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靜默,木蘭原來有這樣深的執念,導致下葬腐屍之後,不肯老去的傲骨竟修成了年輕時的模樣,固執而絕望地同消逝的自我一同死亡。
洗手作羹湯,禦馬提鐵槍,互換的又豈止生死呢?
李十一歎氣,同宋十九當先出了墓,塗老么撿起報紙也同阿音跟在了後頭。余下的,便是泰山府的事兒。
阿羅立在當中,眼望著跪下怔忡的木蓮,清柔道:“你擅改命格,犯下罪責,如今我需得尋回木蘭,你便在神荼令中靜思己過,待木蘭歸魂,再議刑罰。我如此判,你服不服?”
木蓮垂頸道:“木蓮領命。”
阿羅自袖中抽出一塊巴掌大的令牌,上頭空無一字,隻以紫檀木雕了黑蓮,彌散隱約的木香。木蓮雙手交疊伏於地上,頭輕輕一磕。
從墓裡出來,仍舊是春風撫弄好辰光,所有未盡言與難平意,都撂在了地底下,黃土一埋,便成了太陽不光顧的秘辛,自風裡來,經歲月裡去。
阿羅撐起傘,見李十一坐在院子正中的階梯上,同宋十九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阿音靠在一旁的葡萄架上笑吟吟地聽,塗老么牽了褲腿兒蹲著,屁股一悠一悠地曬太陽。
阿羅瞥一眼阿音,淡淡笑了笑便要越過他們往外走,倒是塗老么當先覺不不對來,砸吧嘴“嘶”一聲便喊住了她:“傻……阿羅姑娘,您這便回了?”
阿羅將他未出口的“傻閻王”三個字心領神會地在眼裡過了一圈兒,垂著眼簾看他:“是。”
塗老么腳一踮站起來,食指在宋十九處比劃了兩下,急了:“您應承的,可還記得?”
小十九的身份,她一早許了諾,如今卻一副記性不大好的模樣,好似全然拋諸了腦後。
阿羅抬腕,將不當心掖進領口的頭髮捋出來,手指順了兩下,也不答塗老么的話,只在傘下望著李十一,略略牽了牽娟秀的嘴角。
李十一懶怠怠地將小臂擱在膝蓋上,出了聲:“不必了。”
“哎?”塗老么轉頭,腦子不大聽使喚。
李十一道:“既木蘭未尋回,買賣便作不得數。”
阿音掃她一眼,她向來如此,若活計未辦得踏實,便一個子兒也不肯收。
倔。阿音伸手撚了撚耳墜子,又看向阿羅笑吟吟地出了聲:“買賣不成,仁義在,不是?”
末尾兩個字在她輕浮的眼波中遊魚一樣竄到阿羅側臉的陰影裡,令她頓足將睫毛輕輕一扇。她望著阿音,半是笑半是不笑,輕嗓道:“阿音姑娘說得是。”
她抿抿唇角,將支傘的手換了一邊,偏臉示意五錢將信封呈上,遞給李十一,道:“木蘭雖未尋回,諸位卻不吝相助,我雖不能依言告知十九姑娘的身份,卻能提點一二。此封信件,請於明日入夜後再拆。”
李十一伸手接過,也不問她為何要明日再拆,隻頷首道:“多謝。”
阿羅莞爾:“走罷。”
幾人又如來時一般回了北平,歇了一晚,早起簡單吃了一碗蔥油面,李十一便領著宋十九往山神廟去還鼻子。經過昨兒雨水的衝刷,連山道也乾淨了幾分,新葉油亮得同過了肥的菜一般,手指粗的青蟲同黃鸝鳥做了鄰居,一個佔了一片枝頭。
宋十九新編了兩個辮子,端正正地擱在胸前,似一個文氣十足的女學生,偏偏辮子被支起的弧度又圓潤而豐富,引得發梢都晃悠出了些半熟的嬌俏。
她同李十一走在樹蔭底下,仍舊是捉袖掩住鼻子,只露出一雙略微上挑的杏眼。斑駁的光影掠過粉嫩嫩的雙頰,落到她靈犀流轉的瞳孔裡。
隻余她們兩個時,她總是很快活,這種快活同旁的不大一樣,往日裡她瞧見精巧的糖人,酸甜的山果,清澈的溪流同窸窣的竹影時也快活,快活得想要呼朋引伴,想要宣之於口。可同李十一在一處時,總令她想要將零碎的話語往回收,想讓萬事萬物安靜一些,再安靜一些,以便她能夠將眼皮兒的開合緩下來,完完整整地將她的一顰一笑納進誠惶誠恐的眼底。
她用了誠惶誠恐這個形容詞,覺得精妙極了,大抵總有那麽一個萬裡挑一的人,讓你覺不出她的不好來,也覺不出自己的好來。
她將碎發挽到耳後去,眼前一片陰涼,見李十一探手為她擋開一截橫生的枝丫。
那手就那麽百無聊賴地一晃,便收了回去。
唉,好想捉住。宋十九歎了口氣。
歎氣聲引得李十一抬了頭,挑眉詢問她。
宋十九沒話找話:“我借的鼻子,是不是立了大功?”
