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進門的時候,在心裡給自己再壯一遍膽,甚至想了,如果柳維正敢指摘她一句,她也不怕鬧大。
娘娘的安排還不是一番苦心為了柳家,跟唐家聯姻,遠遠好過跟隻知舞刀弄槍的白家好。
再說了,重明那個敗家子若不是被小相公迷得不知輕重,哪還用得著她費這一番功夫。
她左思右想,自己都是有理的,便扶扶鬢發,緩步進門。
柳維正果然在花廳裡等著她,香爐裡燃著她喜歡的月麟香,桌上溫著酒,擺了幾碟點心,都是她偏愛的。
倒讓她一肚子找茬的心思,沒了影蹤。
“喜玉,”柳維正伸手去攙扶她︰“現在才回來,累了沒有?”
柳夫人心頭一熱,他們雖為夫妻,平時說話的時候本就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一聲“喜玉”。
“侯爺,”她心中仍是忐忑,被扶著在桌邊坐下,輕聲問︰“侯爺怎麼還沒歇下?”
“重明下午來過,把今天的事說給我聽了。”
她一顆心剛提在嗓子眼,又聽柳維正說︰“小孩子不懂事,我罵了他一頓,天色晚了,先讓他回去,改天再給你賠不是。”
柳夫人眼眶一紅,自己的苦心,終於有人知道了。
“侯爺,我……”她扯起帕子︰“我也是不好,重明才不肯聽我的話,否則,我又何必讓他這麼為難一回,可惜他連皇后娘娘的面子都不給,連聲謝罪都沒有,就走了。”
柳維正靜靜地看著她哭︰“是重明的錯,改日我會教訓他。”
柳夫人抽噎幾聲,很快止住哭泣,微低著頭︰“今天我也魯莽了,本以為侯爺會怪我。”
“你我夫妻,本為一體,怪不怪的,就言重了,”柳維正推了花茶過來︰“不過你也的確該提前跟我商量一下,重明的婚事不比旁人,關系著我柳家的將來。”
“侯爺,寧王是嫡皇子,娘娘說了,皇上早晚會下決心立寧王的,”柳夫人忙忙答道︰“重明娶了唐家的姑娘,侯爺和唐侍中就成親家,兩省合一,寧王登……”
她口中的“登基”二字沒來得及說出來,便見柳維正移開目光,忙停住口,轉而說道︰“柳唐聯姻,自然對柳家的將來是好的。”
“話雖這樣說,”柳維正沉吟︰“可寧王的德行,朝中諸人都見在眼裡,恐怕很難推舉。”
柳夫人猶豫一下,她對朝事不懂,但皇后說得很好,由不得她不信。
“侯爺,您與唐侍中兩個人,還不行嗎?”
柳維正看她一眼,微微笑一下︰“倒是不妨一試,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我從前與唐侍中並不親厚,還多有齟齬,就算重明當真肯娶唐家小姐,恐怕也一時半會無法放下成見,又哪裡談得上聯手?”
柳夫人心中大喜,自己這麼多年的辛苦總算是沒有白費。
“侯爺,這個就不用擔心了,”進門之前的擔憂都消散殆盡,她掩飾不住一臉喜色︰“不瞞侯爺說,這些年我與皇后娘娘……”
柳維正向她做了一個手勢,止住她的話,去將門關上,才輕聲說︰“夫妻多年,還總是叫侯爺,太生分了。”
柳夫人眼中一熱。
曾經的侯爺耀眼奪目,颯爽英姿,她只在春日宴上看了一眼,其他人便再無法入眼。
可她費盡心思等來一道聖旨,卻只能在新婚之夜叫一聲阿正,沒有回應,面前的人神色漠然,她便再不將這兩個字叫出口。
即便在床笫之間,兩人也始終悶聲不響,仿佛抱在一起的,不過是兩個在寒夜取暖的陌生人。
柳夫人張張口,試著叫了一聲︰“阿正。”
“喜玉,”柳維正輕聲應了,目光垂下去,問道︰“你和皇后娘娘怎麼了?”
茲事體大,柳夫人原本猶豫一下,又在這輕柔的聲音裡敗下陣來︰“我……我這些年一直在幫娘娘做事。”
“……”柳維正沉吟一下︰“喜玉,不是我輕視於你,只是朝事紛雜,恐怕不是女人閨房中這些交情可以說得上話的。”
“您不用擔心,”柳夫人比誰都清楚,她這些年的事不止是閨房間的玩笑︰“從很早以前,娘娘就已經未雨綢繆……”
柳維正不動聲色地聽著。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甚至是柳夫人待字閨中的時候。
柳夫人記不清所有事,也有些事不過是聽命行事,不知原委,記得糊塗,便專挑自己的得意事來講。
她見柳維正神色漸緩,甚至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不知不覺間牽起葫蘆扯起藤,將一知半解的也一股腦倒出來。
“譚翰林的次女暴斃,也與皇后有關?”柳維正忽然插嘴問一句︰“東西交給你做到?”
柳夫人記得清楚,忙答道︰“娘娘說,譚家若是與林相結了親,恐怕又是一根硬骨頭。”
“娘娘考慮的是,”柳維正點點頭,又問︰“前些日子,你帶去給鶯兒的點心,聽說也是娘娘賞的……”
“沒有,沒有!”柳夫人忙否認︰“我怎麼可能害鶯兒,娘娘自然是心裡有數的。”
“那就好……”柳維正為她捋捋鬢發,笑一笑︰“慌什麼,我還能不信你麼?只是忽然想到,嫻妃娘娘之前突發疾病……”
柳夫人傲然笑道︰“嫻妃能留一命。那是娘娘想的長久,嫻妃沒了的話,皇上若是念及身世,將景臣養在娘娘名下,便是後患。”
柳維正勾動一下嘴角,目光落在桌面上,再不發一言,沉默得讓人不敢再多話。
柳夫人意識到氣氛哪裡不對,小心地看著他,輕聲問︰“阿正,怎麼了?”
