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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不服》第178章 不得生也
斷簷殘壁,暮色沉沉, 烏鴉落在乾枯的枝椏上。

 原本高大的華表不見蹤影, 只剩下孤零零的底座,平整的方石被撬得七零八落, 到處都是蓄了水的泥坑。

 瘋長的雜草足足有半人高,草叢裡躺著破損的石雕, 這些都是原本矗立在陵墓前神道左右兩側的石雕。其中石象斷成半截, 石獅缺了腦袋,那些精美的雕紋兀自清晰。

 因這裡曾被當做帝王陵寢初建,所以規模極大。

 外圍除了象征身份的明樓與石牌坊尚未建起, 其余該有的都已有了。

 而今入目卻是這般荒涼景象,墨鯉抿著唇,久久不能言。

 ——楚朝覆亡不過一十六年, 此地怎就荒廢成了這般模樣?

 之前那處碼頭,還能說是無人使用再所難免, 結果越走越不對勁,從殘存的石雕跟石板上的痕跡看,分明是有人故意破壞。

 放置在神道兩側的石雕十分沉重, 底座也很牢固, 經歷幾百年風吹雨打都不成問題, 如果不是有人故意用繩索將它們拉倒,是絕對不會變成現在這般四分五裂的模樣。

 陸慜背後發涼, 額頭冒汗。

 盡管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麽事, 不過直覺是跟改朝換代有關, 陸慜僵著脖子,完全不敢看孟戚的表情。

 路面顛簸,馬車已經無法前行。

 錦水先生回過神,看著周圍的荒涼景象,心中頓時一緊。

 “這是怎麽了?”錦水先生不敢置信地伸頭張望。

 朱侯祠赫赫有名,在茶館話本裡經常出現,這可是陳朝末年大賢名士朱晏朱雲明的安葬之所。往前數三百年,或許再往後數百年,像這般驚才絕豔揮斥方遒的人物,也只有一個朱晏。

 朱晏少有才名,及冠時天下皆知其名。

 有傳世辭賦七十二篇,又書有六冊經史注釋,其中兩本皆為兵法。他是通學知真的大儒,是才情蓋世的白衣卿相,落筆有神助,言談每入心。若是沒有生在陳朝末年天下大亂之際,以他的治學之能,延伸出一派新學,不僅能影響一代,更能影響後世之人,可惜朱晏沒有這個機會,他死得太早。

 朱晏三十六歲病逝,此前整整十年都在為李元澤籌謀天下。

 如果不是身體太差,不能隨軍輾轉各地的話,估計陳朝得早亡好幾年。

 這樣的傳奇人物,撇除楚臣的身份,在民間亦有很高的威望。錦水先生原本以為會看到一處文人墨客爭相拜訪,賦詩詠古的地方,結果竟是這般殘破景象。

 “不應該啊……”

 錦水先生喃喃自語。

 墨鯉恰好也在想,不應該會是這樣。

 齊帝陸璋極好面子,按理說不會讓人推倒這片未成形的陵寢,故意破壞朱侯祠。

 相反,為了證明楚朝李氏的冷血無義,陸璋會把李元澤反悔早年所定陵寢的事跟早有殘害功臣之心掛鉤,然後大肆宣揚,再假惺惺地命人前往修繕墓地,追封或加封樂陽侯的親族同族,把那面子上的工夫做得圓滿周到才對。

 墨鯉心中疑惑,忍不住看孟戚。

 ——他原本不該這麽做。

 畢竟於他人而言,這兒不過是一處荒涼敗落的所在,可是對孟戚來說,這裡象征著一段過往,現在還埋葬著他的友人。

 朋友的墳墓出了事,被人拆得面目全非,換成誰都要發怒。

 出乎墨鯉的意料,孟戚看起來十分冷靜,完全沒有暴怒的跡象。

 “這裡出了什麽事?”墨鯉決定直接問。

 “……是風水之說。”

 孟戚半閉眼,神情冷肅,語氣裡充滿了諷刺:“多年前,有人指青江為龍,稱這裡是一處假吉實凶的隱龍穴,外有青龍覬覦,再繁盛的氣運也是一觸即走。加上雲……樂陽侯親族凋零,多死於亂軍之中,幸存者也多是才質平平,謠言便愈演愈烈。”

 “等等,這個謠言我怎麽沒聽說過?”錦水先生下意識地問。

 “這個謠言起自四十年前……”

 孟戚一句話未說完,錦水先生就感到臉上發熱。

 孟戚也沒多看他一眼,繼續道:“且謠言是有心人放出的,主要在太京內城之中流傳,達成了目的就收手了。”

 什麽目的,自然是阻止楚朝皇陵定於此地。

 墨鯉會意,轉而問:“是李元澤?”

