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時,早上進城的人陸陸續續出了城,或走路或坐車或騎馬,都趕在日落之前回家。
大部分的人都住在從城門到京郊十裡的距離裡,只有極少數人遠行,要越過十裡亭,那裡設有邊卡兵衛,驗看過腰牌之後,便算是徹底出了京。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
距離十裡亭不遠的官道旁,零星分散著茶攤酒館,供出京的人暫時歇歇腳。
到這個時候,客人自然也少了下來。
酒館小二幹了不少年,知道這是自己難得能偷懶打盹的時候,正趴在泛著油色的木桌上昏昏欲睡,卻聽到篤的一聲響,像是木棍撞在門板上的聲音。
抬頭看時,一名少年正手持一根木拐進門,木拐點在地上,生疏地找著路,這才胡亂敲在了門上。
小二見那少年背了個簡陋的包裹,在胸前扎了個結,眼楮上蒙著一塊黑布,看不見路,忙趕上去,將人扶住。
“小哥這是去哪兒啊?”他熱心地擦著桌子,好奇問︰“怎麼不找人陪著一起,你這樣子,怎麼出京走遠路啊?”
少年循著聲音向他點頭,勾唇一笑︰“隻我一個,沒有人同行。”
小二聽這聲音溫和清潤,好聽得讓人骨頭都酥了,猛地抬頭,才看清少年的臉,“呀”了一聲。
“怎麼?”少年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覺地蜷縮一下,像是受了驚嚇。
“沒事,沒事,”小二忙手腳勤快地擦著桌子,陪笑道︰“小哥您別說小人沒見識,小人在這條路上營生十多年,迎來送往的人成千上萬,還沒見過您這麼神仙一樣好看的人物。”
少年似有心事,微微低頭應著︰“小二哥過譽,尋常路人而已。”
小二其實還想說可惜了,可一面替人可惜,一面又覺得,這世上怕是沒有眼楮能配得上這張臉——那得絕成什麼樣的眼楮,隻得惋惜地嘖了一聲。
“小哥想吃點什麼?”
“勞煩小二哥,店裡得意的菜隨便上兩樣,不要辣。”
“得 !您是要過十裡亭嗎?”
小二是個熱心的,忍不住多叨叨幾句︰“那可得快點,再晚了,就算過得去,外面也都是野山,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現在夜寒露重的,你這樣子怕是更不方便。要不然在這裡住一晚再走?”
這話似是戳中少年心事,他隻簡單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小二看出他不願與人搭話,又多瞟兩眼,才轉身離開。
四周安靜下來,連小二的腳步聲都消失在門外,想是到後廚找人去了。
曲沉舟輕輕嘆了口氣,將披風攏得緊了些。
從秋狩的隊伍出發至今,已經半月有余,若是往日,該會逗留二十日左右,可這次獵場中突生變故,皇上必然不會久留。
他掐算著日子之余,心中不免也為白石岩擔憂。
“向死而生”的卦言太過含糊,怎樣的選擇才是向死,才能確定抓住一線生機,別說白石岩,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萬一白石岩真的不幸殞身在成峰圍場,他之前的一切謀劃都成泡影。
可他幾次卜卦,卦言都沒有變,似乎只是虛險,才將大半的機會押在白石岩身上。
獨守別院的這些日子裡,他也拈著那枚扳指,反復斟酌。
所有人都不在身邊,未來仿佛一層撥不開的迷霧,籠罩在面前,他站在岔路口上,茫然四顧。
又回到了前世的境地。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是賭。
“向死而生……”曲沉舟喃喃自語著。
再向前走,那處十裡亭就是他的分水嶺,過得去是第一條路,過不去是第二條路,他已盡人事,如今只能聽天命。
他想得出神,門口已有腳步聲出現,徑直向這桌過來。
這次小二哥倒知道不擾他清靜,沒之前那麼聒噪。
瓷盤踫著木桌,發出清脆的叮叮聲,兩碟一碗,擺在面前。
他不方便看,隻聞味道倒像是他喜歡的。
那小二伺候周到,不光為他布好碗碟,聽聲音像是還有茶,之後又將筷子遞到他手中。
“謝謝。”
曲沉舟客氣一聲,摸索著去拿筷子,卻在與那隻熟悉的手觸踫的一瞬間,陡然縮回手。
沒有接住的筷子掉在地上,兩聲悶響,像是砸在心上的錘。
幾乎同時地,眼瞼前一亮,蒙眼的黑布被人一把扯掉,令他渾身戰栗的聲音就在對面。
“沉舟……”那人撐著桌面,向他俯身過來︰“秋色迷人,你也想出來看看,是嗎?”
