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夜色裡, 洛城郊外的矮樹稀林燃起躍動的篝火。
篝火旁,白衣少女拿衣物捂著胸口,光著膀子背對篝火露出後背來。
裴焱別扭至極地給她清洗著傷口, 難以避免地看到女孩兒家白白淨淨的肩頭、後背,完事再將乾坤飾裡常備的傷藥拿出來一點點往她傷口上撒。
一個手抖, 瓶口不小心往少女縱橫交錯的傷口上撞了一下。
“嘶——”少女立時痛呼一聲:“輕點、輕點……”
裴焱一臉難以言喻的表情。
不是……為什麽他和老婆在一起的時候,每次照顧女孩子的都是他?!
這些女孩子看到他和孤塵仙君兩個, 想都不想就選自己幫忙。
這到底是為什麽?!
他一個大男人!
每次都能輕易得到這些女孩子迷一般的信任, 內-衣都能在他面前隨便脫……這、這正常嗎?!
好不容易處理完傷口、上好了藥, 裴焱匆匆回頭看了一眼立身遠處背對篝火周身寒冽的那道白影。壓低了聲音問正把衣服穿回的少女:“……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少女洛白穿衣服的動作一頓, 似有些詫異。
裴焱看著心裡馬上道:應該是我想多了, 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能有那麽多心眼?
少女洛白看著他問:“你是指你是妖、仙人是我祖叔公……還是你倆是一對的事??”
裴焱:“……”
你知道得未免也太徹底。
洛白道:“按輩份算, 仙人是我曾祖叔公的後人, 我當喚祖叔公。”她將衣物穿回理好,嘴裡嘀咕道:“我聽我祖爺爺說曾祖叔公當年屢屢和家主對著乾, 又冷漠又拒人千裡之外,脾氣差得很,現在來看就白日裡那一通……祖叔公和曾祖叔公還真像。”
她嘀咕完又有點小憂愁, 抬頭去看遠處白衣仙人應是還未消氣的背影。“祖叔公這一惱,不會真的不管洛府了吧?”
裴焱有氣:“他們敢惹我……敢惹我家仙君生氣, 管他個屁!”
少女洛白小歎口氣:“那我可不行,我得趕快養好傷去把那個引人入魔的東西給找出來……”
裴焱擰眉看她:“不是都把你打成這樣了麽?”
少女輕呼了一口氣:“小傷, 我祖爺爺還在府裡。他一手把我撫養長大,現在還病倒在床上, 我總不能不管他吧。而且府裡除了不準我做道人,其他時候對我還是挺好的。”
裴焱想到她之前剛被他們救下時,所說關於洛家不肖子孫的話。“不準你做道人, 是因為……”言之未盡,轉目看了一眼遠處靜立的仙人,眸中有憂。
“說什麽邪門歪道、絕非正途,可在我眼裡,那些以一己之力護衛百姓、斬妖除魔的道人所走就是正途!”少女洛白正聲道:“所以我那位做了道人的曾祖叔公洛霽雨一直是我心中最為崇仰之人……南武重男輕女,我從小也想像洛家其他子嗣一樣有一番作為,但因是女孩兒又不能去從軍從政……後來聽祖爺爺說了曾祖叔公的事。”她道:“我就決定做一個道人,像曾祖叔公一樣斬妖除魔、護衛百姓、撫慰蒼生。”
裴焱看著她不免怔了怔。
少女於篝火旁靠著樹乾睡著後,裴焱轉向遠處背對他們靜立的仙人,目中所見,夜色空冷而白衣默寒。
裴焱慢慢走過去,便伸手從後抱緊了他:“你是在想我們的爹麽?”
白衣仙人微微回了一點神:“我們的爹……”
裴焱揚眉:“是啊,你爹就是我爹。”
白衣仙人慢慢抬起手來覆住了他扣在自己腰間的手。“嗯。”
“‘寧以微薄之身救數幾百姓,不擁百萬之軍鎮壓所謂‘謀逆’,因知是錯,所以不能一錯再錯。君若不君,國便不國,這樣的忠,不值得我去守。’”裴焱更加抱緊了面前仙人:“能說出這樣的話的人,所走必定是正途,不管洛家怎麽看,我們爹娘所為毋庸置疑。”
“我從未置疑過他們所為。”仙人語聲輕澀。
裴焱當然知道他是因嶽父之死被提及,難以避免地勾起幼時慘事。思及那兩個害死嶽父嶽母的妖魔,裴焱齎恨之余,看著面前仙人心裡湧上一陣陣的心疼……
環緊仙人的腰,裴焱凝聲道:“爹娘的仇,我一定陪你一起報。不管那兩個妖魔有多歹毒強大,既是他們害死了爹娘,我們就——”
白衣仙人驀然低聲打斷了他的話:“是我。”
裴焱沒聽明白,愣了一下。“什麽?”
