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白恬和葉晚收拾好東西準備出發時,邢芸來了電話。
葉晚拿著手機聽了許久,照常應和著,臉色卻不是很好看。白恬頻頻轉頭看她,等她掛斷電話後連忙拉著葉晚走到院子裡,問:“阿姨打來的?”
捏著手機的人點點頭,開口道:“媽讓我們今天就在這裡哪兒也別去,她晚上來找我們。”
饒是再不了解葉晚母親的性格,白恬也覺得事情不太對勁了。
她委婉地問:“你知道阿姨在這邊的單位嗎?”
葉晚沉默地搖了搖頭,半晌後才道:“她隻給了我住址,其他我什麽都不知道。”
白恬也沉默了下來。
她們兩個是小孩子,不方便過問大人的事情,所以來這裡一天了誰也沒有對邢芸刨根問底。
可這不代表她們傻,什麽都察覺不到。
邢芸為什麽失聯那麽多天?為什麽住在明顯已經無人居住的筒子樓?又為什麽在那個晚上一直不開門?葉晚和白恬敲了十分鍾不止,她都沒有出聲,最後一定是聽到白恬叫葉晚的名字才會出現。
而現在,她不讓葉晚和白恬回去,必須待在這個遠離市內的郊外農家樂,其中隱隱透露出的意味實在是讓人難以心安。
葉晚是邢芸的女兒,她一定是非常了解邢芸,才會因為邢芸的失聯而不顧一切不遠萬裡跑到這裡來,只為了確認邢芸的安全。
換句話說,以葉晚的敏銳,她深知這件事一點都不尋常。而白恬正是知道葉晚不會大驚小怪,才會急急忙忙跟過來。
哪怕她們兩個人其實沒有多大的能力,說不定還會遇上危險。
劉爺爺好像沒有看出兩個小姑娘的魂不守舍,他雖然上了年紀,身體卻很硬朗,一個人早早出去下田乾活兒,回來後又給她們準備午飯。
白恬打起精神來,幫著他一起做飯。葉晚坐在電視機面前,卻什麽都看不進去。
“劉爺爺,你跟邢阿姨認識多久了啊?”白恬在廚房裡洗著菜,劉爺爺拗不過她,只能讓她乾點不累的活。
她神色很自然,就像是隨口嘮家常一樣。
劉爺爺想了想,一邊給排骨剃筋,一邊回答:“有些年頭了。你邢阿姨是個熱心腸的,這些年來幫過我不少忙。前年我老伴兒去了,她還來看我,給我買了一堆補品。”
白恬認真聽著,然後笑著問:“我聽您口音是北方的,是什麽時候來C市的啊?”
“那可早了去了。”他把排骨一甩,拿起菜刀開始剁。
“具體哪一年記不清了,上了年紀啊記性差。我老伴兒是這兒的人,早年跟著我吃了太多苦,生活好點之後,我就陪她回來定居了。我們一起開著這個店,自給自足,日子也算過得去。”
白恬將洗好的菜放進菜籃子,又拿起土豆來削皮,聽完後好奇地問:“那您的兒女呢?都不在本地嗎?”
這次劉爺爺沒立刻接話。
他看著菜板上的排骨,手腳麻利地剁成大小均勻的肉塊。白恬覺得自己問了不該問的,正打算轉移話題,劉爺爺卻突然開口:“我有三個兒子,最小的都快四十歲了。”
白恬有些驚訝,她本以為劉爺爺膝下無子,否則晚年怎麽會一個人在異鄉做生意。
劉爺爺笑了笑,給大鐵鍋裡倒了一點菜籽油,繼續道:“老大年輕的時候犯了事,在裡面蹲了半輩子,出來後就消失了,沒回來過。”
“老二啊,是個有出息的。自己勤工儉學考上了名校,還創業做了大老板。他想接我去住大房子,可我呢閑不住,又舍不得這旅店,就一直沒去。”
白恬聽著,有些唏噓。
劉爺爺一定很愛他的妻子,為了她和兩個人的店,連享福的日子都不去過。
“那您的三兒子呢?”白恬順著往下問。
老人手裡的動作一頓,然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白恬抬起頭來,有些無措。這句話可能戳到了劉爺爺的傷心事,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
劉爺爺接過她削好的土豆,利落地切成塊,嘴上平靜地說:“我也不知道,我已經十年沒見過他了。”
“他小時候在家裡,受了不少委屈,恨我也是應該的。我只希望啊,他過得好,其他的什麽都不求了。”
白恬聽完後心裡悶悶的,以她的閱歷,是無法體會劉爺爺此刻的心情的。但她還是不能避免因此而感到難過。
生老病死是人必然經歷的過程,而這個過程的本質,其實是“離別”。
“我父母去世的時候,我七歲。”白恬突然道。
劉爺爺訝異地看著她,白恬卻沒什麽太大的情緒,像是在講別人的事情。
“因為那時候年紀小,不怎麽懂死亡到底是怎麽回事,所以也沒有特別難過。”
