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了一半的路,卻乍然大雨傾盆,嘩啦啦瓢潑似的,將二人堵在了半路。李十一同宋十九躲在一顆茂盛的老榆樹下,衣裳被打濕得差不離,涼浸浸地裹在身上。
宋十九望著地上汩汩成流的水窩子,探頭望了望天:“方才還是豔陽天,可真是奇了怪了。”
頭上一熱,她將脖子縮回來,見李十一面無表情地將自個兒的帽子扣在了她腦袋上。
宋十九抬手捧著帽子,掌著西瓜似的摸了又摸。
二人正相對犯難,卻聽不遠處傳來時長時短的口哨聲,仿佛在尋覓什麽幼獸似的,那聲音漸漸近了,是一把十分樸素的油布傘,傘下立著一位年近四十的婦人,單眼皮削肩膀,面上沒什麽亮眼的地方,唯獨鼻子生得好,中正又挺直,鼻尖兒略微翹起來,沾了丁點雨水。
來人見著李宋二人,稍是一愣,將抓著裙擺的手放開,又伸展五指將褶皺捋了捋,趁著功夫將二人細細打量一遍,這才笑了:“二位姑娘,是被雨水攔在了半道?”
李十一未答,宋十九點頭。
那婦人的嗓音自帶三分熟稔和熱情,笑容也是恰恰好的親切,見宋十九應了,便上前來,做了一個瞧天色的動作,將傘微微向宋十九傾斜過去:“這雨太大,若再在這樹下,只怕要淋個透了,我屋子不遠,東邊一裡地,不如同我去避避雨,擰擰衣裳。”
雨幕中她的話語斷斷續續,不間斷的卻是言語中的體貼,宋十九眨了兩下眼,抬頭看李十一,李十一的睫毛上了也沾了水,就那樣籠著濕意望著她,好似在判斷她禁不禁得住這風雨。
宋十九適時打了一個噴嚏。
李十一收回目光,拍拍宋十九的肩示意她躲去傘下,對婦人笑了笑:“多謝。”
傘不大,堪堪容納了兩個人,李十一跟在一旁,略低著頭,將大半個身子暴露在雨裡,宋十九想要將她拉進來,又想要摘下帽子給她,後腦杓卻被她輕輕一按,無聲而溫柔地製止了她的動作。
宋十九偷眼看她,她總是習慣性地勾著脖子,雨水至她的下頜滴下來,她混不在意地抹了一把,眼睛有些酸澀地眯起來,鼻子輕輕抽了抽。
不曉得為什麽,宋十九一直向陽花兒似的心忽然就似被針扎了,還是用醋泡了三天三夜的那種針,又酸又疼,令她說不出話來。
不曉得從前有多少回李十一這樣不在意地走在雨裡,泥點子濺在褲腿兒上,布鞋踩進水氹子裡,又不曉得是經了怎樣的磨難,才能讓她保持波瀾不興的面容,卻又存了比任何人都細致的真心。
她這樣想著,便十分難過,偷偷伸出手去,勾住李十一的小指,李十一本能地縮了縮,宋十九卻又抓緊了些,緊攥著她冰涼的指頭,怎樣也不肯放手。
她感到僵硬緊繃的動作在她手心兒裡逐漸放松下來,毫無生氣地垂著,似是無奈,又好像是縱容。
不到一裡地,便見著了婦人的農家院兒,院子不大平,雨水在牆根兒積了一半,婦人將傘遞給宋十九,快步前去將積水裡的幾方矮凳撈出來,又自水裡拎出一個簸箕,小跑至屋簷下擱著,這才掏出鑰匙開了門,將李十一同宋十九請進去。
屋裡小而乾淨,雜七八堆了些農用的物件兒,並一個織了半匹布的機杼,婦人略拾掇了幾下,騰出地兒來請二人坐下,又進裡屋尋了乾淨的絹帕供她們擦拭,又馬不停蹄燒了一鍋熱水,這才進屋換了衣裳,乾乾淨淨地出來。
“水擰在地上就成。”她擦著散開的頭髮,含笑道。
李十一還是要了一個木桶,讓宋十九站在一旁,伸手替她將下擺擰了一把,而後示意她自個兒接過去依樣將衣服擰乾。宋十九一面擰,一面問那婦人:“阿嫂如何稱呼?”
