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焱聽得渾身冰冷。
心裡控制不住地湧出滿滿的憤恨極怒, 險要失控。
害怕洛寒州陷在舊時之境裡再去感受當時的痛楚,裴焱越發用力地抱緊了面前仙人,有意問道:“後、後來呢?後來是你師父恰巧出現救了你?”
冰冷的雨水還似打在身上, 一片泥濘中唯有疼楚、冰冷和血色的黑暗。
彼時、今日的寒夜似乎連接在了一起,大雨淋漓, 周身冰冷,讓白衣仙人不知此身陷在何處。因為冷、因為疼、因為心裡沉積已久的無力愧負和怒恨悲疼, 周身控制不住地微微戰慄。
直到腰間傳來更加有力的環抱。
身後之人再度緊緊抱住了自己, 熟悉的溫度傳遞過來, 讓他恍惚間終似能回過神來, 墨一樣黑沉的眸中一片空無, 臉色冷白如霧。
“非是恰巧……”安靜許久, 仙人低下頭來輕輕溢出了一聲。
握在裴焱手背上、已然泛出青白的十指終能松開少許。他語聲低喑:“師父於我娘身上留有一道護仙符, 仙元被剖之時護仙符碎裂,師父感應到我娘有危, 出關趕來……”
他道:“此符本可護我娘性命,只是娘有意不用……以此法通知師父趕來……”救我。
裴焱反手握住了仙人手指,攏在掌中輕輕摩挲, 一遍遍地安撫著他。
口中便似無意地引著他道:“你、你師父和你娘是?”
“也是師徒。”白衣仙人輕言道:“母親是師父所收第九徒……我為第十徒。”洛寒州訴與他:“當年母親執意放棄修行伴與我父人界遊歷、降妖除魔,師父告誡無用, 一怒之下將母親於弟子之中除名,命她離開了羅浮山。”
裴焱震怔。
“此去, 死劫。”白衣仙人低聲言:“師父早已訴與了母親。”
裴焱心裡不由地有些憾然。
明知是死,也決然不悔。嶽母心中對嶽父的感情必定極真, 也極深……
裴焱繞到仙人面前,正面將他抱了個滿懷,埋頭於他頸側道:“不想了……我會陪你報仇, 也會陪你祭奠爹娘,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陪著你。爹娘不在了,我會在。”
仙人的目光慢慢凝聚在了面前之人臉上,露出一個慘然卻有幸的笑容。眸中點點是難過,又是安然。“裴焱……”他亦忍不住埋首在他頸側,慢慢抱緊了懷中之人。
愛你。
戀你。
幸遇你。
余生我必護你。
裴焱被他這一聲喚得心頭一顫,整顆心都軟了下來。眼中兀地一熱,滿心滿意都是心疼……本能地與他環抱更緊:“嗯……是我,我在。”從今以後,會愛你,會護你,會一直伴與你身側。
久久。
裴焱輕聲與洛寒州道:“洛府之事你若不想管,我便將城中魔人悉數殺了,而後我們離開這裡去別處看看。”
白衣仙人懷抱著他,靜默許久,沉言:“斷離的錦屏靈藤距我腕間靈藤本體不得逾千丈,否則便會枯萎死去。”
裴焱聽之微一震,馬上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此地距城中洛府不足千丈,他仍是將靈藤斷離之株留於了城中探看拂照。
既是要管……
“那你在洛府裡可有何發現?”裴焱平聲。
白衣仙人輕輕點了下頭:“……洛家將碑。”
五洲自遠古便存的無人之地:靈境妖森。
幽遠寧淡的簫聲飄蕩在廣袤無垠的巨木森林之中,伴隨著淡漠幽靜的簫聲,無數流光細碎的白梨花飄浮而出。
它們在妖森各處懸浮飄去,最後悉數圍到了一株巨大的海棠花前。
兩個形貌清秀俊雅的綠衣青年立時飛身落在了那株高大的海棠花前,回頭去看身後:“念兒,確定是他嗎?”
