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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不服》第293章 自是難彰
程涇川不言不動, 沒有分毫訝異之色。

 這位俊秀挺拔, 令人極有好感的年輕人低眉順眼地侍立在旁, 做著仆從的活, 為桌上的茶壺續水。

 這令墨鯉生出一種深深的違和感。

 他來不及細想,驀地站起,急步退出亭外。

 亭外的侍衛齊齊拔刀,卻不接近墨鯉三步之內。

 沙鼠見勢不妙,身體本能往前探出——

 “啪”

 鐵製的三菱形錐頭扎入草叢。

 這是一根繩鏢, 鋒利的鐵鏢後面拴著一根細索。

 墨鯉大驚,抬掌將繩鏢打偏了方向, 勁風卷開草葉,裡面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程涇川順勢收回繩鏢, 從鐵鏢上拈起一根細小的毛發,神情狐疑。

 墨鯉也終於察覺到體內經脈氣息出現古怪的沉滯, 是動用真氣之後才發作的,手足漸漸酥軟發麻,只是速度較為緩慢。

 ——毒?迷藥?怎麽中招的?

 墨鯉驚愕裡帶著巨大的迷惑,身為通曉百草藥性的醫者,又在毒道聖手薛庭那裡見過諸多用毒之法, 從踏入這座亭子開始, 無時無刻都提神留意著,饒是如此還是中招了?

 如果不是地點時機不對,墨鯉都想問問是怎麽做到的。

 他暗暗運氣化解藥力,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周圍草木投下的陰影。

 沙鼠沒有受傷。

 程涇川這人, 真是天生的敏銳……

 墨鯉知道有些人生來五感就高於常人,跟修煉武功的好筋骨有所不同,他們能第一時間察覺到周圍的異樣,迅速發現整件事裡什麽地方不妥。往小了說,這樣的人適合學醫也適合做廚子,往大裡講,簡直是天生的謀士或帥才。

 墨鯉不知道程涇川的學識怎樣,單單看這番反應,就已是世間少有了。

 尤其程涇川並非武學高手,他學的是馬上功夫,他的步履身姿再清楚不過的傳達了這一信息。

 沒有登峰造極的內功,隻憑直覺即能發現一路上被人窺視,更在沙鼠緊張冒頭的瞬間抓住了蹤跡——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才?幾乎是墨鯉平生僅見,如果陳朝末年天下大亂之際這等人才也隨處可見,墨鯉大約能想象得出那時諸勢力割據混戰的激烈了。

 於是那份違和愈發強烈。

 鳳凰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

 可裘思從頭到腳沒一個地方像“明主”,難不成程涇川是個很有本事偏偏眼瞎的人嗎?

 “你在激怒我。”

 墨鯉平了平氣,盡量以冷淡的語氣道,“你方才說的那些,都是為了激怒我,讓我動手殺你。”

 ——想不明白,乾脆就不想,直接用話試探。

 墨鯉的臉上沒有表情,鎮定自若,單單看他目光神態完全不能判斷“毒”發作到什麽程度了。

 裘思依然坐在亭中,沒有靠近墨鯉。

 程涇川將那根細小的毛發塞進荷包,衝著墨鯉笑了笑:“看來墨大夫養了一隻機靈的小東西,風行閣之前的密報裡竟然漏了這一條,王宮禦苑石多水冷,夜裡伸手不見五指,希望它受驚後不要跑丟了。”

 能跑丟才怪!

 墨鯉猜測孟戚這會兒肯定去襲擊宮中侍衛、剝人家的衣裳靴子了。

 他中的這個大約是迷藥,對經脈髒腑沒什麽損傷,只是手足乏力,微微暈眩。

 真要動手,墨鯉不懼。

 眼前雖有二十幾號手持兵器的侍衛,外加一個能使鏢繩的程涇川,也不可能攔下墨鯉。

 只是今晚的會面從頭到尾都透著怪異。

 “你激我殺你?”