 孟戚緩緩搖頭,良久才說:“我不知道。”

 這個回答顯然令墨大夫意外,以孟戚之能,加上晚上還能變成沙鼠四處打探消息,如果一心要追查謠言的源頭,應該是手到擒來。

 在龍脈面前瞎吹風水,攪亂楚朝重臣們原定的墓葬,在太京肆意傳播謠言……條條都能惹孟國師發怒,更何況全部加在一起?

 “……是他們?”

 墨鯉的聲音很輕,距離最近的陸慜都幾乎沒有聽見。

 孟戚沉默半晌,再次重複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因為推波助瀾的人太多。

 ——不知道,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年輕時建功立業,想著匡扶天下,覺得死後埋葬在一處能夠全這番情義,可是年歲稍長就有了另外的打算。不止是因為有人想要落葉歸根回鄉安葬,還因為修建這處龐大的墓葬花費的錢太多了,青史佳話跟錢比起來,還是後者扎心。

 生前交情確實是有的,可那時樂陽侯死了十幾年了,他又沒有後輩,情分本就漸漸淡了,大家無親無故非要葬在一起算怎麽回事呢?

 一部分人自認死後墓葬夠不上諸侯的規格,對外圍的墓穴看上不眼,另外一部分人雖然身份顯赫功績顯著,但也只是官位高,古往今來唯有傳世篇章深入人心,百年之後的人肯定還是更推崇樂陽侯。死都死了,何必還要在一起被人指指點點,比來比去?

 更有揣測出楚元帝心思的人,知道帝王有反悔之意,權衡利弊之後決定讚成。無論如何帝王終究是帝王,何必在這等可有可無的事情上跟帝王過不去?

 孟戚可以在任何事上表明立場,偏偏這件事他不能。

 他不會死,那處為他準備好的墓穴注定空置。

 每個人都在考慮身後事,孟戚能夠駁斥這些想法,可他沒有底氣。

 哪怕無人知道這個秘密,這種悵然也揮之不去。

 建立新朝、治世救民,這般同心同志地過了幾十年,孟戚忽然意識到龍脈與人終究不同,這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友人們在意的事,他很難理解,亦無法干涉。

 最後他敗退了,不再去查。

 死後的事怎麽都比不上眼前的事重要,既然大部分人都不讚同,那麽為了維持朝政,不令君臣離心同僚互起芥蒂,不葬就不葬吧!

 人不能選擇自己怎樣生於世間,還不能選擇自己長眠在何處嗎?

 於是這個“小風波”很快消彌,就像從未發生過一般,楚朝依舊一派欣欣向榮,很快就迎來了盛世承平。

 “哦,風水啊……其實不是風水之說糊弄人,得看人心裡怎麽想。再荒謬的鬼話,只要說到別人的心坎裡,鬼話也會變成真話。”

 陸慜話一說完發現眾人一齊盯著自己,頓時縮了下脖子,膽戰心驚地問,“我剛才說錯什麽了嗎?”

 “沒錯。”

 孟戚定定地看了他一陣,這才收回目光。

 陸慜擦了一把汗,錦水先生在旁邊愈發感到怪異了,在他看來,孟戚只是談到了風水,然後墨鯉就問謠言是不是楚元帝放出的,孟戚說了一句不知道。

 當然不知道了,四十年前的事情怎麽能說得清楚?錦水先生正這麽想,墨鯉忽然又說了幾個字,聲音太低錦水先生沒有聽清,倒是孟戚的回答他聽見了。

 還是三個字,不知道。

 如此推測,莫非大夫提出了一個嫌疑者的名字?

 再觀兩人神情姿態,交談的語氣,就好像孟戚親眼目睹過這場變故似的,墨鯉也深信這一點,而孟戚嘴上說著不知道神情卻完全不像那麽回事,他是知道的!

