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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撫州閑話gl》第30章 章二十九
撫州。新府邸。

 庭院深深人初靜,日斜香暖光如沁,天高走兩絲遊雲,曉風弄一樹紅葉,好個秋意!主人臥房,窗扣緊,簾半閉,隻得半束殘陽進,輕抹倦容,冉冉溫如許,溶溶不盡意。

 嘉化十五年秋。方致遠久病初醒。

 ***

 錦被滿余溫,欹枕看斜陽,大夢初醒,似夏花漸老,五指力乏,握被哪留痕?

 『記得金鑾同唱第,春風上國繁華。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岐路,空負曲江花。』

 方致遠撐著床鋪坐了起來,濃睡未褪,兩手抓著棉被,怔怔地想著太守的這首好詞——曾記當年中第,何等春風得意,今蒼鬢配微職,走了十年歧路,辜負慶宴一場。她搖頭一笑,難忘自己的金榜題名日,觥籌之間,吟詩作對,不顧東方月沉,那又何嘗不是少年意氣,不堪折損,心懷萬裡雄圖呢?如今想來,皆是夢,休休。

 人,浮生一夢,求一不得之物。然夢一字說來又太過虛幻,華而不實,好似不在手中,還須添些佐證,方才恍若不在夢中。就好比來京學子千千萬,為何單單自己一人中了狀元?想來其間一定是有原因的,若不是上蒼助力與吾同盼功成?方致遠沈思舊事,嗤之以鼻。想人年少,當真是至真至善至樸至愚,與一絲光,能自詡白景。

 那是最得意的時候,也是最有可能相信自己能行的時候,若那時候都不做夢還有什麽時候可以做夢呢?等到皇上不聞不問的時候?等到朝臣相互推脫的時候?還是等到現在被貶來撫州的時候?

 夢嘛,只要有心,又有什麽不能做的呢?無非是自己造與自己的幻象,若是說服了自己,哪怕再難入夢也能身在夢中。好比如今這境地可以擬作是皇上一片苦心磨練自己,還特地安排到了離西洋最近的地方,離權臣最遠的地方。

 可如果現在都要選擇做夢,是否是對自己太狠了一點呢?夢是一時的,如若沒有能騙到自己一世的把握,還是不要去做夢了罷。免得夢罷,素窗風冷,寒徑凋花,自斟酒,看滿城皆恨,獨淚下,唯戀清夢影,不戀人間畫。夢至美,可以破浪去,可以意風發,可以登高閣,可以相天下。而方致遠早已沒了入夢之能,她醒了,往日也只是假寐著,她是在撫州醒的,如今回到了撫州也算是輪回。

 她歎了一口氣,想起了自己從申州到京城考場的那些日子,不禁拍著腿搖頭晃腦地做起了打油詩——

 人人都道京城好,車馬行人紛擾擾;

 往來皆是朱門客,深庭大院摟高閣;

 才俊佳人誠不少,紅木筆來檀香包;

 一晌貪歡千金去,哪關閑人風與月。

 人人都道京城好,不來京城人空老;

 四書五經滿腹飽,國家大事心中描;

 男兒不成天下事,不若換作女兒好;

 縱使流落街邊討,得個殘羹也是好。

 人人都道京城好,天子腳下成事妙;

 不比西北風沙苦,不若東南江海嘯;

 我亦覺得京城好,身揣遺志往京跑;

 十年恩怨苦寒窗,換天身邊五載光;

 三十六計用盡了,不得天子半晌光。

 復得青衫君莫笑,古今我非第一人。

 人人都道京城好,如今不敢苟同了;

 不來京城人空老,來了京城人也老;

 京城車來馬嘯嘯,不若撫州清淨好;

 春風柔柔花意長,夏雨陣陣簾輕晃;

 秋陽暖暖炊煙嫋,冬雪搖搖滿州飄;

 閑了可以賦詩文,煩了可以觀山曉;