“是因我。”語聲更低,隱隱顫瑟了一下。仙人的語聲夾雜著常人難覺的隱恨和牽疼。“是因我,他們才會死……”
語聲漫入夜色裡,低喑至無聲,一如此寒夜裡跳躍著的昏黃篝火,和百年來刺在仙人心頭的尖利棘刺。
裴焱驀然間感覺到一陣難以言明的淒冷蕭瑟。
他仍舊環抱著他,但那散之不盡的遠寂感一下子包圍了面前仙人,叫他本能地更添一抹心疼。
“當年……於南武邊陲、沂山腳下……”冷夜寒風中,仙人的語聲低喑至啞滯。
……
百年前,南武邊陲,沂山山野。
一身緊袖布衣的小男孩奔行在林野間。山霧迷蒙,新草翠色,草氣泥息隨同滿地野花花香撲滿鼻間,遠處能聞斑鳩的啼鳴。
小男孩跑沒多遠,忽見自己腰間所掛的布囊裡有符紋在閃爍發光。
“有妖氣?!”飛快從布袋裡拿出符紋,林野中看起來約莫八、九歲的小男孩看著手裡自己畫的妖氣符立時抬頭四顧。
“州兒,隨娘回家了。”遠處傳來女子柔斂的喚聲。語聲雖輕,卻極為清晰地響起在小男孩耳邊。
緊袖布衣的小男孩好奇地拿著自己手裡的妖氣符往四周試探。口中同時應道:“好!”娘好像還沒察覺,那應該是個妖氣非常弱的小妖!而且離自己很近!
他一邊躊躇著往女聲的方向走一邊環看四周……突然,走過一片野花叢時腳邊一株模樣枯敗的紫花未待他的腳靠近,便把鋪在地上的纖長花藤縮了回去。
小洛寒州眨了眨眼,有意把腳又伸近過去一點,便見花藤蜷縮著離他更遠了。
這個花好像怕人!
小洛寒州有意一試再試,逗得那野花叢中十分萎靡的紫花更加萎靡了……同時小洛寒州也發現手上的妖氣符也在離近這紫花時亮得最明顯。
原來小妖就是它!
“我發現你了!”小洛寒州嬉笑著說完便要伸腳去踩地上已經蜷成一團的花藤。
一身淡青色長裙的女子瞬息間到了小男孩身旁,看見地上紫花,眸中一閃而過的輕詫,而後彎下腰來輕拍了一下小男孩的腿:“州兒不踩了,這花妖受了傷,而且本身妖氣就單薄羸弱,並沒有害人的能力。”
小洛寒州聽得便縮回了腳,抬頭看娘親:“它是妖吧?我們要放過它嗎?”
一身淡青色長裙的女子多看了地上紫花一眼,輕言了一句:“萬物有靈,生靈有命,並不是生而為妖就要趕盡殺絕的……人世誰人不艱,隨它去吧。”
“哦!”小洛寒州應一聲,隨即便把妖氣符收進了腰間布囊,轉身要走:“那我們回家吧!爹肯定在等我們吃飯了~”
“嗯。”女子應聲同時,小洛寒州便瞥見那原本蜷成一團的花藤在他轉身後又慢慢伸展了開來,纖細的花藤幾乎伸到了青衣女子腳邊。
“啊!娘!它好像又不怕人了呢!”小洛寒州新奇地再次回頭,伸手指著地上紫花揚聲:“剛剛州兒走近它的時候它的藤一直躲我……”
青霜子便又低頭看了地上紫花一眼,輕言解釋道:“這是一株凡間不易見的妖花,有畏男親女之性,所以會躲你……”看見小男孩似有不解,青霜子俯下身來以手指輕碰了一下花藤莖葉:“它們天性喜歡女孩子,不喜歡男孩子,就像這樣。”
便見原本躲避小男孩的紫花花藤竟似有些想纏上青衣女子的指尖,原本枯敗萎靡的紫花也掙扎著開了一點。
小洛寒州看得驚奇:“好奇怪的花呀。”
青霜子微笑點頭之余,察覺輕輕纏繞在指尖的纖細花藤無力地垂落了下去。
便俯視地上的紫花道:“離開了妖濁之地此花便易羸弱,而且這一株受傷不輕。”指尖溢出些許仙靈之力,青霜子輕輕在地上紫花藤莖上點了一下。“今日便算有緣,為你療了這傷。”
之後起身來牽起身側男孩,青衣女子溫柔出聲道:“走吧,隨娘回家。”
……
