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一頭響起噠噠的馬蹄聲。
常在這條路上做生意的人趕忙將街邊展開的桌椅收起來。
這是這些日子的慣例了,每到這個時辰前後,就有大人物要經過這裡回宮去,行人避讓。
驍營兵士順著街道向前跑著清道,列成兩隊,等待中間的被簇擁的人通行。
似是不怕酷暑似的,曲沉舟不緊不慢地夾一下馬肚,數著青石板,緩緩而行。
路邊一扇門上掛的竹簾被人嘩地挑開,裡面出來的人滿面喜色,正專心低頭數著手心的銀子,被兵士大喝一聲,急忙抬頭,正與曲沉舟對視。
那人慌得將銀子掉了一地, 地跪倒在地,不敢抬頭。
曲沉舟笑一聲,沒跟他計較,偏偏頭,問道︰“那是什麼地方?”
一旁偏將忙答道︰“回曲司天,是賭坊。”
“賭坊麼?好地方,”不等人反應過來,曲沉舟偏腿下馬︰“今天時間還早,去看看。”
早在門口那人哆嗦著跪下時,裡面就已經聽到了,當驍營兵士魚貫而入排開人群時,賭坊裡的人都看向門口。
賭坊裡點著燈,人頭攢動,只有從窗戶縫隙裡射入的幾道殘亮,看得到在光柱中穿梭飛舞的塵埃。
曲沉舟攏著披風挑簾進來時,倒像是帶了光進來似的,看得人眼前霎時明亮。
足下軟靴踩著地上胡亂丟下的碎屑, 嚓作響。
他輕抬腳尖踢開,環視一圈,目光所及之處,登時都安靜下來。
識趣的人紛紛向後退開一條路,如利斧分水開路一般,一直裂開到最靠近裡面的一張桌子上。
桌子另一頭坐著個人,身後站著的錦繡營兵士,見他筆直地走來,也不起身,隻微微一笑︰“曲司天,好大的官威。”
曲沉舟一撩衣擺,在桌邊坐下,淡然應道︰“世子,彼此彼此。”
掌櫃的親自過來,正要給曲沉舟斟茶,被柳重明抬手攔住。
“陳茶有什麼滋味,去隔街茶鋪裡取頂好的君山銀針來。”
掌櫃忙應了一聲,這就差人過去拿。
荷官仿佛被兩團火同時烤著,拿著篩盅,為難地兩邊看,最後將目光落在柳重明身上。
“瞧我幹什麼?”柳重明向對面示意︰“曲司天是客,當然要看看客人的要求。”
曲沉舟正在打量桌上的賭具,聽他這麼說,抬頭問道︰“這裡是世子開的賭坊?”
“不上台面的小把戲,曲司天見笑——怎麼今天有心情來這地方轉轉?”
“新鮮,”曲沉舟看著荷官手中的篩盅︰“既然世子說隨我高興,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請世子陪我玩一把,如何?”
人群中起了小小的騷動。
如今街頭巷尾傳得厲害,誰不知道曲司天是因為什麼而得皇上青睞,從前奇晟樓裡的人也一起來湊熱鬧,把曲沉舟卜卦說得猶如神仙降臨似的。
如今神仙要跟人對賭,換別人怕是必然要推辭,可依世子的脾氣,是必然不可能低頭服軟的。
不少人都還記得,去年的南衙和錦繡營鬧起來的時候,砸了多少東西,傷了多少人。
如今兩邊領頭的都換了人,可這兩人之間的氣氛就陰陽怪氣,看著比去年的更不對付。
“好啊,”柳重明露齒一笑,果然不拒絕,瞟了一眼荷官,笑道︰“就玩個簡單的吧。篩盅裡有兩個骰子,落盅之後,曲司天來說兩個骰子的點數。說對了,你贏,說錯了,我贏。”
周圍的人強忍著沒發出噓聲。
世子這也太耍賴了,還人模狗樣地讓人家猜,怎麼不直接上天呢?