一身淡綠長衫之妖慢慢走上前來,對著他二人點了點頭。
那兩人當即對視一眼,袖中伸出數株梨木枝直向面前海棠花絞縛過去。
只是未及觸到,高大的海棠花樹忽地變化回了一灰藍衣的男子,雙目赤紅,半塊臉上有被燒傷的猙獰疤痕,眉間魔息繚繞,正冷冷回看向三人。“梨琛、梨琰,你們敢來對付我,為何不去妖宮奪回聖女?!”他憎恨道:“當年妖王暗薊用火神幟燒毀大半個靈境妖森的時候你們怎麽不站出來對付他?!他殺死的妖株靈胚難道不比我多嗎?!”
站在他面前的兩個青年臉色冷凝,聞話唇間緊緊抿成了一條線。
“因為他強!因為你們反抗不了他!因為整個靈境妖森都反抗不了他!我全都看透了!”眉間魔息越加強盛,海棠花妖憎聲道:“所以只有變強……只有變得和他一樣強!變得比他還要強!我們才有可能鬥得過他!我才有可能救回聖女!我不要和你們一樣窩囊!什麽與世無爭!遺然世外!連自己妖境的聖女都保護不了!!!你們有什麽資格躲在這裡淡泊於世?!”
面前三妖看著他,臉色均已變。無念捏在白玉簫上的五指泛出青白兩色。
“我殺她們,吸收她們的妖元,都是為了變強!”海棠花妖赤目道:“都是為了救回聖女!!我沒有錯!我只是讓這些花木妖族中的弱者把力量都集中到我身上,去實現更重要的使命!!!”
綠衣之妖訴與海棠花妖道:“棠因,你已入魔了。”
“我不在乎!”灰藍衣的男子猙獰道:“只要能救回聖女!只要能讓聖女回家!入魔、殺人、食妖……我都不在乎!”他獰目看著面前的梨琛、梨琰:“你們作為聖女的親哥哥,看到聖女當年攜子逃回妖森,卻被妖王暗薊點燃整個靈境妖森重又逼著走出去……跪求於他……當眾羞辱、又抓回妖宮……難道半點無動於衷嗎?!”
飛懸在海棠妖四周的無數白梨花隱隱顫簌起來,無念立身在梨琛、梨琰身後,臉上愴白無色,眸中一片死寂。
久久,與無念同為白梨樹妖的梨琛、梨琰寂靜道:“無論如何……你不該濫殺妖森內的弱小無辜。”
待到梨琛、梨琰將海棠花妖製伏,抽淨魔息打回原形,橫公魚從他們設下的結界外飛撲而入,直往三妖所在撲來。
“怎麽樣哇?!找到入魔的花木妖了嘛!它有沒有像你們擔心的那樣自爆哇???”
無念垂目而靜,收起白玉簫的同時伸手接住了它,一時無聲。
寂靜少許後道:“找到了。未讓他自爆,無事了。”
“哦哦!!”火焰一樣亮麗明豔的“大花鯉”睜著大大的魚眼看見周圍有幾株白梨花正無聲無息地掉落下來很多花瓣,立時輕輕蹦著跳到了無念肩頭,伸出長長的魚鰭捧住他的脖子蹭了蹭又親了親,嘴裡“小聲”嚷著:“四哥不要不開心哇,我親親你就變開心好不好???”
無念周身氣息輕斂,眸中微微柔卻,伸兩指撫了它一下,極輕地點了一下頭:“嗯。”
“大花鯉”隨即開心地甩起了魚尾。
不多時看向另兩隻梨木妖正從地上拔-出-來的那株花木,驚奇道:“那棵就是入魔的花木妖嘛?!”它嚷聲問:“四哥和舅舅是怎麽知道的哇?!”
