一大碗面吃得乾乾淨淨。
等劉爺爺跟她說了幾句話,重新回去睡下後,白恬去幫忙收拾廚房,讓出地方給母女倆說話。
葉晚看著風塵仆仆的邢芸,還是把一肚子的話都給咽下去,隻叫她快些洗漱休息。
邢芸在旅店裡有自己專用的房間,那是劉爺爺特意留給她的,平時上著鎖不開放給其他客人。她將白恬和葉晚的書包都帶了過來,交給她們,叮囑道:“我已經給你們買了下午回S市的機票,早些睡覺吧。”
葉晚不太認同地看著她,邢芸抬手摸了摸葉晚的臉,輕聲道:“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好嗎?”
她神色間的疲憊難以掩藏,葉晚的話說不出口,只能點點頭,對她說了一句“晚安”。
“晚安,我的女兒。”邢芸看著她,眉眼溫柔。
但這一夜注定讓葉晚睡不安穩,她怕影響旁邊的白恬,連翻身都克制住,只是睜著眼想事情。
身後的人突然伸出手,拍了拍葉晚的手臂,帶著安撫的意味。
“睡不著的話,跟我說說話也行。”白恬的聲音是平靜的,沒有表露過多的擔憂與關懷。
葉晚背對著她,安靜許久,才開口道:“他們三年前就協議離婚了。”
白恬的手一頓,然後扶住那纖細的手臂,將手心的溫度傳遞過去。
“我不知道離婚的理由是什麽,他們不在我面前吵架,連離婚這件事我都隔了一年半才察覺到。”
側躺在床上的長發少女看著窗紗,從泄漏的月光裡回憶著對她來說並不輕松的往事。
“一開始,他們還會在我面前裝樣子,後來發現我知道了,連樣子也不裝了。其實我不會強求父母必須顧及著我去生活,他們如果是真的合不來,分開也挺好的。”
“但是我慢慢發現,不是這樣的。”
第一次發現母親的異常,是葉晚初三第一學期的期末考之前。
她像往常那樣坐著家裡的車放學回去,但因為那天路上不堵車,她比平時早到了二十分鍾。等她下車推開院門,便發現二樓書房的窗邊站著一個男人。
那人背對著她靠在窗前,身形高大,無端端給人一種壓迫感。
葉晚的記性很好,觀察力也不弱,她非常確定這個人她沒有見過,不是父母的朋友和同事,也不是什麽親戚。
於是她當機立斷,讓門口的司機下班回家,然後轉身離開了家。
大約十分鍾後,葉晚躲在家附近的便利店裡,親眼目睹了自己的母親與那個男人開著車離開。因為角度的問題,葉晚沒能看清那個陌生男人的五官。
半年前就已經察覺到父母離婚這件事,葉晚不得不猜測起母親與男子的關系,如果真是那樣,那麽兩人又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這對於她來說是難以接受的一件事,但葉晚還是很快冷靜下來,開始默默觀察母親平時的行蹤,以及和別人電話聯絡時的反應。
於是一些往常都沒在意過的事情,突然變得非常顯眼。
母親每天都會在三個固定的時間躲進書房裡,葉晚偶爾路過書房,裡面正在講電話的聲音就會停下來,等她走開了才繼續。
她會在很晚的時候悄悄出門,又在天未亮的時候無聲無息回來,裝作從沒出去過。
有時候葉晚會發現她脫下的衣服有古龍水味道,那是男士專用的香水味,而父親從來不用這種東西。
葉晚慢慢接受這個事實,然後開始考慮父親是否知情,他們離婚又和這件事有沒有關系?
哪怕從小到大,她和父親的脾氣乃至觀念都合不來,很少溝通交流,但到了這種時候葉晚還是會在意父親的感受。
但葉晚沒想過,還沒等到她想出辦法去試探父親的口風,就先見到了令她永生難忘的畫面。
起初是因為餐廳角落裡的客人過於喧嘩,讓本就心情不好的葉晚有些煩躁,以至於桌上的菜肴和對面坐著的人都讓她無暇顧及。
她拿著刀叉機械地切著肉排,卻滿腦子都想著要如何跟父親委婉地提起這件事,才能降低傷害。
下一秒,葉晚冷不丁地聽到了自己父親的聲音在角落裡響起。
“邢芸,你不要太過分!”
葉晚猛地抬起頭,看向角落裡的人。
那裡坐著三個人。
其中兩個是她的父母,另一個是正在掩面落淚的年輕女人。
滿臉怒容的中年男人坐在年輕女人身旁,拿起餐巾紙擦著她頭上的咖啡漬,動作輕柔地像是在維護一件易碎品。
塗著紅色指甲油的女人冷眼看著他們,手裡把玩著一隻空了的白瓷杯。
“葉成澤,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在晚晚上大學之前,你休想讓這種不三不四的女人進葉家的門!”