“賭了!”曲沉舟半點不猶豫,當即拍板。
話音剛落,引來忍不住的叫好聲,又在柳重明目光一掃中低弱下去。
“骰子拿來我瞧瞧,”曲司天向荷官示意︰“世子信譽不好,我怕在自家地盤上也出老千。”
柳重明嗤笑一聲︰“出千這種事要看對誰,別人我肯定不敢,但為了曲司天,值。”
那粒骰子在瑩白的指尖打著轉。
“世子這話怎麼說?”
“既然要賭,就該有賭注,”柳重明笑︰“本世子明人不說暗話,我若輸了,黃金萬兩奉上,我若贏了,曲司天便去我別院裡做客一個月,任我取求,如何?曲司天敢不敢?”
“我若贏了,奇晟樓給我,”曲沉舟把骰子拋回去,從腰間摸了腰牌拍在桌子上︰“我若輸了,驍營給你。”
四周眾人不敢出聲,用眼神互相瞟著,生怕一點聲響就能變成引子,把這兩人之間的火藥點炸了。
“曲司天是怕了?”柳重明翹起一條腿︰“不如折中,你若贏了,奇晟樓交給你,房屋地契,一樣不少,我若贏了,曲司天跟我回別院如何?”
曲沉舟眼都不眨︰“賭了。”
有人開始忍不住交頭接耳——這個賭約當真是掐住了曲司天的軟肋,那奇晟樓可是恥辱地,曲司天怕是無論如何都要拿回去。
荷官搖動篩盅,不老實的骰子撞得叮當脆響,聽得人心裡七上八下。
柳重明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問道︰“曲司天是不是在門外就知道本世子在,特意進來投懷送抱?”
“倒是知道世子在,”曲沉舟的目光盯著篩盅,冷漠答道︰“是想著世子的不義之財太多,來分一杯羹。”
面前是神仙打架,尚未交手就火花四濺,凡人自覺都閉了嘴。
那篩盅啪地一落,四下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曲沉舟身上。
“六……”
曲沉舟環視四周,又輕輕吐出第二個數︰“四。”
荷官輕巧地以銅桿一挑篩盅,手法嫻熟地掀開,桌上兩顆骰子紋絲不動,清晰的一個六點,一個四點。
倒像是自己中了頭彩似的,四周歡呼雷動。
曲沉舟將腰牌重收起來,雙手壓下,止住眾人的喧嘩,微微一笑︰“勞煩世子破費,樓中諸人盡數清退,我只要林管事,房屋地契,改日送去驍營。”
柳重明沒有說話,始終盯著那兩個骰子,眼見曲沉舟就要起身,忽然一拍桌子,他身後的兵士呼地向前包抄。
驍營諸人也即刻亮了兵刃。
一時間溫度似是降至冰點,眾人跑也不敢跑,只能縮著頭,驚魂不定地看著面前劍拔弩張。
“曲司天這是欺負人呢……”
柳重明話音未落,聽外面有人連聲喊著沖進賭坊,慌得甚至沒留意眼下的緊張。
“世子!”那人 地跪倒在地︰“皇上宣世子即刻進宮!”