曲沉舟臉色一白,騰地站起身,身下的凳子撞翻在地,在安靜的小店裡發出巨大的聲音。
“世子……”
柳重明就站在他面前,不過是分開了半月,面前的笑意卻變得陌生,陌生得令人毛骨悚然。
曲沉舟的目光不動聲色掃了一圈,這簡陋酒館裡只有他們兩人,連小二也不知去處。
第二條路了。
也不知該說他的運氣是好,還是不好。
“世子,”他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微微頷首︰“世子回來得好快。”
“想你嘛,當然快,”柳重明示意他坐下,笑著解釋︰“圍場出了點意外,提前回來了,我先把姐姐護送回宮,馬上就回家,以為能見到你,沒想到你自己跑出來了——倒是讓我好找。”
“抱歉……”曲沉舟沒有坐下,為柳重明斟滿茶,退了一步,又道︰“抱歉。”
柳重明兩指轉著茶杯,幾乎沒什麼香味的粗茶味道竄在鼻子裡,像一隻乾澀的手,將他的偽裝一層層剝下。
憤怒早已在心裡起起伏伏,卻在與人面對面時,到底還是冷靜下來。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曲沉舟為什麼要這麼對他。
不問個清楚,沒有明確地知道對方的態度,他不相信,也不甘心。
“抱歉嗎?”透過裊裊的熱氣,他抬眼看過去,輕聲問︰“你在因為什麼抱歉?因為私自出走嗎?”
曲沉舟抿著嘴,不肯開口。
柳重明笑了一下,口中的茶澀得難以下咽。
“什麼時候發現扳指的?我留了影衛專心伺候你,沒想到你還是能跑出來,低估你了。”
“不過圈著你,是我有錯在先,我不怪你。沉舟……”
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才再次開口。
“你不是能知道很多事嗎?我剛剛說送姐姐回宮,你怎麼不問問為什麼?”
“在圍場的時候,有山狸子竄上看城,姐姐受了驚嚇,太醫切脈的時候才發現,姐姐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
“你知道的,對不對?對不對,你之前對我搖頭,是不知道,還是拒答呢?”
聽著這一連串不停歇的質問,曲沉舟翕動嘴唇,半晌才問︰“貴妃娘娘和小殿下可安好?”
柳重明的目光垂下,看著桌面,沒回答他的話︰“沉舟,比起我姐姐,你是不是忘了另一個人?”
他等著那三個字被說出來,等著對方解釋那張藏在香囊中的紙條。
可空氣中只有沉默。
“是白石岩!”他喝了一聲,一抖手,整杯茶迎面潑在曲沉舟臉上︰“你為什麼不問問,石岩他現在怎樣了?!”
細碎的茶葉貼在頭髮上,跟茶水一起順著淋濕的頭髮流到臉頰上,曲沉舟沒有去擦,沉默地抬眼。
“大哥怎樣了?”
柳重明忽然一腳將攔在兩人中間的桌子踢開,老朽的木頭撞在一旁的桌椅上,斷開幾段,蓬出大片的塵土,彌散開來。
“你還敢叫他大哥?”他強壓著喉中的歇斯底裡。
“告訴我,那張字條是不是你寫的——對!只有你能寫!只有你的筆跡跟我一模一樣!你說!是不是你讓石岩一個人前往北望坡之南?”
曲沉舟的沉默說明了一切。
“是龍騎軍對不對?”
柳重明笑得慘然,是他瞎了眼,是他親自帶曲沉舟去了龍騎軍的駐地,是他做了置石岩於死地的幫凶。
“你讓我兩次帶你過去看龍騎軍,也是煞費苦心,我真是小看你了。是不是,曲沉舟,”他從齒縫裡吐出三個字︰“曲司天……”
這三個字是他全部的賭注,也是他最大的恐懼和憎恨,他希望聽到些什麼,哪怕是曲沉舟似是而非地反問他一句——世子在說什麼,他也可能會昏了頭腦,自欺欺人。
可是曲沉舟連與他虛與委蛇的偽裝也懶得維持似的,在這三個字中沉靜得令人心寒。
“世子想起來了什麼?”
柳重明喉中哽了一下,哂笑一聲。
他是真喜歡曲沉舟這個聰明勁,也早該想到,單是這個聰明勁,曲沉舟也識趣地不會做無謂的掙扎,知道冷靜地與他周旋談判,才是最好的辦法。
可這一回,曲沉舟恐怕失算了。
希冀如泡沫般消散,往日有多少愛欲,此時便有多少惡心,惡心得連看到那張臉,都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楮。
其實他根本沒有半分讓人討價還價的余地。
他不欲被人牽著鼻子走,自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石岩出事之後,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想得明白,有些事百思不得其解,能不能請曲司天為我解惑?”