 哪有案牘來煩擾,勞形都隨東水飄。

 唉!莫是再羨京中道。大道寬如許,卻是通不到。

 仕宦溺人!仕宦溺人啊!以班宋之才,極一時之盛,懷報國之心,成天下之笑。玉碎之聲猶聞啊,猶聞!哈哈。她笑上一聲,房裡安靜,一呼一吸皆聞,回蕩著自己對自己的嘲弄之聲,真是好不快活。罷了,休休乎,已矣乎,既已安身,還管個甚前塵?正欲喚人時,方致遠眉一斂,不禁攥緊了身上汗了的衣衫,竟和來時不是同一件,一個寒顫,嚇得人都醒全了。

 這……莫非……

 十多年來,為了不暴露女兒身,生活起居皆是由方致遠一人料理,不想在病時竟是出了紕漏。這衣服是何人所換,那人是否已經知曉自己身份?此次薛遠甫仍和自己同行,若是有人要換自己的衣服,他應當會幫著自己製止,可轉念一想,房內之事,他一個房外人又怎能處處留心?方致遠正是一番思慮時,有來人。

 來者關雨霂。

 關家女正欲換個汗巾子給這病怏怏的短運鬼擦擦汗,不料這人不僅醒了,還好端端地自個兒坐了起來,一手緊緊地拽著胸前的緞子,緊張兮兮地盯著自己,有若驚弓之雀。關雨霂瞧她那模樣,自個兒也是眉輕皺,微微苦笑一下,想著也不好同她多說話,便先去把門給關上,後又不慌不忙地走到她身旁,往那個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撫州這幾日,關雨霂也是這把椅子的常客了,丫鬟們都不知所以,隻道是夫人對大人的事上心得很,硬生生地把下人的活兒都給擔下了,別說端茶送水了,就連屋都不肯讓人進。琢磨詞句,估計也只有「霸道得很」這四字妥帖了。

 也就是這個霸道的關姑娘,正拿著汗巾想去撫一家之主的額上汗,不料被那人往後一躲,就這麽給逃開了。關雨霂見狀,心裡莫名升騰出一股怨氣,又是恨又是委屈,實難咽下,一氣之下把手一撒,把帕子扔床上了,說道:「那你自個兒來吧。」方致遠見她神色陡然一變,不知怎地就怕了起來,細細瞧她的模樣,又不敢有諸多僭越,怯生生地伸出一隻手取了汗巾。一時無話。方致遠心頭仍虛著,就小聲問上一句:「我這衣服……」

 還沒待她把話說完,關雨霂眼一眨,回道:「我換的。」

 方致遠把手停住,汗巾子依舊被緊緊地抓在手裡,抖得厲害,只聽她問道:「你…你知道了?」

 關雨霂頭一歪,歎了口氣,看著方致遠的眼睛同她講:「你當我是瞎的?」

 這話倒也說得十分沒有水準,不像是關家小姐平日裡能唱出來的詞,而細揣那話音兒又不似該說這話的音兒。這麽個蠻不講理的氣話,居然也能被說得如此心平氣和,有幾分老師看著頑童萬般無奈卻又打不得罵不得的意思。是啊,如今面對的是個病人兒還失了意,哪裡能說得。

 方致遠被她這麽一問,倒是愣了,一來是想不到她得知此事還能如此平心定氣地同自己說話,二來是她眉眼如此安定地看著自己,竟是覺得很安心,方致遠不知道該回她什麽話,總不能回是或者不是吧,遂是頭一扭低了下去,許久不吱聲,繼續拭了拭脖子上的汗,後又把汗巾還給關雨霂,扯著被子,眼巴巴地看著她,問:「你就沒有什麽要問的嗎?」

 關雨霂看到她如今這幅樣子倒是笑了,好似被抓著什麽天大的把柄,一副可憐兮兮小心翼翼不敢造次的樣子。方致遠瞧她在取笑自己,眉頭一皺,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說:「笑什麽笑,很好笑嗎?」

 關雨霂不禁捂了捂嘴,稱:「相公你裝了這麽久,也是蠻不容易的。」

 方致遠見她還在取笑自己,隨手抓起了枕巾,往她身上一扔,說:「要你管。」

 關雨霂也不氣,好生生地把枕巾從身上拿起來,拍了拍她後背叫她往前面去一點,給把枕巾給鋪了回去,回道:「我不管,看還有何人來管你的。還不如叫煙霞來伺候你,把你汗濕了的衣服換換,好好瞧瞧她的大人是幾斤幾兩。」方致遠聽出話裡的意思了,忙道歉:「這幾日,辛苦你了。」