 墨鯉盯著亭裡的裘思,不解地重複了一遍。

 惱怒和疑惑被森冷的語調掩飾,蹬道上的侍衛紛紛緊張地向這裡圍攏。

 程涇川立刻一擺手,眾人停住腳步,面上仍舊警惕萬分。

 “你——”

 墨鯉忽而恍然,脫口道,“你根本不是裘先生?”

 亭裡的裘先生一動不動,嘴角含笑,那似清醒又似瘋癲的目光完美無缺。

 程涇川面上流露出一抹驚異,雖然很快遮掩過去,但卻沒有逃過墨鯉的眼睛。

 就在墨鯉認定眼前這個“裘先生”是假的,是替身,是一個特意被送到自己面前來激怒自己的替死鬼時,他的頭又昏沉了一些,沒有失去意識,可是迷藥發作的症狀愈發明顯了。

 怎麽回事?

 明明在察覺到不對的瞬間就閉住了呼吸,墨鯉覺得自己仿佛跌進了一個看不見的陷阱。

 有什麽事被他錯漏了?

 “……墨大夫能堅持到現在,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裘先生的聲音聽著十分遙遠,墨鯉心知這是藥性發作的結果,他試著停下運轉內息,暈眩的感覺竟然稍微緩和了一些。

 斜地裡忽然衝出來一人,程涇川手下的侍衛還來不及看清就聞到了一股濃鬱的異香。

 “啪。”

 一盆山石盆景被粗暴的推倒在地。

 盆景裡栽有小松,石下有水,漂著核桃核雕的小舟。

 石洞孔隙內像是放有冰塊,冒出徐徐白煙,靠近後也覺得格外清涼,還有一陣陣香味。

 這樣的盆景在太京皇宮裡亦有,寧王這邊就是更好看一些,墨鯉沒怎麽在意,而且盆景放得很遠,在距離亭子至少百步開外的一處賞景觀花台上。哪怕盆景有問題,也不可能飄這麽遠影響到墨鯉。

 看到忽然出現的孟戚,以及被他特意帶來摔在地上的盆景,墨鯉瞳孔收縮,想到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可能。

 然而他現在閉住了呼吸,不能馬上判定。

 “孟國師?”裘先生一驚,陡然站起。

 程涇川反應極快地拋下鏢繩,奪過身邊侍衛的佩刀。

 孟戚一身侍衛的輕甲錦袍,面沉如水,眸帶怒色,仿佛他一直這般潛藏在宮內,見勢不妙才現身。

 裘思很快鎮定下來,他掃一眼地上的盆景,哂然道:“孟國師果然利眼。”

 孟戚這才察覺到因為太急,他直接以“正常樣貌”打暈侍衛換了衣服出來了,然而這個正常在旁人眼裡實在是很不正常,易容術跟習武駐顏的說法可能騙得過別人,在聰明人這裡不太管用了。

 原本孟戚也無意遮掩,隨便旁人怎麽亂猜。

 識趣的好比秋景,提都不提這事。

 秋景的父親裘先生絕對不是識趣的人,孟戚神色冷厲,一腳踩在山石盆景上。

 ——蘊含內勁的足尖直接將石塊碾踏成糜粉。

 “哎,國師不悅,何必遷怒到這些物件身上,靈石難覓,這盆景裡藏著的一小塊至少價值千貫。”裘思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搖頭歎息,“若是品相佳孔竅成景的,可稱價值連城,連太京皇城裡也沒有多少。”

 孟戚沉著臉,一言不發。

 他伸手扶住墨鯉,隨後乾脆將人背了起來,揚長而去。

 侍衛們想追,被程涇川喝止了。

 裘思眼底的瘋癲詭異迅速退去,不消半晌他看著就跟一位落魄老書生沒什麽分別了。

 “去把東西取出來。”裘思下令。

 立刻有人進入亭子底部的鍋爐房,搬出許多石塊。

 它們或大或小,有的經過精心雕琢,有的還維持著從山裡剛開采出的模樣,沾著未洗淨的泥土。

 這些石塊無一例外都生有孔穴,徐徐冒出肉眼可見的淺淡煙霧,很快就融於無形。這就是世族權貴喜愛的“靈石”,皆產於深山密林之中,有些更是從地底礦藏挖出來的,只要遇冷或熱,石塊天然就能生出煙霧來,堪稱奇景。

