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小義瞥了一眼某個將臉埋進她頸窩裡遮住自己的眼睛就肆無忌憚耍賴的女人:“難道不是你讓硯姑娘叫我不要露面的嗎?”
“可他們都走好半天了。”姬玉泫小聲哼哼, 說得煞有介事,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樂小義所作所為多麽慘無人道, 一點也沒有之前是她先躲著對方的自覺。
她的內傷還沒完全壓下去, 樂小義扶在她肩頭的手掌緩緩朝她體內渡入真氣, 替她緩解五內燒灼的不適感, 聞言笑出聲:“你管三息叫好半天?”
才笑完,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還在生氣,於是又板起臉,用空出來那隻手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姬玉泫的耳朵, 哼道:“回去罰抄千字文, 傷好之前都每天抄一遍。”
姬玉泫感到震驚,一下子抬起頭來。
樂小義瞥她:“怎麽?不服?”
“服。”姬玉泫立馬服軟, 聲音裡帶著笑,故意甕聲甕氣地說, “我認罰。”
她感覺腹內好一些了,身體也能動了, 然後在樂小義看不見的角度彎了彎眉眼。
借著樂小義肩膀的遮擋,她猝不及防地伸出舌頭掃了一下樂小義的脖子。
“唔!”樂小義猛地一抖。
仿佛有一道電流順著脊背骨呲啦一聲躥上天靈蓋。
大庭廣眾的, 姬玉泫怎麽敢?!
等她反應過來, 又羞又惱, 要找姬玉泫算帳的時候,姬玉泫已笑嘻嘻地退出她的懷抱,然後仗著自己修為高輕功好, 一下子拉開和她的距離:“哈哈哈,你逮不著!”
“姬玉泫!”樂小義怒火中燒,“你再敢運功試試?!”
兩個人你追我趕地踏過一地狼藉往回跑,如兩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一黑一白,將身後鮮血淋漓的屍體和蒼莽的天地都襯出了幾分浩蕩的味道。
玄天宮眾目瞪口呆,賈勉和莫江流臉皮發僵,這還是剛才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少宮主麽?
硯如初也一臉震驚。
她從未聽見過姬玉泫如此暢快的笑,哪怕先前梅大人在姬玉泫身邊,姬玉泫也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硯如初還以為,這個人時常滿目深淵般的憂愁,憂思極重,是不是永遠也不會有松懈的時候?
竟不曾想,原來姬玉泫也會這樣笑。
昨日還躲在梁上偷偷哭。
姬玉泫的心早隨著樂小義走遠,不在自己身上了,也就無法體會完整的喜怒哀樂,只有樂小義帶著她的心回到她身邊,她才能有一個完完整整的自己。
樂小義能給她做回自己的空間和余地,只有這時,她才不用考慮對方的目的和真假,是不是別有用心。
她什麽都不用想,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屬於她們彼此的快樂。
隻一瞬間,硯如初就喜歡上她們的歡笑聲,她看不見,也能想象那副畫面的燦爛美好。
沒人知道她多期望姬玉泫能獲得幸福。
七年前,是姬玉泫如神明降世救她脫離苦海,給她希望,陪她度過最絕望艱難的日子,讓她找到自己苟活於世的價值,如今她所得的一切,皆姬玉泫之功。
對姬玉泫,她有一種比恩義更深,似依戀卻更加複雜的感情。
或許早年間曾有過熾烈的愛慕,但極度的自卑和過分的理智將那份本就不該存在的感情生生熬成了一壺烈酒。硯如初不期望自己擁有姬玉泫,卻求有個人出現,將遺落的快樂和璀璨的笑臉帶給她。
這願望比復仇更濃厚,她等了七年之久。
一時間,早已流盡的眼淚竟濡濕了她的眼眶,藏在白巾之下,無人覺察。
姬玉泫二人朝硯如初走去,玄天宮眾人開始自發地打掃一片狼藉的二曲橋。
“不介紹一下嗎?”硯如初聽著走近的腳步聲,笑盈盈地開口。
樂小義原本抓住了姬玉泫的衣袖,聽到這話立馬松了手,忽然生出一種緊張的情緒,須臾濡濕了她的掌心。
不止是為剛才與姬玉泫旁若無人的打鬧,還因這似乎是她第一次正式通過姬玉泫的引薦認識姬玉泫的朋友,雖然之前她已經和硯如初見過面了,但由姬玉泫向別人介紹自己,還是讓她心裡忍不住激動。
樂小義覺得硯如初和她之前見過的金銀二使不一樣。
她既想知道姬玉泫如何處理這樣的情況,會不會直接對硯如初攤牌,又擔心若真袒露她們的關系,是否會對姬玉泫造成不好的影響。
在姬玉泫主動開口之前,她還是要適當克制自己的舉止,以免被旁人看出什麽,落人口舌。
“自己人。”姬玉泫開口,“我曾與你說起過的,玉葫蘆。”
樂小義:“……”原來她的代號叫玉葫蘆。
是根據那隻紫玉葫蘆起的嗎?
說起來,她好像忽然想起點什麽,似乎,自從紫玉葫蘆被姬玉泫拿走後,她就一直沒見到它了,被姬玉泫藏起來了?
