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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棺GL》第57章 誰令相思寄杜蘅(六)
李十一見盡人鬼事,卻從未養過貓,不曉得成日裡繞在跟前的小雪團子怎麽就遠遠兒地趴著,毛球同小魚乾全無了吸引力,偏偏那貓爪又利利地撓著人的心,令人又是疼又是癢,卻舍不得放它自由。

 這隻貓叫做患得患失。宋十九養的,放到了李十一的院子裡。

 貓兒的爪子撓到深夜,撓得李十一廢了三張寫字的宣紙時,阿音才敲開了宋十九的門。

 她望著宋十九披散的頭髮,因拆了發髻而略微卷曲,從前她的頭髮卷著時似個精巧的玩偶,也不知是不是瘦出了棱角的緣故,此刻纏繞幾縷發絲在頸間,竟有了一些楚楚的可人。

 “阿音。”她有些恍惚,手裡轉著一枚眼生的印章。

 那印章原本是她同李十一接吻後,偷偷刻了想贈予她的,因著配紅色的穗子抑或黑色的穗子糾結了兩天,後來便未送得出去。

 阿音隨她進去,將手裡架著的兩個高腳玻璃杯擱到桌上,拔塞起了一瓶葡萄酒,倒得剛剛沒過杯底,笑道:“五錢搜羅回來的洋酒,隻得這一瓶,你可別同塗老么說。”

 宋十九“嗯”一聲,牽動嘴角算是笑了笑,坐到桌邊,纖細的小腿光裸著並疊,斜斜地支撐姣好的身姿。

 她將晶瑩剔透的酒杯拿起來,舉至眉端輕輕晃動,睜著眼靜靜看,猩紅的液體掛在杯壁,似有了跟隨的影子,她的瞳孔裡生出了好奇的神色,而紅酒折射的光影拓到她臉上,又恰到好處地規避了天真。

 人通常說故事動聽,那麽心裡頭揣了故事的人,便該十分動人。

 阿音同宋十九飲完了酒,也未急著說話,直到紅暈爬上了二人的臉頰,才拉著她鑽進被窩裡,攬著她說悄悄話。

 她想起從前宋十九抱著枕頭來尋她說心事的模樣,也未過幾個月,卻似過了許多年似的。

 宋十九如今不再窩在她的懷裡,只是難耐地將額頭抵著她的肩膀,待酒精的熱氣漸漸散了,才輕聲說:“我也不想這樣。”

 她明白阿音的來意,也早想同人說,只是不曉得怎樣起頭。

 話語裡不由自主的委屈漫得溢了出來,仿佛能聽見小姑娘的鼻酸,阿音安撫貓兒似的一下下撩她的脊背,直到繃直的筋骨漸漸松軟下來,才問她:“因著十一,是嗎?”

 宋十九的額頭在她肩膀處蹭了蹭,也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她並未回答阿音的問話,只是道:“我瞧見了,阿音。”

 “我不曉得我為什麽會瞧見,但是,我瞧見了。”

 “我瞧見你紅著眼睛望著十一,瞧見她在你跟前解衣裳,我聽不見你們說什麽,我拚了命地想聽,可是什麽也聽不見。”

 阿音的腦中“轟”一聲炸開,炸得耳畔嗡嗡作響,被酒精泡過的太陽穴拉扯青筋,仿佛要自薄薄的表皮中衝出來。

 她深呼吸了幾回,抬手按住宋十九的後腦杓,聲音輕得似在溫水裡濾過:“所以,你便成了這樣?”

 “不,”宋十九搖頭,“我原本想同十一和你講個清楚,可我一見她心便被掐得發酸,任什麽也提不起興致來,我難受極了,吃不下睡不好,我仿佛是……仿佛是病了。”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這種病態來自生理,並非自己主觀能控制。

 阿音忖了忖,宛宛開口:“你不是個小姑娘,我也不願再瞞你——我曾喜歡過十一,喜歡極了,恐怕不比你少。”

 她斟酌著加了“曾”這個字,盡管恐怕還不精確,但她篤定必定用得上。

 阿音誠懇而坦白地說:“只是,你曉得她對我說什麽嗎?”

 “你那日瞧見的那一幕,是她對我說,她能夠滿足我的可恥欲念,可今後便做不成姊妹了。她將身子同神情一齊擺給我看,讓我選。”

 “我沒敢選,也沒敢想,過後才發覺,我仍舊想與她做好友。”

 阿音笑了笑:“感情終歸是兩個人的事。”

 宋十九想要說什麽,阿音卻回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眼兒嬌媚媚地眯著,越過她的側臉望著桌上殘留的半瓶酒:“這幾日我同阿羅出去,我聽那蘇州評彈,你猜我想什麽?”