 按照史書記載,陳厲帝曾得一塊靈石貢品,每到即將落雨的時候,奇石生出的煙霧能罩住整個盆景,呈現出雲山霧繞的美景。

 裘思微微側頭,用披風捂住口鼻。

 那些去搬運石塊的侍衛更是以布巾蒙面,即使隔著這麽遠,密封屋子打開之後飄出的濃鬱香味以及嗆人。如果墨鯉還在這裡,必然能聞出這是山茄花,蒙汗藥的主要成分。

 石塊全都放在完全密封的屋子裡,夏日煙道是堵塞的,外面的人根本聞不到任何氣味。僅有的一盆山石放在遠處的觀景台,盆景裡面放的山茄花汁只要不是喝下去,逸散在風中就算聞到也不會有什麽事。

 就是這種照理來說不可能讓人中招的布置,差點坑了墨鯉。

 “沒想到,竟然真的有效……”

 說話的人是程涇川,他表情怪異,像是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

 裘思牽動嘴角,露出一個奇特的笑容:“最早備著這些東西,用山茄花日以繼夜地‘養’著它們,是為了對付青烏老祖趙藏風。他口口聲聲說最高的武學,是奪天地造化,吸日月之精華,聽著荒唐得像是要成妖變怪。可以萬一能呢,畢竟誰都不能解釋這些石頭所發現的地方,有股天然的清氣,這或許就是青烏老祖心心念念想要化為己用的靈氣……”

 給靈氣下毒,毫無疑問是異想天開。

 反正也不費什麽,山茄花罷了。

 還找人看了風水,尋上好的“地穴”養著,數年如一日,讓山茄花汁浸泡石頭,直至密不可分。

 如果真有人無時無刻都在吸納靈氣,吞吐循環……

 那就讓他好好感受一下了。

 “自我看到風行閣傳來的各種密報,我就一直懷疑傳聞中的孟國師……孟戚其實已經找到了利用這些清氣的方法,所以他武功高到可以踏平摩揭提寺,那幫西涼人好像也猜到一些,他們雖然蠢笨,但是阿顏普卡這人卻有幾分本事。”裘先生沉吟一陣,側頭吩咐道,“飛鶴山那邊有消息了嗎?”

 “沒有,那些西涼人已經散了,沒等到阿顏普卡出現。”程涇川停頓了一下,遲疑道,“估計死在孟國師手上了。”

 “呵。”

 裘思譏諷地笑了笑,瞥見程涇川不安的神態,便斥責道,“你怕什麽?吸納靈氣也好,丹田生出內力也罷,都是一種武功,一種很難學會的武功,他們沒有成仙變魔,依舊是血肉之軀,有七情六欲,有何可懼?”

 程涇川搖頭道:“裘先生,我們只看見那位墨大夫受到影響,孟國師卻無異樣。”

 “閉息罷了。”裘思淡然道,“這可比一般迷藥更費事,單單閉息不成,還得不擅動內力。武林高手失去內力,就好比拔了牙的猛虎,雖然利爪鋒利有一拚之力,卻不願久戰了,只要調齊一百個箭無虛發的弓手,他們想全身而退都難。”

 程涇川欲言又止。

 果然他聽到裘思以一種萬分遺憾的語氣歎道:“墨大夫就罷了,醫者都心軟。孟國師都在氣頭上了,還沒殺我。”

 程涇川一陣毛骨悚然。

 盡管他早就知道裘先生的計劃,可是在真正面對的時候,他依舊感到了深深的寒意。

 一個連自己性命都不在意的人,是何等可怕。

 ***

 孟戚背著墨鯉翻過宮牆,尋了一處偏僻荒廢的宮苑。

 離開了那片靈氣有問題的地方,墨鯉逐漸緩了過來。

 “阿鯉?”