曲沉舟退了幾步,不做聲地坐下,示意他說下去。
過往仿佛指間沙,隻隨意張開手,便在風中消散無痕,兩年堆積起來的愛慕傾心和相濡以沫,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們還是當初在書房裡隔著心的陌生人。
柳重明眼中最後的熱切消散,像是被獵人捕捉到的野獸,拚盡全力掙脫,卻已是血肉模糊。
“你跟我說過,先對齊王下手,是因為齊王手中有兵權,一旦兵權被放出,剩下兩人必然權力爭奪,無暇他顧,也正好容許姐姐有機會生下皇子。”
“這說法倒是無懈可擊,可是……”他冷笑一聲。
“我如今才反應過來,白家手中也同樣有兵權,比起齊王的誘惑隻大不小。”
“石岩出事,北衙同樣群龍無首,石岩一死,石磊還不穩重,難當大任,便是成功卸了我左膀右臂,是麼?”
“姐姐腹中胎兒不穩,如果我沒有及時趕到,根本就保不住,柳家想奪嫡,可拖延的時間更久。”
“齊王有南衙,自然與北衙無緣。寧王一坨爛泥,更是不用說。”
“所以……你究竟是為了誰!”
柳重明突然將手中茶杯摔碎在地,幾步上前,一掌掐在曲沉舟的脖頸上。
他承認自己再不想忍下去,再不想裝作這種可笑的冷靜,隻想如夢境裡那樣,狠狠咬斷眼前的喉嚨。
用血來泄憤。
“為什麼!”
曲沉舟雙手攥住他的手腕,仰頸喘息,眼中卻似是在譏笑他。
“為了誰?世子以為呢?我有許多想要的東西,你既然給不了我,我就自己去拿。”
柳重明勃然大怒,驀地抬手,一掌抽在曲沉舟臉頰上。
“你有什麼想要的,我沒有給你?啊?跟我說!你究竟想要什麼!”
“你眼裡只有榮華富貴嗎?往上爬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嗎?”
“我柳重明究竟是哪裡對不起你?你兩輩子處心積慮害我!我到底是哪裡做錯了!你告訴我!”
“石岩又有哪裡對不起你?姑姑姑丈對你視同親子,掏心掏肺地對你好,你敢去看看姑姑嗎?”
“石岩如今下落不明,姑姑整日整夜不睡,就等著石岩的消息!你敢去看看姑姑嗎?”
“曲沉舟,你的心呢!是石頭做的嗎?”
曲沉舟舔舔唇邊的血腥味,忽然展顏一笑,全然放棄抵抗,雙手反順著柳重明的手臂一點點攀上來。
“世子和白家對我好,比得上我想要的東西嗎?”
“你指責我隻想著往上爬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身在奴籍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你嘗過這滋味嗎?”
“敢問世子,誰願一世為奴?未經人苦,你有什麼資格勸人向善?”
“我怎麼會是石頭做的心呢?與世子在一起時,心悅世子也並非謊話。”
“可世子倉皇離京時,有沒有想過我?世子殺入京城是又是怎樣對我的?如今還想讓我對世子感激涕零嗎?”
柳重明怔了一下︰“我殺入京城?怎麼對你?”
“……”曲沉舟的吃驚轉瞬即逝,很快釋然笑笑︰“從前的事,我不計較,世子不如也大度些,過去就過去了。”
他將柳重明拉得彎下腰來,呵氣如蘭,仿佛沒有感覺到掐在頸間的手。
“世子既開誠布公,我也直說罷了。世子如今的力量,若沒有貴人相助,距離那個位置……太遠了。”
“我等得好心焦,不過是審時度勢罷了。”
“既然被世子追上,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柳重明的目光閃了閃︰“什麼交易?”
察覺到掐在頸間的力量小下去,曲沉舟的手環住了柳重明的脖頸,笑意盈盈。
“無論我從前做過什麼,幫誰做過事,如今願為世子賣命,你該明白,我可以做到很多事的。”
“我可以應承世子三件事,第一,世子得掌兵權,第二,讓貴妃娘娘順利誕下小皇子,第三,助小皇子登上至尊之位。不過……”
他話頭一轉︰“我也有三個要求。”
柳重明似是被說服一般,神色緩和下來︰“你說。”
“第一,世子再不許疑我,第二,要對我言聽計從,第三……”
曲沉舟手腕突地一動,寸長的尖刺從袖中亮出,直刺向柳重明的後頸。
可電光火石間,他陡然慘叫一聲,捂著被洞穿的肩膀跌落在地,哆嗦著蜷縮成一團。
悄無聲息出現的影衛站在柳重明身後。
“曲沉舟,打得好如意算盤,”柳重明的腳踩在他的傷處,森然一笑︰“想算計我,我會讓你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