男人聞言怒罵道:“你自己在外面亂搞,還有臉來管我?邢芸,你簡直不可理喻!”
三個人渾然不在意餐廳裡眾多投去的視線,若無旁人地上演著爛俗的戲碼,周圍的客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來。
葉晚卻再也聽不下去,看不下去。
她拿起手機和書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餐廳。
路過的街上正在用大屏幕播放本地教育新聞,享譽全市的重點中學向大眾開放自己底蘊深厚的校內建設,笑得滿臉褶子的校長站在記者面前,不遺余力地吹捧著那跟他本人沒多大關系的升學率。
葉晚站在街上,抬頭看著那張剛正不阿的臉,一站就站到了天黑。
那之後,葉晚不再關心父母的私生活。她明白了一件事——她與父母並非是共同體,他們只是因為種種原因而暫時群居在一起的個體。
父母的選擇不需要她來置喙,也用不著她關心。同理可得,她要做什麽事情也不需要求得對方的認可。
分不清是因此產生了質變,還是壓抑的天性得到釋放,葉晚慢慢變了。
這變化悄無聲息,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人能夠看見。葉晚把自己隱藏得很好,她依然是學校裡最耀眼的優等生,依然是校長最驕傲的女兒,依然是老師同學們都喜歡的好孩子。
父母永遠是子女的第一個老師,葉晚也不會例外,她確實從父母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
比如“偽善”,比如“趨利避害”,又比如“視道德為無物”。
世人不會因此而指責你,只要你站得比他們高,擁有的東西比他們多,那麽連“指責”你都可以讓他們說不出口。
與此同時,你想要的,都可以利用一切手段去獲得。
做壞事也沒關系,只要不被發現就好。
葉晚的優秀是她的保護色,也是她在葉家不可撼動的地位保障。
她學任何東西都很快,包括這些。她確定了自己此刻的處境,於是她決定做葉成澤永遠的驕傲,讓他沒有舍棄她的權利與機會。
但邢芸是不一樣的,對葉晚來說,不會再有人能比邢芸更愛她了。葉晚是個太過聰明的孩子,她懂得對自己有利的是什麽,對自己有害的又是什麽,所以邢芸是不是一個出軌的妻子對她來說已經不再重要。
她是自己的母親,萬事都會優先考慮自己的那個人。
葉晚相信,如果她開口讓邢芸在那個男人和自己之間選擇一個,邢芸會毫不猶豫選擇自己。
而葉成澤,葉晚從不信他。
因為對於葉成澤來說,還有更多比她重要的事情。
“我上高中後,他們就正式分開了。葉成澤提前收集了她出軌的證據,沒有給她一分財產。而她也在S市呆不下去,只能到這裡重新開始。”
白恬貼著葉晚的後背,安靜地做著對方需要的聆聽者。
葉晚的聲音一直很坦然,這些事情爛在心裡已經發臭了,她需要一個出口把它們全部倒乾淨。
“我到現在都沒見過那個男人,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跟我媽沒有了聯系。但她自從到了這裡來,就一直跟我保持著聯絡,還說等穩定下來後會接我過來。”
“直到她突然失聯,我才意識到很多不對勁的地方。”
葉晚看著屋外黑沉沉的天,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才繼續道:“C市沒有比七中好的學校,我媽不可能讓我舍棄七中轉學過來,她比我更看重我的前途。”
“可她卻承諾讓我跟著她一起生活,說句難聽的,她現在身無分文,葉家卻是錦衣玉食。她要如何保證我跟著她能過得好?除非她覺得自己有能力提供這些東西,但你也看見了,她現在過著什麽樣的日子。”
她頓了頓,最後道:“所以,要麽她一開始就在騙我,想讓我放心她在這裡生活。要麽,是她的計劃被突發情況打亂,造成了現在的情況。”
白恬知道,葉晚更傾向第二種可能。
畢竟邢芸對她從來都是說到做到,這才是葉晚依然相信著邢芸的原因。
“等天亮後,去跟阿姨攤牌吧。”
這件事如果不弄清楚,葉晚就算回去也不會安心。
幾個人這一覺都睡得很晚,等起床洗漱好下樓,已經快接近午飯時間。
邢芸正在廚房裡和劉爺爺有說有笑地嘮家常,葉晚打著哈欠,呼出一口帶著薄荷牙膏味兒的熱氣,在冷空氣中飄散開。
白恬收拾好背包,又整理乾淨房間和床鋪,才拿著東西下樓。
四個人難得吃了一頓熱鬧的午飯,劉爺爺做了一桌好菜,全是她們仨愛吃的。
邢芸吃著吃著眼睛都有些發紅,她吸了吸鼻子,笑著說:“沒想到您還記得我愛吃的菜。”
劉爺爺只是笑,然後讓她們都夾菜吃,吃飽了才好趕車去機場。
這頓飯葉晚吃得很慢,但總有吃完的時候。白恬自覺地幫著劉爺爺收拾東西,讓她們兩人有個說話的機會。
邢芸捧著一杯熱茶,看著葉晚,神色坦然。
“有什麽要問媽媽的,盡管說吧。”
葉晚看著她好一會兒,終於開口問:“你在這裡過得好嗎?”