 是知曉內情,卻不能說——

 錦水先生打了個冷戰,猛地醒過神來,心道出鬼了,這種荒謬的想法是怎麽冒出來的?知道當年舊事的人,少說也得六十來歲了,這兩人雖然來歷成謎,但年紀卻是實打實的。

 不,等等。

 錦水先生忽然想到他們當眾稱呼自己別號時,又特意解釋他們能夠讓說的話隻讓特定的人聽到。這是說書人口中常常提到的密法,是武功高絕的人才有的本事。

 可問題是據說武功練到極致,就會鶴發童顏,或者駐顏不改。

 錦水先生的臉色變來變去,不知道自己這會兒應不應該苦求“高人”,揭破京城舞弊案。

 這時陸慜跳下馬車,準備將車推過溝壑。

 事實上哪裡用得上他費勁,墨鯉直接把人攆到了旁邊,待眾人全部下了車,就跟孟戚輕松地一人一邊,直接將車抬了過去。

 陸慜牽著兩匹馬傻傻地站在原地,他揉了揉眼,這才確定馬車已經在幾丈開外了。

 再一眨眼,十幾丈。

 錦水先生:“……”

 書生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這下什麽亂七八糟的猜測都可以免了,人家就是傳說中飛天遁地的武林高手。

 “我以為武林高手的說法都是編出來的。”錦水先生虛弱地說,他以為打手護院這類人就是會武功的江湖人了,或者是力氣大,之前孟戚單手把車抬起來,輕松把查爺這一行人放倒,他又以為是速度過快的巧手工夫。

 太京人見過天南地北的雜耍,以及各種奇巧把戲,像什麽嘴裡噴火,口吐寶劍,憑空變出一籃桃子,把一盆水變成一盆血,白布在火上一烘就出現字跡等等,這裡面都有竅門。所以太京百姓不像鄉下人那樣好糊弄,見著一個裝神弄鬼的道士就奉為天人,可相對應的遇到真正的高手時也沒那麽容易反應過來。

 “在碼頭上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陸慜茫然回答。

 “不,我以為武林高手就是……很能打……”

 錦水先生想,不包括一眨眼間飄出去好幾丈遠啊!這荒郊野地破敗不堪的陵墓前,換成不認識的人他都要張口大叫有鬼了。

 陸慜還是很茫然,疑惑道:“沒錯啊,武林高手就是很能打,以一當百,以一當千都沒問題。”還能闖皇城把皇帝揍成豬頭呢!

 錦水先生張口結舌,瞪著眼睛說:“不能禦劍殺人,百裡之外取人首級?”

 “你在說話本嗎?”陸慜震驚。

 錦水先生松了口氣,還好還好,這世上並沒有那種能變為三寸高、能飛天遁地、生魂離體禦劍殺人的遊俠。

 ——其實三寸高不行,五寸還是可以的,初生嬰孩約莫四到五寸。至於飛天遁地,生魂離體什麽的,龍脈身體是靈氣所化,意識離體變成龍隨便逛逛不是難事,只有禦劍殺人玄乎了點,龍自己就能飛,用不著劍。

 龍盤在劍上飛像話嗎?

 那劍怕不是得有門板那麽大!

 所幸錦水先生只是在心裡想想,沒有把話說出口,也免去了耳目敏銳的墨鯉一場尷尬。

 孟戚沉浸在過往的記憶中,沒有留意身後的情況。

 “……楚元帝死後,楚靈帝繼位,他似乎對當年的風水之說深信不疑,於是楚朝最後數年,此地都疏於看顧。楚朝覆亡,當年風水不祥之說再度興起,陸璋作為楚臣時就聽過這裡的傳聞,怕它繼續妨礙太京的氣運,於是下令將神道左右的石雕盡數放倒。”

 孟戚語氣裡帶著譏誚之意,神情疲憊地說,“可他又怕樂陽侯在民間名聲太廣,隻敢偷偷派人趁夜行事,如今朱侯祠雖然還勉強保持著完整,但是外圍這一帶已經面目全非,我也有多年不曾到此處。”

 墨鯉心裡一動,他覺得孟戚只是感歎,並無悲慟之意,不禁問道:“朱侯的棺槨,其實已經不在此處了?”

 孟戚愣了愣,隨即握住墨鯉的手,笑道:“還是大夫知我。”

 “不過察言觀色,孟兄無意隱瞞,我自能窺得一二。”墨鯉低頭看了看被握的手,發現某人抓得十分熟練,手指都被裹在其中,幾乎動彈不得。

 “朱侯的棺槨是什麽時候移走的?”