 “我無事。”墨鯉壓著怒火,為自己的輕忽。

 孟戚上前一步將人攬住,低聲安慰道:“是我的過錯,我沒有注意到盆景那邊的情況。”

 “不。”墨鯉隻說了一個字,隨即對上孟戚的眼睛,兩人同時沉默。

 他們不需要推諉責任,也不需要搶著認錯,事實就是今日無論是誰都小看了裘思。

 那匪夷所思的迷藥手段——

 墨鯉在無意間暴露了秘密,他需求著靈氣,就像呼吸一般,身體自然而然地跟外界交換靈氣。

 “他是怎麽做到的?他為什麽會這樣想?”墨鯉腦中有無數問題,加上剛失效的藥性,眼前一陣暈眩。

 孟戚扶了人在廊下坐了,掌心貼著墨鯉後心,借由自身靈氣助墨鯉驅逐異樣。

 草藥乃地下生出,草藥對龍脈同樣有效,好的是,壞的也是。

 這股迷藥效果之強,超出了墨鯉的預計。

 “不該有這樣強力的迷藥,怕是混了靈氣之後,對我們的影響尤為明顯。”墨鯉恢復了清醒,沉聲道,“這絕不是臨時起意,他原先就有這個準備,怕是用來對付你的。”

 孟國師返老還童,面貌數變的消息肯定已經傳到裘先生耳中。

 裘思究竟知道了多少?難道阿顏普卡對他透露過龍脈的事?

 “還多虧阿鯉,否則……”

 孟戚沒把話說下去,今天如果他沒變成沙鼠,等發現不能動用靈氣的時候,估計會像墨鯉一樣陷入困境。

 跑估計能跑掉,只是要狼狽一些。

 面子沒關系,萬一讓阿鯉受傷怎麽辦?

 “那就是個瘋子。”孟戚恨恨地說。

 墨鯉很是讚同,不過他仍有疑慮:“不是替身,是真的裘思?”

 “對。”孟戚深吸一口氣,拋去煩躁,鄭重其事地說,“阿鯉有沒有想過,風行閣的困局,發生一件事就能夠徹底解決,會讓秋景不戰自敗,主動退避。”

 “你是說……”

 “如果她的父親死了,無論秋閣主心中多麽不認同複楚,也無法收復鎮壓那些跟她立場不同的人了。風行閣這股力量,說大不大,說小絕不小,只要用得好,能在一定程度上決定戰局。”孟戚說著說著又煩躁起來,他最厭惡的對手就是瘋子,因為他們能做出別人想都想不到的事。

 裘先生做正常謀劃的時候,還有跡可循,一旦發瘋,那真是令人頭痛萬分。

 “他肯定有繼承者,應該就是程涇川,所以根本不用擔心死後的計劃能否順利推進。”

 孟戚揉著眉心,跟墨鯉談起了昔年陳末亂世時楚軍遇到的一個對手。

 那人比裘思還要出格,偏偏麾下有無數追隨者。

 像李元澤這樣的人,最怕戰死沙場後繼無人,手下勢力四分五裂,而瘋子從一開始就考慮了這個可能。一切謀劃都在他們死後才啟動,有時人死了比活著還難對付。

 楚軍千辛萬苦打敗了對方,卻被對方布好的殘局坑了一腳泥,不得不退出攻佔的地盤,險些一蹶不振,幸虧有尹清衡跟鄧書生這樣善於內政的人才,休養生息重新拉起了隊伍。

 “這種人心裡沒有功名利祿,沒有勝負得失,更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卻樂意看別人垂死掙扎。現在我忍住了沒動手,他八成還是要詐死的。”

 作者有話要說: 用時髦點的話講,裘思有點兒反社會人格

 再貼切一點的話就是守序邪惡,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建立一個有規律有制度的組織,還能管理得非常好,但本質上是不在乎別人的。

 不管是人命還是感情,都不在乎。

 但他很會利用人命,也很會利用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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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鼠:你們敢動阿鯉,跳腳jpg

 躲過鏢繩飛奔出去變回人形,胳膊勒住一個侍衛拖進草叢,剝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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