 她破冰般松動目光,唇邊撩人的笑意依依稀稀的:“我想呀,若我一人追著她,倒不如捧個可心的角兒,照樣是我在台下瞧著,她在台上風光,我上不了台,也唱不成戲。我若是捧角兒,砸了大錢,角兒還同我笑一笑,我舒坦,她也舒坦。可我若一廂情願追李十一,將自己全副身家砸得血淋淋的,她卻不舒坦,我也不舒坦。”

 “你說,是也不是?”

 宋十九欲言又止,半晌輕輕的一聲:“是。”

 阿音柔聲道:“我又想,我既身子成了這個樣子,感情可萬不能糟蹋了,定要尋一段頂乾淨,頂完全的情意才好。”

 “我活這一遭,若什麽都糟蹋了,可有什麽意思呢?”

 宋十九咬著一點子嘴唇,一會子又將其吮吸住,伸手捉住阿音的手,握在手心兒裡,許久未動彈。

 半晌,她才說:“我恐怕也同你一樣。”

 阿音卻是笑,伸出指頭戳她:“你可不同。我瞧她因著你難受的模樣,竟是有些痛快。”

 她歪著脖子想了想,也不知究竟是什麽道理。

 宋十九靠在她懷裡搖頭,沮喪極了:“我想明白了。我自小學著你們長大。她不愛塗老么,也不愛你,更不至於愛她自己,又怎會愛上我呢?”

 阿音蹙眉:“這是什麽歪理?”

 宋十九埋著頭,眼眶隱隱發紅:“若她當真心裡有我,緣何吻了我,卻晾著我呢?”

 阿音一怔,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句話來,連撫摸她的手也停住了。

 最後還是宋十九另擇了話題:“阿音,你對我十分好。”

 她同她一樣喜歡李十一,卻肯半夜來同她說這樣一席話。

 “屁話。”阿音輕蹭她的頭,“你花生米大點兒的時候,還險些吃了我的奶呢!”

 “你若有良心,該喊我一聲娘。”

 宋十九愣住,久違的臉紅將她打得措手不及。

 阿音笑得花枝亂顫,好一會子才止住,起身關了燈,摟著她睡過去。

 第二日宋十九精神好了一些,正在園子裡頭逛,遇上早起要出門買菜的五錢,想著自個兒關了好些時日,便索性同他一道出去。待都起了,塗老么煮了幾碗湯圓,一人一碗慢慢用,塗老么嗦著吞了一個,指著五錢留下的字條松一口氣:“倆人買菜去了,總歸是肯出門了。”

 李十一咬一口糯糯的表皮,未做聲。

 阿音將碗擱下,乜她一眼:“若擱不下心,便追著去。”一個湯圓咬了四五口,芝麻餡兒都流乾淨了,實在看不下去。

 李十一抿抿下唇,將杓子放回碗裡,索性不吃了。

 阿音又道:“昨兒我與她談了一宿,總覺得有些蹊蹺,她平日裡跟個小火爐似的,如今卻喪氣得很,胡思亂想的,能活生生將自個兒說哭。”

 李十一心尖一抽,抬手支著下巴。

 塗老么三兩口將湯也喝了,咕嚕一聲咽下去,忽然道:“你一說,我倒記起來了。”

 “有一日我對月思親。”

 他在眾人的眼神裡將話換了:“有一晚我想婆娘想得睡不著,去院子裡頭打蚊子,見小阿九的窗戶裡頭有個小人兒,不過兩三尺高,二人在窗邊說話。”

 “我仰頭瞧了一會,脖子酸眼睛也酸,迷迷瞪瞪地回了屋,隻當是發了夢。你說蹊蹺,興許竟是真的?”

 李十一無名指按著下唇,來回蹭了兩下,沉沉思索起來。

 卻聽阿羅道:“若果真如此,我恐怕知曉緣由了。”

 眾人抬眼看她,見她笑容溫文,似一株舒展的蘭花:“是否如我所想,尚需印證。”

 “如何印證?”阿音問。

 “令她開心一瞬便是了。”

 “她都快愁哭了,還開心呐?”塗老么不認同。

 阿羅不置可否,將眼神扔給李十一。

 李十一低頭瞧木桌,小腿卻冷不丁被阿音拿腳尖輕輕一踢,阿音笑著抻眉:“咱們十一姐該不會說,不曉得怎樣令她開心罷?”