 “很早,四十年前,在皇陵另定的事一出,我就……在上雲山找了處深谷。”

 孟戚停住了,畢竟深夜跑去挖一位安葬了多年的故友之墳,再扛著棺材藏起來,在世人看來是一件驚世駭俗的事。

 好在龍脈的想法一致。

 墨鯉知道這世上沒有鬼魂,人死即為枯骨,又沒開棺,不存在驚擾死者的說法。

 “你這份未雨綢繆,也太早了。”墨鯉沉思,換成自己經歷這樣的事,估計不能預見到如今這番景象,孟戚卻那麽早就有準備,實在令他欽佩。

 果然論起入世跟人心,太京龍脈要更高一籌。

 那邊孟戚欲言又止,他看出了墨鯉的想法,照理說可以順水推舟地認下,但是他又怕墨鯉回過神後產生誤會。

 “大夫,我與樂陽侯只是故交之誼,同袍之義。”

 墨鯉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不然呢?

 “……所以我不是單單要偷他棺槨,藏在上雲山的。”

 孟戚扶額,艱難地解釋道,“當日我查謠言時又氣又惱,最後還是鄧書生來勸我,說不建這座龐大的陵墓群是一樁好事,除了費錢費事之外,這世間沒有長盛不衰的權柄,終有一日要改朝換代天下大亂,大家都葬在一處,陪葬品眾多,豈不是要倒霉?”

 歷朝歷代都有缺軍費去挖掘古墓的事,帝陵也不能幸免,除非像陳厲帝那樣讓人搞不清墳墓在哪裡,否則即使有重重機關,來個十幾萬人開山炸陵,什麽機關也不頂用。

 孟戚感慨道:“雖然我知道這個道理,但鄧書生直接說出這番話,我還是十分氣惱。”

 正值楚朝興盛之際,別說皇帝了,就連開國功臣哪個不希望楚朝能千秋萬代,黎民安居樂業?忽然來個人說以後天下大亂,大家的棺材都保不住骨頭怕是都要被人踩成渣了,也就是孟國師不會死還能有點理智,其他人早就要跟鄧宰相拚命了。

 “所以氣完之後,你越想越有道理,就去挖了墳?”墨鯉覺得自個八成也會這麽乾。

 “是啊。”孟戚沒有底氣,虛弱地回答,“鄧書生的意思是大家埋在一起就很招眼了,如果只有樂陽侯一人,憑他在民間的威望,說不準還會香火鼎盛。鄧書生是讀書人,他覺得天下人敬重朱晏,我不這麽想,最多就是讀書人敬重朱晏而已,讀書的可不是天下人。朱晏沒有子嗣,當日身死,我們都很悲痛,尤其是李元澤。朱晏雖是追封為樂陽侯,但陪葬品相當於一位郡王。葬時規模盛大,整個太京都知道,史書更不會抹去,保不準就有人動了歪心思……”

 “嗯,你說得有理。”墨鯉頷首。

 孟戚聞言松了口氣,低聲道:“我隻帶走了棺槨,只有這一次,至於其他人……當年都是匆匆下葬,還多半運回了故裡,沒什麽陪葬品,也不招眼,更不會因為風水之說被楚朝後來的皇帝遷怒,所以我就沒費心思。”

 墨鯉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孟戚是因為隻帶走了朱晏的棺槨,怕他誤會?

 畢竟他們是龍脈,山為其形,別人要在山裡埋棺材是攔不住的,可偷挖棺材回來這個行為就很出格了。

 但,這話不能說。

 秦老先生說過,有德之人,無論生死都值得世人敬重。

 於是墨鯉默契地略過了這件事,不說他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現在明白了,便覺得直白地提一個字都是對樂陽侯的無禮。

 “原來如此,那我們走罷。”

 墨鯉原本想提議去朱侯祠,讓孟戚去拜祭故人,現在看來不必了。

 這時陸慜才牽著兩匹馬走了過來。

 錦水先生在途中不慎踩到泥坑,崴了的腳又添新傷,加上之前在船上摔跌的幾次,這下徹底站不起來了。

 墨鯉聞聲去診治,恰在此時,破敗幽深的廢陵深處傳來斷斷續續的淒厲嚎啕。

 像鬼哭。

 眾人對視一眼,錦水先生默默地在心裡更正,是那種標準的鬼哭,就跟戲台子上的一模一樣,忒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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