那兩隻被一條魚喊舅舅的梨木妖用梨枝纏縛著一人高的海棠花樹行至了無念面前:“我們也想知道,念兒是如何將他辨出的。”
無念對著面前兩妖揖首行了一禮,而後輕聲言:“我之妖元所化靈體向來敏感……能察覺出它身上有一絲不屬於妖森的花香味,隱有邪性。”
梨琛、梨琰聞言,目中微見詫異。下瞬輕聲道:“念兒心思細敏,妖靈之賦遠勝舅舅二人。”心中幾轉,壓抑著沒有說出的是:便與你娘一模一樣……
無念複又低頭向他們示意過:“梨琛舅舅與梨琰舅舅過譽了。”
綠衣之妖皆看著他,不再多言。
無念循著一縷異香上前,看向了海棠花妖原形根莖所在的位置。“欲藤花?”
梨琛、梨琰循聲看向了海棠花根須下纏裹的一株紫色小花。語聲有疑:“這似是僅為一株凡花,靈境妖森的妖氣純淨無濁,隻生於妖濁邪穢之地的欲藤花應當難以在此生存。”
橫公魚“站”在無念肩頭看看舅舅們又看看四哥。轉著魚眼,一臉懵傻茫然。
無念伸手近前,指尖觸及了那株被海棠花木根須纏裹不放的紫花,數枝細芽自他指尖伸出,輕輕纏上了那株看似僅為凡花的紫花。
梨琛、梨琰及橫公魚看著淡綠長衫之妖閉上了雙眼。
半晌後,無念睜開眼道:“這是一株吸收了欲念極強之物的血孕育而出的邪種欲藤花。欲藤花原是在妖氣冗繁積沉之處才會開花,且畏男親女,但這一株……”
他凝目看向了紫花底部被花根細須牢牢穿扎困住的一隻白蛹。
與此同時,東靈皇城,裴氏皇陵。
“……於此毫無妖氣更無邪濁穢氣的清聖靈源之地,卻仍舊能存活,已然不符合其本性。”一身儒雅溫靜之氣的人俯身看著面前的紫花,臉色沉冷肅然。他伸手向此處靈源最盛之處,便欲拔出地上紫花。
突然離他不遠的一個魔人被天樞一劍刺中丹田,元力之波馬上向外推了開來。
“軍師小心!”
未待話音落盡,皇陵一角的地面上倏地浮現一塊陰影,陰影之上鬼氣驟聚,兩道身影憑空出現。緊隨之紫電肆竄,驚雷一落,將皇陵中已然入魔的十數個守陵侍衛全部困在了紫電陣中,爆開的元力撞上紫電,全部被無聲消彌。
瓊華公主雙手抱緊在鬼王未執戰戟的那一隻手臂上,此時整個身子都貼緊了鬼王左臂,看著那些紫電困陣眼冒星星道:“祖宗大人好厲害呀!!!一來就把皇陵裡所有魔人都控制住了!!”
伊呂聽聞聲音回頭,看見來人,當即一震,目中頃刻流露出難以抑製的喜色:“吾皇……”憶起五年前分別時所言,又改口道:“……旋歌。”
灰紗纏面的女鬼王瞬息間便至了伊呂身前。“見你在此,本王便知追蹤魔源的方向未錯。”
伊呂正色:“吾皇也是在追尋魔人魔化的源頭?”
鬼王頷首:“萬物入魔,五洲皆亂,朕料想到你也在追查處理此事,能在此遇見,實屬幸事。”
瓊華公主此時看向了青衣之人拔在手中的紫花:“這是何物?”她馬上猜道:“難道引人入魔的契機之物就是這花?”
伊呂知她是裴氏本族後人,看向公主的目光溫然有慈,下瞬低頭複又看了手中紫花一眼,方肅言道:“我一路追查至此,不日前明晰……此花之花香有毒,聞之者會不自覺將心中陰暗、痛苦及欲求放大數十倍,進而積聚出魔厲煞氣。若遇刺激,便會成為入魔的契機。”
瓊華公主驚道:“還真的就是這花?!”