邢芸一怔,下意識低下頭,藏住臉上的表情。半晌之後她才重新抬起頭,露出一個笑來:“媽媽一切都好。”
“你會來接我嗎?”葉晚又問。
這一次邢芸沒有絲毫猶豫地點頭,回答道:“我會的。”
葉晚終於扯出一個笑,她沒有問那是什麽時候,也沒有問她到底隱瞞了什麽事情,只是對她點了點頭,說:“那你答應我,要過得好。”
邢芸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再一次保證:“我答應你。”
葉晚與白恬背著包,拿著登機牌,在登機口與邢芸道別。
邢芸挨個抱了抱她們,白恬從沒有這樣被長輩抱過,或許以前有,但她早已忘了。
在陌生的體溫與香氣中,白恬輕聲對邢芸說了什麽,對方一頓,然後拍了拍她的背,松開手。
葉晚最後看了邢芸一眼,向她擺擺手,然後拉起白恬走進了登機口。
站在原地的女人一直望著那個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也不肯收回目光。
身型高大的男人走上前來,側頭看了一眼,然後對她開口道:“該走了,組長。”
邢芸收回目光,擦了擦臉上的水痕,然後率先轉身向機場外。
男人歎口氣,跟在了她後面。
“為什麽不告訴她呢?早晚會知道的。”
女人挺直著背,大步走在前面,剛到機場出口,便從包裡掏出墨鏡遮在臉上。
她理了理袖口和衣領,將黑色的紐扣拆下來,扔進一旁的垃圾桶。
男人替她拉開車門,然後坐上駕駛座,發動了黑色的越野車。
車向著市內駛去,不知過了多久,坐在後面的女人才開口回答他:
“老三,早點生個孩子吧。這樣你就會明白了。”
男人苦笑一聲,不再作答。
元旦節的最後一天假期,對於白恬和葉晚來說,是一個緩衝期。
她們下了飛機後,溫順地接受了來自家裡和學校的批評和處罰。意外的是,學校裡早已給她們找了借口請假,除了校長和李老師,誰都不知道她們去了哪裡。
白恬覺得自己大概是沾了葉晚的光,否則她被退學也不為過。
但白老三沒有放過她,把她劈頭蓋臉地教訓了一頓,就差動用家法。但白恬知道他不舍得,也就是說出來嚇嚇她而已。
她自己都忍不住唾棄自己的有恃無恐,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之後還得繼續往下過。
二號是周一,學校終於開學。葉晚和白恬回到了學校裡,竟然覺得恍如隔世。
但葉晚永遠是葉晚,她絲毫沒被影響狀態,還是那個專心致志的優等生。
白恬繼續著她的課上睡覺大業,雷打不動。
本來還有些躁動的同學們,見她們真的跟以前一樣,便又恢復如常。
私底下的流言也因此而不攻自破,慢慢消失蹤跡。
周五下午的第一節 課,因為要準備期末考的實驗考試,化學課在實驗樓上課。
新的化學老師是個年輕女老師,但為人很嚴格,教學質量也非常高,她教了一遍實驗的步驟,就開始分組讓他們自由練習。
葉晚跟幾個女生一組,正埋著頭教她們第二遍,教室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胖老頭站在外面,跟開門的化學老師交代了幾句,然後看向葉晚。
“葉晚,你來一下。”
她抬頭看過去,對上一張神色沉重的臉。
手裡的量杯在鐵架台上磕出一聲輕響,葉晚回過神來,放下東西走過去。
李學民捏著手機,把她帶下樓,在沒人的樹下停下來。
“葉晚,你先冷靜一點,聽我說。”
她很冷靜,她甚至笑著跟對方點了個頭。
李學民深吸一口氣,手不自覺地握成拳頭,卻止不住發抖。
“你母親因涉嫌殺人被捕,今天上午在C市拘留所裡突發疾病,沒搶救過來……”
葉晚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褪盡,她好像沒有聽清,側著頭看著他,問:“李老師,你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