 李十一扇了兩下睫毛,舉棋不定的猶豫將肩頭輕輕一壓。

 “喲,”阿音掏出絹子掩在唇邊,偏臉同阿羅笑,“咱們前兒瞧的戲裡那個負心人你還記得?抱也抱了親也親了,竟不同人有個交待。”

 她原以為阿羅要認同地捧個哏,卻見阿羅抿一口茶,含著複雜的笑意望向她,反問:“是麽?”

 毫無交待的,仿佛不只一個。

 黑幕倒碗似的扣下來,又大發善心地留了月亮和星辰,足夠照亮迷途,也足夠指引歸人。門被輕輕重重叩響三下,曲指的手好看得似是價值連城的古物,可它的主人卻緊張極了。

 以至於門被開啟,見著宋十九時,李十一竟不曉得該說什麽。

 她許久未與她獨處過了,她隱約覺得隨著宋十九的生長,自己與她關系的平衡木在微微晃動,她不再是穩坐上風的一方,她在宋十九的生分裡瞧見了自己的弱勢。

 “還未睡?”嗓子輕柔得像是討好。

 “嗯。”宋十九垂頭望著前方,伸手局促地撩了一把頭髮。

 幾根發絲勾在指尖,她撚起來,在手上無意識地纏繞,一圈又一圈,好似在度量她與李十一的糾葛。

 頭髮纏得緊,將自己的指腹箍得白一道紅一道,她訥訥地望著,沒來由便有些鼻酸。

 她十分想撲進李十一的懷裡,同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撒嬌,可望著被勒住的手指,又硬生生地克制住。

 她覺得她便是沒有分寸的發絲,李十一是手指。

 李十一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問她:“發生了什麽?同我說,好不好?”

 她原以為再沒有什麽比宋十九含著眼淚的沉默更令她難受,可下一刻宋十九驚弓之鳥一樣收回了手腕,將雙手背到後頭。

 嗓子一瞬便梗住,她望著宋十九坐到桌邊,雙手拘謹地擱到膝蓋上,說:“我……”

 她歎一口氣,面龐壓抑得厲害。

 李十一淺淺呼吸,在她瘦弱得不像話的身板裡停滯了一秒,她終於覺得,若是再這樣下去,她要失去宋十九了。

 失去那個拎著水桶擦汗的火太陽,葡萄藤下趕蚊蠅的彎月亮,繞來繞去不知疲倦的花蝴蝶,同在她手心裡閉著眼顫抖著說“我不喜歡李十一”的小騙子。

 李十一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溫柔地看進她的眼裡:“你怎麽了?”

 原來低聲下氣並不是那麽難,只要對象令你心甘情願。

 她認真地看著她,以前所未有的勇氣和寸步不讓的堅持,聲音卻輕得怕驚擾了面前的人:“從前那個宋十九呢?”

 花仍開花,星仍閃耀,世間萬物,仍在以千千萬萬種方式愛著她,可她卻沒能依言捧出她的棺木,令她問一問她的生辰,聽一聽她的真心。

 “從前那個說,憑自己是個什麽玩意,都要……”李十一頓了頓,“……的宋十九呢?”

 她的胸腔漲極了,突突突的,連呼吸亦不大受控,耳後燒得似架起了柴火,火光漫了一些在臉上。

 宋十九亦怔住,小口小口地吸著氣,她感到李十一搭在她膝蓋上的手在輕輕顫抖,幅度很小,但同她眼裡隱約的清亮聯結在一起,似在宋十九肋骨間拍打了驚濤駭浪。

 她小心翼翼地問:“要什麽?”

 “愛我。”

 李十一的羞澀終於進了眼珠子裡,令她的睫毛也不堪重負,本能地往下壓了壓,勉力維持不被人窺的孤傲。

 愛我。她說。

 是補充,是準許,也是請求。

 有些話她並不想這樣快說出來,她還不習慣將獨來獨往的生命交到旁人手裡,但她沒了法子,也不想再等。

 水到渠成四個字並不意味著時間,若有人拿鏟子將溝渠挖通至你心裡,便沒有理由再將水流攔住。

 宋十九用力地眨著眼,胸骨一突,隨後是咯噔咯噔的聲響,似有一百台機杼在沒日沒夜地織布,編的是她七零八落的愛情,織的人是面前低眉斂目的李十一。

 期盼已久的事終於降臨,帶來的感受卻不是如願以償,而是自我否定的難以置信。

 她看著李十一,呼吸一滯一滯的:“什麽意思?”

 李十一將眼簾耷拉著,伸手拉住她的右手,將手指一根根嵌入她的指縫,而後將掌心貼上去,牢牢合攏。

 她抬眼看宋十九:“有些事,只能我教你。”

 “‘東山再起’之東山,是會稽東山。”

 “‘投桃報李’之李,是李十一的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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