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人的嘈雜聲早已退潮而去,將寂靜留給黑暗遠遠近近地,有夜梟抑或什麼鴉類嘶啞鳴叫的聲音,聽得人心神不寧。
鳥叫聲不大,可被捆了手腳側躺在地上的人卻痙攣一下,這微小的聲音,竟將人從昏迷中驚醒過來。
夜梟又叫一聲,似哭似笑,那人無意識地掙動,仰頸張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沒了眼珠的地方在燭火下只能見到兩個血肉模糊的空洞。
那張臉上的驚恐卻仍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在外鳴叫的不是鳥,而是即將前來奪魂的惡鬼。
夜梟聲果然漸漸近了,穿牆破壁般就在耳邊,在他身邊盤旋縈繞。
離得近時才能聽清,那聲音並不是夜梟的叫聲,而是嬰孩的啼哭,起初只是一個孩子,緊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哭聲連成一片,間或夾著女人含糊的尖叫。
地上匍匐的那人抖如篩糠,仿佛聽到什麼恐怖至極的聲響,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在地上蠕動翻滾。
囚室窄小,他很快撞上了木欄,卻仍奮力地蹬著地,像是真有什麼在四周索命似的。
就在他已接近幾乎瀕臨崩潰的邊緣,那些如鬼怪般的哭笑尖叫聲戛然而止。
可他剛虛脫地軟倒在地上抽搐著,淒厲至極的一聲嬰兒啼哭陡然響起在他耳邊,距離他似乎不過半掌。
那人全身一僵,驀地嘔出一口血來,滾在地上再不動彈。
直到過了一盞茶工夫,確認他當真已經人事不省,站在牢室外的幾人才互相眼神示意,陸續從石階退回地面上。
許是那聲音太過詭異,即使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幾人站在院子裡吹著夜風,仍是一時沒緩過來。
唯一不受影響的也只有方無恙,就是喉嚨乾得厲害。
“喝點水吧,”有人從旁邊遞了茶杯過來︰“哥。”
方無恙已經喝進嘴裡的茶差點噴出來︰“你來幹什麼!”
柳重明不悅呵斥︰“半夜三更的,鬼叫什麼!”
“你……”方無恙的肺差點炸開︰“柳重明,你這是卸磨殺驢!半夜三更的,你以為我想跑到你這兒來學鬼叫——還有你!你來幹什麼!是不是柳重明又對你圖謀不軌!”
柳重明瞟一眼正跟凌河低聲說話的人︰“說話注意點。”
方無恙壓低聲音,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拉著景臣往旁邊走了幾步。
“景臣,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連那個位置都不讓你動心,偏要幫柳重明?”
慕景臣勾動嘴角,勉強笑了一下。誰都有各自的經歷,他也不想多說什麼,讓人為自己擔心。
“母妃這麼多年一直身體不好,我守得久了,想著她能好好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不該是我的,我也不想去爭,隻想著有一天,能遠離紛爭,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哥,到那個時候,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嗎?”
方無恙啞口無言,考慮很久,也沒回答這個問題,隻問︰“柳重明真的沒幹什麼壞事吧?你怎麼來了?”
一旁有人抱著手臂靠在廊柱下,冷言冷語︰“殿下還不是怕你跟柳重明看不對眼,做不成事,這才想著過來穩住你們。”
方無恙見著那人,話裡也沒好氣︰“你來這兒幹什麼?”
“齊王那邊過來的細作送上門,要不要?”
“不要,快滾!我看你又是想幹什麼壞事。”
江行之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算是壞事,也是你跟我一起乾的。”
“好了,行之,你們不要爭了,”慕景臣攔在兩人中間,向旁邊示意一下︰“重明他們還有要緊事,我們先去那邊。”
瑣事繁多,人和事兒也趕在了一起,好在也都是信得過、抓得牢的人。
柳重明趕上幾步,對慕景臣一拱手︰“勞煩殿下。”
慕景臣攔住他這一禮。
“重明,該是我謝你才好。近日為母妃抓了對癥的方子,瞧著氣色好了許多。”
柳重明心裡不是滋味。
母親的事,他自然不會對外人說,隻讓姐姐身邊新提上來的親信太醫去為嫻妃瞧了瞧,私下裡告訴慕景臣——是雪上蒿和天仙子。
“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母妃的身體病了太久,只能慢慢將養,總是會好過從前。”慕景臣勉強笑笑︰“這些年了,我也不奢求太多,得享常人之壽,已經知足了。”
知足麼?