伊呂未有猶豫地點頭:“我從彝城一路過來,已然在數座城中靈源之地發現了此花……它形似妖域汙濁之地的一種妖花,名欲藤花,但有違欲藤花之本性。”
他將手中之花慢慢拿高,露出了花莖底部、被花根細須密密麻麻穿扎固定住的一隻蛹屍。“應是一味特地培育而出的邪種欲藤花。”
鬼王知曉欲藤花之性,正思伊呂所言,下時眼神微微一震,便凝目在了伊呂手中那紫花根須所穿白蛹上。“這是……”不死蠱蛹。
數千年前彝城帳中,伊呂手捧此蠱跪於她面前央求之景於眼前一閃而過。
伊呂眸光幽深而雋永地看了面前女鬼王一眼,而後正色。
他沉肅道:“千年前,我發現有一女魔在五洲之地試驗欲毒,害人無數,便一直追查不止,查到了那女魔名‘欲魔心’,是由六界生靈之暗欲產生,邪性無比,也強大無比,不受六界中任何一界管轄束縛。”
瓊華公主馬上想到了來時神侍天祁所言那一句——上神言明此次禍亂之源與六界中任何一界均無關,又均有關……是為六界共同之責,需你等一同去解決。
“所以此魔便是這一場‘萬物入魔’之禍的罪魁禍首?!”
鬼域之主自然也已想到。凜面不言。
伊呂點了頭:“於我看來,毋庸置疑。”他舉起手中那株紫花道:“此類邪種欲藤花通過被它們吸噬死去的不死蠱蛹寄生於孕育出它們的那股強大欲念,只要產生那邪強欲念之物不死,它們便能永生不死,同時會吸收世間生靈的欲望與渴求之力反哺於孕育它們的邪物。”
伊呂道:“五洲之內,除了我有不死蠱種,便只有此一女魔五年前從我彝城盜去了一盅不死蠱種。”
鬼王神色微一怔:“此舉為何?”
“因這些吸收了生靈暗欲和痛苦的邪種欲藤花會將力量傳給欲魔心,能讓她變得更為強大。”伊呂沉言:“且因欲魔心所產生的強大邪欲就是它們的靈引,靈引不死,吸噬了不死蠱的邪種欲藤花也不會死。即使扎根之處違背其生存本性,也能活。”
瓊華公主想到什麽,倒吸一口涼氣:“世間萬物入魔,那那個女魔不是已經吸收了成千上萬人鬼妖仙的暗欲之力?!”她驚聲:“那她得變得有多強?!”
“無論有多強……”伊呂冷面凝聲道:“若要解決此件眾生入魔之事,我等便必須殺了邪欲之源——欲魔心,這樣世間各地的邪種欲藤花才會跟著她一起死去……否則無人知曉六界之地有多少已開或未開的邪種欲藤花,尋之不盡,除之不死,後患無窮。”
鬼王沉言:“若是人心暗欲所生之魔,此魔必定狡詐,尋之不易,殺之更不易。”
伊呂看著她微微點頭:“原是如此。但她想要得到力量,就只能匯集力量。”伊呂將拔出的欲藤花放回皇陵地上,幾人立時便見此邪種欲藤花之根須方向一致的重新扎根入了土。
“可曾注意到花之根須扎根時所朝的方向皆一致?”伊呂示意了天樞一眼,從他手中接過了另兩株此種紫花,應是從他地尋出。亦如此這般置於了皇陵地上。
紫花皆朝向一致地扎根入了土。
伊呂順著它們的根須朝向,將手指向了南。
公主眨了眨眼,立時會意:“那女魔在南方?”
伊呂:“我來時經過多城,數次試驗,其所指,當為南武皇城。”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更晚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