 「也沒什麽好辛苦的,我是這府裡的夫人,不管是真的是假的,不管你是男的是女的,照顧你都是應該的,你既然要喂我這一兩年的米糧,我自然也要擔得起那個分量。只是……你真是太胡鬧了。」關雨霂說這話時一時想不到什麽詞,最後也不知怎麽就選中了胡鬧二字。不管怎麽樣,自己嫁了這麽些月的假相公居然是個女兒身,這事怎麽想怎麽玄乎。不僅如此,自己喜歡了一個姑娘這麽久這件事也……說出去也沒人會信。關雨霂也是很明白這事的分量,又知幾分眼前人的心性,想她這些年來的苦心斷然不是什麽心血來潮。可真說起話來,卻是真尋不著詞,別的詞要麽褒了,要麽貶了,如今這境地,貶自然不成,可要說褒,也談不上。唯有這胡鬧二字,帶著些玩笑的意思,用在此處也不會失妥當。

 「你……你不懂,這不是胡鬧。」方致遠也知道她話裡的意思,但仍糾正了她,稱自己不是在胡鬧。而這話話音又說得很低,不似說與旁人聽的。

 關雨霂看她那樣就知道這人還沒走出來,便說:「我知道你這樣行事自是有你的理由,你願同我說便同我說,不願也就罷了,我只是同為女子,覺得你這些年很不易,也不明白你是出於怎樣的心思,要做這麽異想天開的事。」

 這話聽得方致遠心頭一暖,抬著頭看向關雨霂,回道:「謝謝你這麽關心我。」

 關雨霂看著她的眼神,不禁皺了皺眉頭,越想她這幾年是怎麽過的就越難受,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好好的路不走,偏偏要這樣折騰自己,弄得如今這個下場。可此時不該說的話,自然不該說,便說:「當年你幫了我,如今我關心你,也當時還了。」

 方致遠見她還提起當年的事,覺得比起如今她為自己做的算不著什麽,便說:「當年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我的事待我病好了,我再慢慢同你講,你隻幫我一同瞞著便是。」

 關雨霂點了點頭說:「我自是知道的,這種事又豈是兒戲,我哪敢讓旁人知道了。」

 方致遠聽了放心了,朝她微微一笑,關雨霂也輕輕一笑,見話都說清了,便拍了拍她的被角,說出去給她喚點藥和吃的來。

 半盞茶的功夫,關雨霂回來了,身旁還多了一個人,便是薛遠甫了。

 薛遠甫臨行前把醫館交給了舊相識,二話不說就同方致遠一塊來了撫州,二人相識多年,十多年來方致遠這身份薛遠甫也一直幫忙藏著掖著,斷不敢把這個扮作男兒的姑娘交給別的大夫打理,要說不一起來這撫州,怕是夜裡睡覺心都得懸著。論起方致遠在朝中沒個什麽至交一事,指不定是因為上天一開始就給了她這兒麽一個眼都不眨陪她上刀山下火的生死之交呢。

 薛遠甫給她把了把脈,稱無礙了,叫她把面前這碗藥喝了,好好休息,別的不要多想。方致遠點了點頭,薛遠甫看她好了,也不便多打擾,就先行告辭了,走時說道:「我就把你交予你夫人了,你好好休息吧,再服幾幅藥便好,這幾日不要逞強,還是先睡著的。」說完便離開了。

 關雨霂端著藥,拿著杓子給她吹涼,只聽方致遠問:「你是怎麽知道薛大哥明白的?」

 「他是大夫,那還用說?」

 方致遠聽她的口氣覺得和往日不太一樣,大概發現自己是個女兒身,也斷沒了原來在自己面前那份女兒家的矜持和端莊,如此本性,倒是比平日裡看著自在。

 關雨霂正準備把藥送她口裡,不料被方致遠止住了,隻瞧她拿過碗說:「我自己來吧。」說罷,一碗苦藥,一飲而盡。

 關雨霂接過空碗笑道:「你也不怕苦。」

 方致遠用手擦了擦嘴邊的藥汁,說:「再大的苦也吃過還怕這些。」關雨霂見她這樣,忙拿帕子給把她手背上的藥痕擦了擦,說:「女兒家別用手擦嘴,你娘沒教過你嗎?」

 方致遠笑答:「我娘走得早,是沒教過我這些。」

 關雨霂發現自己說錯話了,便沒有再做聲。方致遠回味剛才的一番話,心想這麽說是不是有些讓關雨霂為難,便補道:「那是太早以前的事了,我也沒太在意。怎麽?聽你方才的意思,你可是要教我?」