柳重明心中苦笑,若真的只是這樣就知足了,從來對朝事不關心的景臣,又怎麼會這麼自然又從容地站在自己這邊。
就只是因為那層不能說出口的血緣嗎?忍了這麼多年,哪怕無心去爭那個位置,又怎能不心生怨懟?
個個都是聰明人。
雖心裡明白,有了這份“恩情”,本就與柳家有交情的景臣不光會伸出援手,還能同時穩住方無恙和江行之兩人。
但柳重明心中有愧,不敢受這一禮,只能勉強笑笑,安慰幾句,請慕景臣去一旁暫歇。
潘赫的事才是當前的要事。
見他過來,凌河和曲沉舟停下討論。
“世子。”
柳重明向二人點點頭,他不是齊王那樣腦內空空的人,光看剛剛潘赫的反應,就知道他們走的路是對的。
曲沉舟在去金平莊之前,隻給凌河留下了“嬰兒”兩個字。
凌河在家裡與容九安幾番揣度推敲,終於決定冒險一試,潘赫如今已是驚弓之鳥,他們若是試探失敗,便很有可能永遠也無法撬動潘赫。
更幸運的是,他們有曲沉舟。
在聽取他們的打算之後,曲沉舟去地下走了一遭,肯定了他們的嘗試。
從這天起,嬰兒的哭聲,成了潘赫擺脫不去的噩夢,連著八天的歇斯底裡,已經到了極限,只差最後一聲要命的弓響,把這隻驚弓之鳥妥當地射下來。
三人在石桌邊坐下,凌河攤開幾張紙,每張紙上寫了幾個字——這是曲沉舟之前愛用的法子,凌河瞧了幾次,也給學過去。
“並蒂蓮,雙生子,”凌河點一點第一張紙上的六個字,而後挨個讀下去︰“罪生子,嬰兒。先說說我跟沉舟商量的結果。”
柳重明微微側目,笑了一下——沉舟,這兩個字居然這麼自然地從凌河口中出來。
小狐狸在籠絡人上,果然是一把好手。
像凌河這樣傲氣的人,最瞧不起的便是繡花枕頭,而最招架不住的,便是做事利落,在真本事上壓過自己一頭的人。
恰好小狐狸兩樣都佔全了,漂亮的先抑後揚,凌河審視的目光從溝壑一路爬到雲端,如今豈止是贊許,說一句敬畏也不為過。
“潘赫對嬰兒的哭聲反應激烈,我以前審過不少這樣的案子,他這是心中有鬼,手上有人命案,而這人命案裡被害的,就是嬰孩和女子。”
“接下來便是這雙生子。”
“照著剛剛的想法,潘赫殺死過的嬰孩,便是雙生子,也許連帶著孕婦也一並殺人滅口。”
柳重明將那兩張紙並排放在面前,平靜如常。
其實即使沒有凌河的說明,他心中也漸漸有個大概的輪廓。
都是鮮血繪成的。
若是從前陡然聽到這些,饒是他自詡少年穩重,恐怕也免不了心頭震撼。
可自從認識了死而復生的曲沉舟之後,一張張假相被揭開,那些道貌岸然下,都是茹毛飲血的野蠻。
在父親對著他說起母親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和如今的去向時,他已經足夠冷靜得不動聲色。
姐姐說得對,他是所有人倚賴攀附的脊骨,他該支撐起所有人的努力。
“然後就是罪生子,”柳重明向對面示意一下︰“沉舟知道的更詳細,讓他說。”
“侯爺當年與皇上在街上遇到算卦先生一事,你們都知道,我就不再贅述。”
曲沉舟拈著炭筆,圈起紙上的三個字,在旁邊寫了另外三個字。
三十五。
“我跟方無恙去了金平莊那邊,連著暗中觀察了好幾天,莊子裡總共住了大概七十個人左右,其中有三十五人,都是罪生子。”
凌河聽得毛骨悚然,不由失聲︰“怎麼會這麼湊巧。”
懷有雙胎已經是罕見,難產只剩下一個更是少之又少,可偏偏有三十五個有同樣經歷的人,都湊在了金平莊裡。
除非……有人有意為之。
而他們都猜得到那個人的名字。
“不止如此,”曲沉舟補充道︰“這三十五人裡,有男有女,從繈褓中的嬰兒到過而立之年。”
凌河第一次聽他說起,擰著眉頭,問︰“還有其他什麼特征嗎?”