樂小義眼裡轉瞬即逝的疑惑被姬玉泫分毫不落地捕捉,姬玉泫一瞬間就明白了樂小義的心思。她好笑地抿起唇,果然看起來變聰明了只是看起來,這姑娘還是和原來一樣傻。
可她沒做解釋,待樂小義回神,就見硯如初朝她彎了彎唇,笑意柔和:“幸會,玉葫蘆姑娘。”
樂小義嘴唇一顫,隨即惡狠狠地瞪了姬玉泫一眼,這才應了硯如初:“硯姑娘別聽這個壞心眼的女人胡說八道,我叫樂小義。”姬玉泫面不改色,但眼裡藏著笑。
“有友千裡來會,幸甚!”硯如初笑言,“今日硯某做東,請樂姑娘移步前堂,飲一杯溫酒暖暖身子。”
樂小義又偷偷瞥了眼姬玉泫嘴角笑意,回道:“樂某卻之不恭。”
回程的路上,姬玉泫和樂小義說起這片村莊裡玄天宮據點的由來,還有七年間的發展歷程,在此之前,姬玉泫從未與樂小義聊起過玄天宮,也從不提及她們分別那十年,她曾經歷過什麽。
雖然現在姬玉泫主動提起的也只是迢迢星河中的一尺銀輝,卻是姬玉泫放下心防,讓樂小義了解她的過去,分擔她肩上壓力的表現。
“那傷在哪兒?”樂小義問。
姬玉泫抬手按住左側肩膀,往後壓了幾分,指尖點在後心向上兩寸的位置:“那一劍捅進這個位置,在肩後留了一道寸長的疤,可疼了。”
樂小義皺著眉小聲埋怨:“知道疼你還冒險?”雙眼裡有疼惜流淌,夾雜著無法陪伴那時的姬玉泫經歷這一切的遺憾。
她對姬玉泫說的那道疤有印象,她曾親手撫過姬玉泫身上每一道或鮮明或晦暗的傷疤,有多少條疤痕烙印在姬玉泫身上,就有多痛的傷口刻進樂小義心裡。
她當然知道姬玉泫為什麽要去冒險,如果不是為了活著,如果不是為了讓自己變強,不受迫害,誰不願意好好享受生活?
那些她未曾參與的日日夜夜,便是耗盡余生,也補不回來,就像那些破碎的棋子和帶血的磕損,永遠地留在那裡。
“這不是沒事嘛?”姬玉泫驀地抓住樂小義的手,打斷樂小義的思緒,“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姬玉泫認真地凝視她,兩眼深邃,樂小義猛地驚醒,從鬱鬱的情緒中掙脫出來,輕“嗯”了聲,回握姬玉泫,小聲道:“已經沒事了。”
昨日之日不可留,來日之日尚煩憂,惜念當下,彼此珍重,才不負過往坎坷。
樂小義的聲音很軟,既輕又柔,輕輕淺淺的一句話,驀地撞進姬玉泫心口,竟叫她鼻間一酸。
她明白樂小義那句話是對她說的,已經沒事了,那些獨自苦苦掙扎的日子已經結束了,縱使苦痛還在繼續,可她已不再是一個人了。
哪怕她們分隔兩地,交匯的真心也不會遠離。
有一道不算寬厚的肩膀容她倚靠,容她放肆猖狂,容她痛了就哭,累了就躺,不會拿刀刺她的心窩,逼她一刻不休地朝前走。
樂小義一路小聲和姬玉泫說著話,沒注意到她們身側不遠處,硯如初臉上不加掩飾的驚訝。
姬玉泫這一天說的話,似乎比過往七年加起來還多,只要樂小義問,她什麽都說。
明明昨日來時還是一副鬱鬱寡歡的姿態,因為今日多了個樂小義,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姬玉泫像一夜之間活過來似的,會朝樂小義撒嬌,會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肆無忌憚地使壞。
唯有這個時候,她身上才有那麽一點年輕人的朝氣和光彩,才會讓人恍然意識到,她其實只有二十四歲,是一個明麗又尋常的女人,而不是玄天宮那位機關算盡,運籌帷幄的少宮主。
硯如初輕笑著垂下頭,她怎麽也忘記了,姬玉泫當初救下她的時候,其實比她大不了幾歲。
樂小義趁著硯如初在門外向莫江流二人吩咐事情,她與姬玉泫二人獨處於室時,小聲問道,“昨天夜裡我來的時候,屋裡突然一聲響,是你弄出來的吧?”
姬玉泫眼神一飄,抓起兩粒花生塞進嘴裡,故作不知:“你在說什麽?什麽聲響?”
樂小義發現了她心虛的小動作,唇角一勾。
恰在此時,門簾掀起,硯如初推著輪椅進屋,姬玉泫眼皮一跳,隱有不好預感,果然,下一瞬,樂小義的聲音響起來:“硯姑娘,問你個事兒,昨日我與秦姑娘來時,姬姐姐藏哪兒了?”
為了不讓姬玉泫打岔,樂小義還伸出一隻手捂住了姬玉泫的嘴。
硯如初眼盲,自然看不見姬玉泫瘋狂擠眉弄眼的樣子,聞言笑吟吟地回答:“你們來之前她還坐那兒飲酒,聽見你的聲音嚇了一跳,像隻老鼠似的躥到房梁上去了,後來你們走了她下來說話聲音都是啞的,估計待梁上的時候一直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