“而且我有一個對我很好的三舅,姥爺去世後,家裡就剩下我和三舅。他為了我到現在也沒有結婚,他不說我也知道,他是怕自己有了家,我會變成那個外人,會受委屈。”
土豆和排骨下了鍋,溢出油花,與醬料混合著飄出香味,令人心神都舒暢不少。
白恬看著鍋裡的菜,繼續道:“但我其實一點都不害怕受委屈,只要他過得好,我離開這個家都沒關系。因為就算我跟他不在一起生活了,我們也還是一家人,這件事不會改變。”
劉爺爺聽完便沉默了下來,一老一少在廚房裡忙碌著,許久都沒再交談,氣氛卻並不顯得生疏。
有些話語不會因為年齡而失去分量,就好比萍水相逢也可以重於泰山。
這些沉甸甸的東西,都將在心臟這口缸裡,醞釀成香醇的酒。
在這十二月份的最後一天,新年即將到來的前夕,三個身處異鄉的人用汗水打發了時間。
葉晚穿著雨靴,戴著草帽,身上還裹著劉爺爺臨時翻出來的棉襖。因為從沒穿過這樣的衣服,也沒下過地,她整張臉都臭臭的。白恬站在田裡笑話她,時不時抓一隻毛毛蟲跑過去嚇唬她。
她戴著很厚的粗布手套,捏著那惡心人的蟲子追著葉晚滿地跑,隔了老遠都能聽到她的笑聲和葉晚抬高分貝的“走開”。
附近村子裡乾完農活的人路過,看到兩個頑劣的小姑娘,都露出了然的笑來,問:“老劉,你家孫女來看你啦?”
劉爺爺笑而不答,由著兩人在田野裡打打鬧鬧。
等到天色黑了,三個人才滿身汗地回了旅店。
葉晚不由分說地搶先佔據了浴室,還在裡面磨蹭了半個多小時,白恬覺得她一定是在故意報復。
“你要是等不及,可以進來一起洗啊。”
“你想得美!”
白恬氣衝衝地在浴室門外吼了她一句,然後忍著身上的癢癢坐在樓梯上繼續等。
葉晚對此深感遺憾。
時間總是一晃而過,幾人都洗漱完吃過了飯以後,約定好晚上到的邢芸還是不見蹤跡。
輕松愉快的氣氛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變得凝重起來。察覺到葉晚的情緒,白恬連電視的聲音都給關了。但問題的根本並不在外力因素,最後葉晚乾脆搬了個椅子坐在院子裡,對著院門等。
外面風大,冬夜的溫度非常低,白恬和劉爺爺勸了也沒用,她只能先讓劉爺爺去睡覺,自己抱了厚衣服出來陪葉晚一起等。
兩個人,兩把竹椅,兩件棉襖蓋在身上,一言不發地等著一個可能不會來的人。
白恬偷偷摸摸地看著手機,到了十一點過,她的臉都凍得麻木了,邢芸依然沒有出現。
可是她不能開口叫葉晚回屋裡去,有些時候,等待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葉晚也沒有開口叫白恬回屋裡去,她很自私,這個時候她需要白恬。哪怕她此時此刻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其實並不是葉晚太固執,而是對於她來說,母親是一個非常守約的人。從小到大她對自己許諾過的每一件事情,都完美地遵守到了最後,從無例外。
所以她必須要等,哪怕越等下去越抑製不住翻湧上來的絕望。
臨近十二點,這一年似乎就要這麽過去了。白恬抬起頭看著黑沉沉的天空,突然站起身來回到了屋裡。葉晚沒有開口去問,她一動不動地看著院門口,像一尊石像。
沒多久,身後又傳來了腳步聲,是葉晚已經很熟悉的聲音。
裹著棉襖的白恬抱著一箱東西,放在了院子裡的泥地上。葉晚終於回神看了過去,發現是一個破舊的箱子,裡面亂七八糟地堆積著五顏六色的東西。
白恬抬起頭對她笑了笑,然後從兜裡掏出一個小物件,天色太黑,葉晚看不清那是什麽。
接著,白恬彎下腰從箱子裡翻了翻,拿起一根又長又細的東西,然後“哢嚓”一聲,火苗從她手裡竄了出來。
微弱的火光在寒風裡搖曳著,映出白恬凍得發紅的臉。她小心翼翼地點燃那根細長的東西,下一秒,銀光迸發出來,絢爛四射,猶如一朵朵炸開的銀花。
少女穿著土裡土氣的棉襖,拿著那根正在燃燒的仙女棒在黑夜裡輕輕旋轉。接著,她看向坐在原地的葉晚。
白恬笑了起來,向葉晚招招手,喚著她的名字:“葉晚,你快看。”
縮在竹椅上的長發少女看著那耀眼的銀光,純黑色的眼眸裡倒映著這一片光景,氤氳出了柔軟的色彩。
“嗯,我看到了。”她回答。
遠方有鞭炮聲驟然炸開,數不清的煙花升上夜空,與大地上的人們共同迎接著新一年的來臨。
喘著粗氣的女人推開院門,深吸一口氣,為自己掛上一個完美的笑,用溫柔的聲音喊道:
“晚晚,媽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