“沒有。”
“這麼說來……”不知是不是夜裡風冷,凌河覺得自己身上起了戰栗︰“如果他們只是因為罪生子的身份生活在那裡,難道是……草替兒?”
市井裡有這樣的說法,若是大戶人家生了難養活愛生病的金貴孩子,便有一種說法,說上天見不得這孩子的大富貴命,要將人收回去。
為了保住這個孩子,最常見的做法,就是扎草替兒。
最早的草替兒大都是用稻草扎的,裡面塞上貴重器物和孩子的生辰八字。
之後變成了找個窮苦命硬的孩子一起,好吃好喝養著,當做貴子的受難替身,便也沿用這個名稱來歷,管這些替身孩子叫做草替兒。
曲沉舟也跟柳重明仔細討論過以身替罪的可能,只是兩人都不知道當中居然還有這個典故,聽凌河這番解釋,便更確定了之前的猜測。
那算卦先生給皇上出的主意,必然便是用“草替兒”代替皇上承擔病體和先天罪。
“還有另一件事,”凌河的臉色有些蒼白︰“兩位還記不記得千子塔。”
他們當然都知道,皇上登基不久就下令位於東南西北四面的四個郡修建千子塔,說是為大虞子孫祈福。
彼時朝中不少人都反對,說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可最終博弈的結果,只是皇上下令縮小了千子塔的規模。
四座千子塔如今仍然矗立在四郡。
聽凌河這麼一提醒,柳重明登時反應過來︰“你是說,千子塔根本不是皇上為了祈福修建的……”
“是想鎮著那些被他無辜犧牲的嬰孩婦人的冤魂麼?”曲沉舟冷笑︰“原來皇上居然也知道害怕,我還當只有潘赫怕冤魂索命呢。”
若是凌河對於千子塔的猜測沒有錯,那所有線索便開始完美地串在了一起,除了一樣。
“為什麼是三十五個人?”
“三十五之數,既不是皇上登基以來的年數,也跟從皇上遇到算卦先生起的年數對不上。我考慮過也許是我看錯了,想著改天再過去看看。”
“那這裡就先放一放,”柳重明打斷了面前兩人的冥思苦想︰“既然牽涉到金平莊那邊,先跟你們說一下最近查到的結果,也許還能有點頭緒。”
“金平莊距離圍場不遠不近,大概是跑馬半天的距離。這個距離巧妙得很,尋常百姓住在那裡,除了偏僻些,的確挑不出什麼問題。”
“除了莊子的人自己在半裡地外開了菜地之外,每個月會有人送東西過去。”
“我派人跟了兩次,送東西的人來自金平莊更向西的村子,村子裡外人不多。我的人也不好讓人進去閑聊打聽,但是趁著人外出乾活的時候,他們進屋查了一圈。”
“多家房屋都有翻新的痕跡,大概翻新了還不到一年。”
“一年……”凌河喃喃重復一遍,三人的目光匯在一起,都知道這時間意味著什麼。
潘赫正是大概一年前出了事,而這村子裡的人,是在那之後才受人所托,向金平莊運送食物。
“金平莊是什麼時候建起來的?”他問柳重明。
“很早以前的舊莊子,也是一年前翻修擴建的。”
“很有可能,”凌河思忖著,慢慢說︰“大概一年前,這些人是從潘赫手中被轉移到了金平莊裡的。”
柳重明認可這個說法,在意識到這個假設背後的真實時,他又一次失眠了,正打算披衣服出去走走時,見到曲沉舟也從紗籠裡坐起來,跟在他身後。
“沉舟,我以後也許會變成跟廖廣明和潘赫一樣,”他沒有怯懦,卻滿心涼意和悲哀︰“你以後會不會覺得我惡心?”
曲沉舟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們十指相扣,親密無間。
“不會。”
有了掌心的溫度,他便可以昂首挺胸,一往無前。
潘赫做過什麼事,為什麼會對嬰兒和女人的哭聲驚恐莫名,答案呼之欲出。
可只是把這真相拿去說給皇上聽,便是皇上想要的嗎?
柳重明正沉思中,見曲沉舟豎起手指。
“世子,還有個腦子靈光的,也許可以幫忙想想。”