婦人點了一個炭盆兒,就近熱烘烘地烤著,自個兒也坐到對面,將手覆上去,笑道:“叫我顏娘便是。”
“顏娘。”宋十九俏生生地笑,濕發濕眼的,好看得緊。
顏娘見她這模樣,心裡自然喜歡,又進廚房將熱水舀出來,杯子不夠,便用粗瓷碗盛了,遞給她捧著喝。
宋十九接過來,暖意乍起,令她縮著脖子打了個哆嗦。
顏娘又遞一碗給李十一,眼卻只顧著宋十九,問她:“姑娘多大了?”
多大了?宋十九自個兒也說不好,正琢磨,聽李十一道:“十九。”
說瞎話也這樣好看,宋十九支著下巴看她。
顏娘微笑點頭,又問她:“姓甚名何呢?”
“十九。”李十一又道。
宋十九張的口還未閉上,見顏娘略略一愣,隨即仍是笑,繼續問:“可婚配了?”
李十一抬眸,眉間有不大明顯的蹙起。
眼神瞧得顏娘一怔,一會子才抱歉地往後撤了撤身子,道:“是我冒犯了,十九姑娘別惱。”
“只因著我從前是保媒的,瞧見適齡的姑娘,慣常便好問上幾句。”她有些不好意思,卻沒將尷尬掛臉上,李十一這才明白她臉上的親近從何而來,到底是吃舌頭飯的,言語總端得漂亮。
外頭的雨勢愈來愈猛,連帶半人粗的樹木亦彎了腰,芭蕉被打落一地,被摧殘的葉子無力抵擋千軍萬馬的雨滴。顏娘往窗外望了一眼,仿佛有些坐立難安的憂心,又念及屋裡頭有客人,她歎了口氣,索性從廚房裡淘換來一個木盆,端到桌上一面摘菜,一面同李十一宋十九二人說話兒。
宋十九從前只在本子裡見過媒婆,總以為是抹額印著紅臉蛋兒,扇子邀著三寸舌,是十分健談且玲瓏的,不想顏娘熱絡雖熱絡,話卻不是許多,尤其這坐著擇菜的模樣,竟生出了些恬淡來。
她於是便托著下巴問她:“您這屋裡頭杯子隻一個,碗也不是成套的,尋常就一人?”
顏娘道:“可不。”
“一個人,不怕麽?”宋十九又問。
“怕什麽?”顏娘笑盈盈的,“我從前各色的人見得多了,如今到這山裡,倒還清淨。”
宋十九讚同地點頭,卻聽李十一清清嗓子搭了話:“一人在此,是未婚配麽?”
顏娘七竅玲瓏心,不必盡言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未出閣的姑娘,哪裡能保媒呢?我原是許了人家的,可未過門兒丈夫便死了,白得了個寡婦的名頭。”
她將擇好的菜捋了捋,挨個擺放齊整,又道:“按理說,我這寡婦觸霉頭,尋常人家不大敢托我的,也是祖師爺賞飯吃,機緣下做成了城北米行趙大小姐的婚,這才漸漸有了些名聲。”
一席話打得李十一疑竇盡消,卻也不大顯山露水,仍舊同話家常似的,白來白去地扯閑篇。
宋十九對這婚啊媒啊的又是臉紅又是好奇,見這灰鴉鴉的天色,左右也走不成,索性當起了女學生,一一問了下聘、過禮、迎親、納采、問名、過定、請期等婚吉事項,顏娘見她可愛又機靈,亦許久未同人說話,便也耐心詳盡地答。
白水在碗中漸漸散了熱氣,有浮塵靠在了上頭,李十一將碗擱下,聽見宋十九問:“您做這許多媒,樣樣都成了?有不成的沒有?”
“哪能沒有呢?”顏娘將菜盆端進去,又抓了一把曬乾的紅棗出來,絹子兜了擺到桌上,請宋十九吃。
宋十九揀了一個,吹吹上頭的灰,抿了半截,問她:“什麽緣故呢?”
她有些怕自個兒不能如願嫁給李十一,非得將尋常人忌諱的都規避全了才好。
“緣故是各式各樣的。”顏娘閑不下來,又撚起了繡花針,在頭髮上擦了擦,眼神兒陷入回憶裡。
“只是有一樁,倒是十分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