 關雨霂一聽撇了撇嘴,小聲哼了一聲,說:「那也要看你想不想學。」

 方致遠大笑一聲,道:「我自是不想學,也沒有必要去學。」

 關雨霂看她那個灑脫的樣子,想到了前些日子這人口裡說出的不撞南牆不回頭,想必今日的處境在她看來也非南牆。方致遠女扮男裝在朝為官這種匪夷所思的事,關雨霂往日斷然沒想過,就算是這幾日好好想了,也不知她今後是走哪條出路比較好,不管怎樣,總之是左也難,右也難,心頭擔心得很,卻又無可奈何,思來想去能做的也就只有將這份擔心告與那人:「我也不知道你心頭是如何打算的,可你我好歹相識一場,我也不願看到你沒有個好下場。」

 方致遠看她的樣子似乎是在為自己擔心,便欲想讓她安心,說道:「將來的事,將來說去吧,何必那麽早操心?我現在看這撫州挺好的,你看這地方沒什麽權貴,有的只是些刁民罷了,你要是去了什麽定州康州,那還不是照樣是個小京城,裡面的路數,不曉得比這撫州厲害多少。撫州就一個董永道,還是老相識,他又不管事,萬事自然會聽我的,在這裡天高皇帝遠,我方致遠一家獨大,豈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關雨霂聽她這麽想得開,也就放心了,本來心裡準備了好些話來勸她,現在看來都可以咽下去了,還琢磨著她放不下呢,看她恢復得這麽快,自己準備的那些金玉良言都說不得了,著實難受,實在是忍不住了,遂是打趣她一番:「你如今倒是想開了,怎麽路上跑那麽急,吹秋風呢。」

 方致遠忙辯護:「我那時不是還想不開嘛。病了一場,反倒是想通了。」

 關雨霂仍舊不依,說道:「可你說的這些事,哪有你想的那麽容易,皇上表面上是批了,說把這撫州交給你管,但人不給錢不給,不就是把你趕到邊陲小城自生自滅嘛。」

 方致遠在心頭歎了一口氣,覺得眼前這人難懂,方才還擔心著自己呢,於是自己就說些讓她寬心的話,現在她覺得自己不需要擔心了,便開始說些話來賭自己,到底安得什麽心,方致遠突然覺得自己一時錯亂得很,在自己這邊和關雨霂那邊兩頭不是人,便岔開話:「唉,這錢的事,慢慢來吧。對了,我這病了這麽多天,董大人和衙門那邊你可招呼了?」

 關雨霂笑答:「董大人我頭一日便見了,東西也送了,該打點的也都打點好了,巡撫衙門的名冊也弄好了,人我都對上號了,等你精神好些了,我便把名冊與你,如今你隻管好好休息,別想這些正事。」

 「那…官服官印呢?」

 「這種東西自然是你自己去弄,我一介婦人哪能僭越去幫你辦這些事。」

 方致遠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雨霂,你爹若是沒強著你改性的話,如今你定是個更厲害的角。」

 關雨霂聽了用帕子拍了拍她的被子,說:「什麽更厲害的角,不也是坑在了你這個姑娘手上嗎?」

 方致遠笑著,說:「我又不是不準你嫁人,等再過個一年半載,我就把你趕出去門去,你嫁你的心上人便是,也好在你爹改了你的性,不然這麽厲害的姑娘,怕也沒人敢娶。」

 「一會說改了好一會說不改好,你這人說話到底是幾個意思?」

 「沒幾個意思,就一個意思,說你好呢,改不改都好。」

 關雨霂頭一次聽她說漂亮話,還如此老實,不禁一笑,叫她好好歇著了,自己去院裡跟丫頭們報報平安。

 方致遠點點頭,扯著被子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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