“難為喜玉了,”柳維正輕嘆一聲︰“喜玉這般性格,居然能把這麼多事藏了這麼久,難為你了。”
柳夫人的眼眶紅了。
“不瞞侯爺說,我心裡的苦沒處說,起初也總是戰戰兢兢。可娘娘說的也沒有錯,我一個婦道人家,別處幫不上侯爺什麼忙,若是能因此得娘娘青睞,讓唐柳兩家合二為一,也不枉費我這些年夜不能寐了。”
“難為喜玉了,”柳維正又嘆一聲︰“這麼多事,娘娘不讓你說,你就守得好秘密。”
柳夫人聽出他的不快,忙解釋道︰“我也幾次提到說,要跟侯爺坦白,娘娘說,侯爺早晚會知道我的苦心。”
“娘娘確實想得長遠,”柳維正終於露出微笑︰“娘娘怕我後悔,所以當年春日宴上,你私下裡找過裴霄,是不是?”
柳夫人習慣性地想要回答是,陡然意識到對方提出了個怎樣的問題,手中的茶盞再拿不住。
“侯爺……”
“喜玉,是我小看你了,”柳維正看著她灰敗的面色︰“倒是好生無辜,都是娘娘的教唆。我是不是該多問一句,當年皇上指婚與我的唐家小姐,為何會是你?”
柳夫人面如土色。
為什麼會是她,自然是她去求的,以從前的功勞求的,也因為她為了侯爺,允諾最聽娘娘的話。
可她這樣委曲求全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柳家?
“侯爺……你在怪我?”
“夫妻多年,責怪無用,”柳維正擺擺手,不想再提,隻又問︰“裴霄當年在春日宴上,敗給廖廣明,最後掛印離去,是不是因為你?”
柳夫人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敢回答。
這麼多年,她見慣了沉默的侯爺,卻沒見過這樣殺氣騰騰的模樣,這才忽然意識到,今晚是溫柔和忍耐的陷阱,等的就是這個她最不敢說出口的秘密。
在懇求娘娘成全之前,她就已經從娘娘那裡知道了侯爺和裴統領的事。
可她不在乎,左右是皇上的意思,既然侯爺可以娶別的女人,這個人為什麼不是她。
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即使還沒有柳夫人的名分,她已經見不得裴霄。
不光是她見不得裴霄,皇上也見不得,這才是她最大的底氣。
那是她最心驚膽戰的一次。
以侯爺的名義,看著裴霄飲下她敬的酒,直到現在,她仍記得裴霄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也不知是不是在嘲弄著什麼。
她的沉默就是無聲的供詞。
柳維正了然點頭。
“裴霄膽大心細,不是你一個人就能瞞得住的。”
“這件事還有誰插手?皇上?皇后?還有……廖廣明,是麼?”
“裴霄離京之後,廖廣明是不是曾經帶人伏擊過他?”
“有件事你也許不知道,再這之後,我又曾經見過一次裴霄。”
“難怪入宮時,見他的武功打了折扣,毒性未散,還是舊傷未愈?”
“我居然什麼都不知道……還隻當他避著我……”
柳夫人就站在他面前,卻眼見他對著虛無中自言自語,不由毛骨悚然,連聲音也登時提高︰“侯爺!容不下裴霄的不是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柳維正喃喃重復著,哂笑一聲︰“他性格霸道,的確是礙著你們的眼了,逼得你們個個迫不得已。”
柳夫人終於按捺不住,一時激蕩下,呵斥中竟帶了哭音。
“他把持著南北衙和錦繡營不放,皇上早晚都容不下他!當年留他一命,本就是皇恩浩蕩!”
“他心懷不軌接近你,打的就是柳家的主意!皇上根本不會容忍你們在一起!”
“我唐家家世顯赫,豈是他區區一介武夫比得上的!”
“我為柳家苦心經營數十年,有哪裡不如他!”
柳維正翕動嘴唇,似乎想辯解什麼,又松下肩膀。
“唐喜玉。”
這個稱呼將柳夫人的憤怒和驚恐推至最高處。
她意識到了危機,呼地站起身︰“柳維正!你想怎樣!難道連娘娘的命令都敢違抗!”
柳維正嗤笑一聲︰“娘娘的命令?”
不知怎的,雖然不合時宜,這神情卻讓柳夫人回想起曾經的柳世子,白馬銀槍,一臉桀驁地向人群中呵斥。
“裴霄!來戰!”
她一瞬間沉淪在那傲氣中,這麼多年看久了木然沉默的柳侯,卻只在眼前這一笑中,恍然想起,曾經意氣風發的柳維正是如何被一步步蹉跎到現在的模樣。
她愛的是這個柳侯,怕的也是這個人。
幾乎是與她轉身向門口奔逃的同時,仍帶著水氣的杯蓋從她身後疾射向門閂,叮地撞上門閂,又一枚飛刺緊隨而至,將門閂釘在門上。
柳維正在她身後輕嘆︰“當年我為了柳家,奉旨與你成親,這一輩子便也認了命。”
“隻一次,我對不起你,去見了裴霄。為這一次,我留你性命。”
“唐喜玉……”
柳夫人驚恐轉身,見燭火投來的影子一點點罩住全身。
“我柳家不是任人魚肉之輩。”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有點 碌納擼 芘麓蛉趴次那樾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