“我發現了男妖化身的欲藤妖花……引來我娘救了他……這是與那兩個妖魔的開始。”林間夜色中,白衣仙人覆在裴焱手背上的手已然變為緊緊握住了、裴焱環抱在他腰間的手。
指間青白而微抖。“那日之後那株欲藤花妖來找過我娘,說是報恩……結果引來了那女魔……他們妖魔二人早已為伍。”
“我在沂山腳下臨時憩宿的桃木屋中等候爹娘除邪歸來……”語聲越發地空冷虛無,裴焱聽見白衣仙人寒抑道:“那女魔抓來山腳送與我們米糧的老嫗,將我引出桃木屋,抓住了我……”
語聲低喑顫抑,裴焱能從身前仙人握在自己手背上、微抖的指間,覺出他有多深恨自己被那女魔抓住以挾家人。
“若不因我……”
……
沂山,林野,大雨如注。
劍光如影鑠閃在深暗的林間。
靛青色長劍伴隨氤氳仙力劃過雨幕直刺向一身黑紗紅衣的女魔。女魔一退再退,屢屢擋在身後早已重傷的紫衣男妖身前,語聲淒厲:“你們殺了我!放過他!他身上所染是我的魔息……但皆為我強迫於他,與他無關!”
大雨滂沱中,青衣女仙周身卻滴雨不沾,泠泠的清光暈染周身,她手中仙劍已刺到女魔面前。但卻在女魔決絕無悔的表情下堪堪止住了劍。
“以你之力權可棄他而去,你竟真的不躲。”青霜子語聲之中微有一絲動容。
女魔眸中一閃而過的深意,隨即流下兩行清淚,表情慘惻至極:“我是天生之魔,他是天生之妖,這本不是我們自己可選!你們降妖除魔所以要殺我,可知我若能選、也不願生而為魔?!”
一側白衣道人頭戴蓑衣雨笠,聞言眉間卻仍舊蹙著,臉色冷硬。
青衣女仙轉面看了一眼白衣道人,語聲輕柔:“不若就放過他們吧?”
白衣道人似是想說什麽,但明白妻子是由他們思及了自己二人,所以心生惻隱。他心中謹記著師父告誡自己所言,但確實還不能斷定這兩個妖魔就是師父一直在找的那兩個……
抬眸看了一眼女魔身後被自己重傷的男妖,不由思忖:若是師父對付了這麽多年的妖魔,不該如此弱才對。否則他們早該命喪師父之手,又怎能自保至今日?
青霜子見他沒有阻止自己,便看向面前滿眼是淚、眼神決絕慘惻的女魔道:“念你一片癡情,而你所戀也非大奸大惡之妖,只要你允諾日後不做為惡世間之事,我二人便放你們離去。”
女魔雙目之中凝著淚,立時道:“我允諾。”
青霜子靜看她一瞬,便收回了手中之劍。“如此,你二人之後好自為之。若然為惡,我必不會再放過。”
言罷便轉向身畔白衣道人,與他一齊轉身離去。
只是下一瞬,林野上空突然響起一道驚雷,與此同時,寒芒劃過,魔息繚繞的長劍猛地刺入了剛剛轉過身去的白衣道人背心。
霹靂驚閃,雷鳴余響不絕。
青衣女仙轉目看見,一瞬間不可置信地瞠目。
“我允諾……生而為魔,必讓誕生我的這個世界,永無寧日!”女魔早已從地上濘泥間爬起身來,此時瞪視著青衣女仙所在的方向,睜目冷笑:“我確實不願生而為魔,但上天既生我如此,那我便為魔到底!”
強大的仙力似夾驚天怒意向女魔衝來,青霜子衝上前來一把接住了白衣道人。
一劍穿心,鮮血瞬間浸沒了蓑衣下的白衣。
呆、震、驚、懵,仙力在周身狂湧疊蕩,青霜子抱緊懷中之人雙手止不住的顫抖:“霽雨……霽雨……霽雨?!”
白衣道人口中不斷湧血,無以為力地看著妻子:“她、就是……我師父要對付的……那……女魔……”慘然無力的目中滿是憂切,白衣道人看著她,終只能身不由己地慢慢閉上了眼。
“霽雨!霽雨!”周身仙力突然崩散,大雨淋漓澆灌在她周身,雨中抱緊懷中男子的仙人兀然長哭出聲:“霽雨——”
澎湃驚起的仙力將四周泥雨草屑都掀飛,林木顫籟傾斜,驚風冷雨呼嘯。
哭聲裡仙劍似急電,一瞬間毫不留情地向著女魔飛馳而去!