柳重明從一旁接了拐,再沒心思鬥嘴,只是在與人擦肩而過時,兩人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
都清楚皇上為什麼宣召。
這個時候,齊王的死訊該是百裡加急傳回了京城。
齊王慕景德身死,相信的人一言不發,不信的不依不饒。
從地下竄起的大火足足燒了一整天,遮蓋窖井口的木板和灌木都被燒成炭,留下一個冒著煙的洞口。
回過頭去尋找的人只能等著那處的濃煙散去,才下到窖井。
可裡面連牆壁都燒得層層剝落,勉強能看到兩團焦黑,隻輕輕一踫,皮膚血肉便碎爛開,根本無法分辨形狀。
只能找到其中一人壓著齊王的腰牌,另一人胸骨中插著齊王的佩劍。
沒人分辨得出究竟哪個是齊王,更沒人猜得到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明妃幾次哭得暈厥過去,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齊王就這樣死了。
皇上不光召了柳重明,連幾位王爺和朝中諸位重臣都叫到,最後將這件事交給曲沉舟來決斷。
二十四張卦言擺在面前,皇上毫不猶豫地接受了結果,令明妃娘家出人,敬王慕景臣陪同,前往戟平。
柳重明雖然並不能提前知道會派誰出去,卻知道必然不會指到自己頭上。
再過幾天便是六月初六,沉舟的卦言不會錯,太醫也說姐姐的臨盆之期就在附近,無論如何,他也不能離開京城。
醉骨香。
從前沒聽說過這東西,姑姑和姐姐告訴他,宮中早先的陰私之物裡,便有這醉骨香。
香如其名,聞了後連骨頭也醉了,若是生產婦人聞了,完全使不上一點力氣,臨盆之際,胎兒在肚子憋悶太久,十有八九就成了死胎。
有一陣子泛濫橫行,可後來人人都知道提防這東西,太后年輕時又曾整治過一番,有許久沒出現了。
下毒人用心毒辣險惡,若是從前,他必然會想到皇后頭上。
可若是皇后,更願意去母留子,像太后那樣,養了柳家的血脈在身邊,柳家便不得不站在皇后這一邊。
去子留母,是另一個人的願望,這願望讓他惡心得想吐。
柳重明負手站在庭院中,眼楮看著不遠處的房門,四周的燈籠在他腳下推出深深淺淺的影子,仿佛踩著一朵花。
姑姑已經進去許久,中間隻抽空出來一次,說姐姐初次生產,耗費的時間必然長些,讓他再耐心等等。
如今家裡母親不在,家裡有人來守著待產妃嬪也是宮中的常例,父親不好這個時候出現,他向皇上討了這個機會,帶了錦繡營的親信來,將麗景宮前後都搜個遍。
姐姐房間裡一應用品都是宮中用度,他不好換新的,也一寸寸地檢查過,確保一切萬無一失。
對方要麼收手,要麼就只能是從外面進去的人了。
宮門外有人抬了成桶的熱水過門檻,不多時,又一盆血水被端出來,那婆子夾著木盆,跟抬著空桶的宮人一道往外走。
屋裡人多雜亂,一些備用的東西都放在偏殿,也不是取了一趟兩趟。
柳重明看著他們消失在門外,忽然聽屋裡陡然傳來柳清如淒厲的高喊,他手心裡攥了一把汗,一口氣整體在嗓子眼中。
婆子們並不慌亂的聲音給了他些許安慰。
“娘娘不要叫!向下使勁!”
“再用些力氣!再用些力氣!摸到頭髮了!”
忽然間有人訝然道︰“這是什麼?”
幾乎同時地,竹簾掀起,白夫人將一張帕子丟出來,對他厲聲尖叫︰“重明!醉骨香!剛剛出去的那個!”
他毫不猶豫一揮手︰“去追!”
身後兵士蜂擁而出,尚且蹣跚在路盡頭的那婆子忽然撞開宮人,飛也似地消失在夜色中。
柳重明腳步飛快,踏上一旁的山石。
騰挪縱躍間,沒趕超過去,目標不是那婆子,卻縱身向路旁的矮樹叢裡一撲,將樹叢裡蓄勢待發的人當胸抱住。
兩人一起滾去樹叢深處,直撞到假山上才停下。
婆子的聲音從小路上傳來︰“世子?”
“跑你的,不用管!”柳重明低喝一聲,余光裡見一隻手對著自己的臉頰帶風般抽來,輕巧地一把攥住。
“別亂動。”他伏低身體,將兩人一起壓在陰影裡︰“等換個地方,給你隨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