李十一不答,反倒擰了一把眉頭,揉得宋十九心裡一慌,忙抬著水亮的眼望向她,聽她若有所思道:“雨師妾是蛇女。”
宋十九點頭。
李十一側目看她:“那麽,你嗅聞時,怎麽卻用了小犬的姿態?”
宋十九右耳一動,想起自己湊近木蓮的模樣,她曲起食指頂了頂鼻尖,後知後覺地困惑起來。
樹影裡她的心上人卻隱秘而溫情地笑了,眼神仿佛有了實體,自她的鼻子一步一踏地走向她下巴,卷翹的睫毛上下閃了三閃,像是用眼波將她的下巴輕輕一抬。
宋十九的眼神兒一亮,懷著砰砰的心跳上前一小步,依著她的眼神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問她:“你想撓我下巴,是不是?”
李十一橫她一眼,抿住笑往前走。
宋十九快步跟上去,也笑了,搭在下巴上的指頭滑動,替李十一逗了自個兒幾下,輕聲而快速地追問:“你覺得我可愛得很了,心裡十分喜歡,想逗弄我,卻不敢伸手,是不是?”
嘰嘰喳喳的姑娘似追魚一樣遊來遊去,比山間的野兔還靈敏些。
她想看看李十一是否又如上次一樣紅了耳朵,卻見她先人一步將帽子摘了,半長的頭髮傾瀉下來,精準地掩住了兩頰。
宋十九撇了撇嘴,將遮鼻的袖口掩了回去,雙眼卻彎彎地盛了笑,滿得快要溢出來。
她頭一回覺得自己於李十一處佔了上風,就在李十一摘帽時略微急促的動作裡,然而她並不是想同面前的人爭一個輸贏,她願意全都輸給她,最好將自己也打包押上。
於是她聰明地跳過了這一話題,略微挨過去一點兒,蹭著李十一的肩頭另起了爐灶:“我聽阿羅的語氣,我的身份仿佛是不得了極了。”
若阿羅口中的“九大人”同夏姬所言是同一個,那想必是一等一的大人物。
李十一聽她的尾音頗有些激動,莫名地瞥她一眼。
宋十九又湊近了些,思索了一會子,同她打商量:“我雖不曉得是什麽緣故,但總歸是投了胎,正是千載難逢坎坷時。我若是你,趁我落了魄,便巴結我,籠絡我,疼愛我,親近我,往後我東山再起,自會投桃報李。”
她一面說,一面習慣性地輕咬嘴唇,聽起來認真又溫柔,令李十一的心一頓一頓的,頓的是匪夷所思,是啼笑皆非,亦是一點子說不清道不明的輕顫。
這點輕顫令她的嘴角似調了蜜的細杓,有了唇齒回甘的弧度,連向來不近人情的語氣都放柔了幾分:“是嗎?”
宋十九點頭。
李十一放慢了步伐,望著前頭的小徑,問:“那麽,‘東山再起’之東山,是哪一座山?”
宋十九沒料到她有此一問,被敲了一棍子似的愣得結實。
李十一笑哼一聲:“你瞧的那些話本子,沒教你這個?”
沒,沒有啊。宋十九心裡弱弱道,講了龍擱淺灘,講了東山再起,講了投桃報李,卻沒說灘是哪個灘,李是什麽李,山又是哪座山。
她望著李十一的背影,又蔫兒了下去,李十一飽讀詩書,自己還差得厲害,隨意拋一個問句都答不上來,往後過日子,怕是沒話講了。
任重道遠啊宋十九,她咬牙對自己說。
作者有話說:
《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