女魔手執滴血魔劍冷立在雨中,竟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層層黑霧驟然在魔物面前凝結,試圖擋住迎面飛來的仙劍,但都被仙力暴漲的劍氣一層層破開,難以阻擋。
然立身在黑霧那頭的女魔突然看著青衣女仙冷笑了下。
最後一層黑霧破開後,便見一道小小的身影被魔息扼頸箍擋在了女魔身前,清瘦的小身子止不住地發抖,淚流滿面、一動難動。
州兒——
青衣女仙刹那間收住仙劍,胸口一陣氣血翻騰,低頭便吐出一口血來。
那被箍扼在女魔身前的小男孩,在一陣又一陣窒息的痛苦中,眼睜睜地看著娘親受女魔要挾,慢慢放下了手中仙劍。
下一瞬魔劍便飛臨女仙面前。
“你、欲做何……?!”殘喘立身在女魔身後的紫衣男妖見之,驚目,一瞬間掙扎著想要衝過來。
女魔沒有理會紫衣男妖,只看著一手按在仙劍劍柄上的女仙冷冷道:“只要你死了,我就放過這個小孩,不會殺他。”
青衣女仙煞白無血的臉上突然揚起一抹慘笑,被仙力反噬已然重傷的內裡氣血仍在翻湧……她看一眼說話的女魔,最後移目在了她身後的紫衣男妖身上,眸光幽惻。
紫衣男妖接收到她這一眼,周身的血液都凝滯了,滿面慚然心愧,雙目通紅。
“好……”青衣女仙慢慢應聲道:“我死後……放了州兒。”
女魔目色一錚,當即道:“當然!”下一瞬魔劍即毫不留情地飛馳向前,狠狠刺入女仙丹田內,硬生將其仙元剖了出來。
血一瞬間溢滿全身。
娘——娘——
被魔息纏縛扼頸的小男孩掙扎、哭喊,無力地顫抖、戰慄。卻難以發出一點聲音。
紫衣男妖雙目一瞬間睜大,未及反應,便又見魔劍向前,狠狠刺入女仙胸口,剖出了她的心。
眼睫動了一下,流下來的不知是雨還是淚。
呆呆站立在女魔身後的紫衣男妖和被魔息纏縛扼頸的小男孩都不動了,如被嚇傻了般,呆呆地看著雨中那滿身是血的女子。
“看見了嗎?”女魔驀然回頭笑看了紫衣男妖一眼,語聲溫和:“這就是你愛上的女人的下場。你愛上誰,誰就得死。”
紫衣男妖撥了撥唇,似乎是想對女魔說什麽,然下瞬什麽也未能說出。
驟然狂笑出聲,女魔嘶啞道:“而且我要她死無葬身之地!死得淒慘無比——”語聲未盡,魔劍映著林野上空的閃電厲風一樣劃過了青衣女仙的脖頸。
染血的頭顱拋起,又落下,滾落在泥汙裡。
小男孩被眼淚浸滿的眼中一瞬間布滿血絲,一動不動。
無頭的女屍倒下去的一瞬又被魔劍削去了四肢,其間伴隨著女魔越來越癲狂狠肆的大笑。“好好看著!好好看著!這就是你愛上的女人!”
“啊——”小男孩突然大叫一聲轉身向女魔撲來,雙手齊用瞬息間畫出道道祛魔符直向女魔推來。
女魔狂笑之聲不減,下瞬瞥向小男孩的眼神即一冷,滴血的魔劍毫不猶豫地向小男孩揮來。
女仙臨死前的眼神一瞬間閃過眼前,紫衣男妖不顧一切地衝上前來,擋在了小男孩身前:“你、你說會放過他!你答應了不殺他!”
扼在頸間的魔息越來越緊,腦海中慢慢一片混沌,小男孩掙扎著把手伸向女魔,似欲在她身上抓出數條血痕,耳邊已什麽也聽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女魔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紫衣男妖,瞬息間到了小男孩面前。
下瞬扼在小男孩頸間的魔息突然一松,與此同時兩根手指狠狠插入了男孩眼窩之中,伴隨著瘮人的慘叫,將小孩一對眼珠挖了出來。
緊接著又一掌拍在小男孩身上,將其全身筋脈生生震碎。
慘烈至極的痛楚中,洛寒州聽見身前女魔用狠厲至極的語聲對一側男妖道:“如你所願,我沒有殺他。”
作者有話要說: 齎(ji,第一聲)恨:抱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